37.寒心

明玉寒的父亲明宜阳不理世事已多时。就连桑青和明玉寒成亲都是他自己拿的主意, 桑青在拜大礼时才见了公公第一面。据闻,明堡主对俗世有种厌烦之情,他将自己的满腔热情都投入到练功当中。因此, 与人打交道对他来说太费功夫。甚至令他认为这些事务耽误了他太多, 使得人无法潜心钻研武学。所以, 他一早搬离了明家堡主宅, 在北面后山辟出一块地盖了木屋。他又在木屋附近圈了个范围, 禁止旁人出入打扰他清修。

桑青对他印象不深,幸而毕竟明宜阳还是堡主身份。每月,明玉寒和她, 还有章怀仁循例是要见他一回,以便将明家堡一应事宜告与他知。多见了几次, 两人见面倒也混了脸熟。

“你留下。”这一次例行的禀告结束后, 明堡主特意留下了儿子。

桑青与明玉寒对了一眼, 微微颔首,“堡里还有事, 我先去了。”

章怀仁也颇意外地打量了一眼才离开了木屋。

明玉寒看着其他二人离去,不知道父亲有何话要单独留他。这种情形也是多年未曾发生,不由地让他谨慎应对起来。

“你成婚多久了?”

“快两年了。”

“打算何时添丁?”

明玉寒心中暗道,原来父亲是关心起后继香灯的大事来。

“父亲,这事随缘便是。”

不料, 明堡主对此事并不坚持, 本以为会积极盯促的事他草草略过, 进而谈论起近日后山的花花草草来。

明玉寒知道, 因为练功, 明堡主对男女之事的情致已然淡漠。练功之外,打发时日的喜好就移到了照顾花草上。木屋前就有大片他亲手开垦出的田地。有些种花, 有些被他归置得很好,准备种些瓜果。解决口腹之欲尚在其次,此中乐趣更有敛心神的助益,也让人不那么寂寞了。

“近来天气也渐渐好了,等过了开春,不知道要种些什么呢?各类花种不知可齐全?”

“种花种草本是雅事。但最近堡里怕是不太平吧。”

“此话何意?”

明堡主微微挑眉道:“我原以为自家堡宇偏居一地,堡里吃喝又在山上自给自足不用山下供给,应是最妥帖安全的。便是算不上世外桃源,总也是人间乐土。山门前祖祖辈辈又早布置下了那么多岗哨,堡里巡班又那般勤快,应可放心。但最近连我这后山,也不得安生了。”

明玉寒脸色一凛,从草席上站起,躬身而立,“是我御下无方,脏了此地,影响了父亲的清修,还请父亲见谅。”继而要跪下。

明堡主甩袖微托,令明玉寒身形一顿,而他坚持要行礼,一脚向外轻轻一挪,化去阻力,直直跪下,磕头认罪。

堡主大人见到如此情形,眉头拧紧,眉间沟壑立现。他不满意,很不满意。

原来是想提醒一句,让儿子盯紧些,别辱没了祖宗留下的基业。但是,此刻注意力却被明玉寒精深的功夫引开了。

唉,明堡主真是不甘又羡慕。他被功法所迷,过了不惑之年,又丧了妻,嫡子身体强健,对堡内的治理失了兴趣,守在后山的清静里长年参详。十多年了,仍是在第八层。可是,明玉寒却那么年轻就来到了这一境地。而见方才情形,虽是同一层面,怕他的进境比他要深。

真打起来,单凭在心法的造诣上,他已胜过了他许多。

如果,是作为对手,这真是令人丧气。

明玉寒踏踏实实磕了三个响头,仍是不起。他抬起头来,抱拳向明堡主问道:“不知父亲可有留意来犯的人是何模样?”

明堡主自己想着功法法门,不经意地对他提到:“下盘虚浮,不够扎实,但手法利落,又喜翘起末指,当是女娃无疑。她暗器功夫确实一绝。”末了,明堡主轻轻一笑,“虽然来的人挺烦,但多为冷清的后山添些趣味也是不错。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你当务之急,要好好小心些。有胆子在堡里窜来窜去,背后定有人撑着吧。”

明玉寒目光一闪,回答道:“是。”

“你舅舅吗?”可是章怀仁对武功的执迷远不及金银珠宝。

明玉寒摇头。

“不是?那又能有谁?”

“此事,还是交由我来处置吧。”

明堡主不做计较,答应了他:“这半个月提醒他们,不用来了。我正是练功的紧要关头,分毫不能错。再犯了我的忌讳,这次不会留情,任她是飞人在世,我也要折下双翼来,茹毛饮血。”

明堡主的眼中刹那间泄露了杀意。屋内笼中的鸟雀簌簌发抖,缩在一边,振动翅膀却扑腾不起来,哀哀地叫。

明玉寒不声不响地起身,回道:“是。”

桑青大早爬起身,耐着酷寒去后山开小会,终于将这一个月的底向自家公公交代过,心里正轻松着。

中庭里,哑伯在扫着枯叶。山中的积雪在难得的日光下慢慢融化,使得这几日的天冷了许多。趴在屋里呆了一阵,取暖的炉火有些火力不足。桑青习惯地叫人,但莲舟不在。

长安经过门,听到屋内的轻唤,推开了门探头对她说:“小姐,还是我去取炭来吧。”

桑青问道:“莲舟呢?”紧身服侍这事一直托赖莲舟,长安、和乐两个另有自己的事要做。毕竟,现在很多事务都移到了明玉寒的院子里来做,他们都被自己配了事情,还要管自己的事就不对了。当然,这么安排也是为了能辟出时间和地方盯着莲舟。

长安见状,知道她的意思:“今早好像听到她吩咐哑伯扫除落叶,其他的没怎么注意。”他昨日就没与莲舟照过面。但听到了一些声响,便告诉了桑青。“小姐,冻着了不好,还是让我去吧。”

桑青正被热度熨得舒服,不想动弹,便答应了。

对长安嘴里说的事她只作闲谈听过就忘。于是,当危机临门,反而宛若隔世。

长安刚去一会儿,桑青又听到开门声。她以为是长安,还想问问他怎么动作那么快。抬头看到的却是明玉寒。

面色沉重,眼中无喜无怒,反倒显得事态严重。桑青微微吸了一口气,理了理仪容,从炉边坐正。

明玉寒来势不够汹涌,但暗涌激荡,桑青不想多话。她知道等着,他总会先开口的。

长安的动作不慢,去了炭站在门前,踌躇不前。

没人提点过这是什么情况啊?

姑爷一副我很威武,我很肃穆,我正在酝酿怒火的架势,他站的直直的。

小姐一副正襟端坐,我是小媳妇,我听着你说,你倒是说话呀的天真模样。

那这手上的炭……我不敢送进去啊。那么大喇喇地送进去,我是在找死吧?

明玉寒眼睛一挑,等了一会儿,长安还是没进屋子来。他看见他手上的炭火,知道是为桑青办事。他让开了些,挪了挪步子。

长安顿时觉得压力一减,快进快出办好事。退出房门时,还好意带上门,做的周到细致。

“你家里带来的人,做事都是这样的吗?”明玉寒直到门合上,长安步子轻了才开口说道。

桑青看他没再绷着,便开口随意地答道:“不好吗?”没看出不妥来,做事那么小心仔细,不是坏事。

明玉寒轻轻一哼。

下人做事认真谨慎些,当然是好事。只是娘子对相公陪着小心,心里能舒服么?

明玉寒神态自然,转向桑青:“莲舟的腿脚好了吧。上回夜里伤到的骨头不知长齐全了没有。”

“个把月了,我看她走路无碍,应是好了。不过,到底好没好全,等看见她我去问问。”

“她倒是很忙。成天脚不沾地的。”在天上飞来飞去,看来也不需要腿脚行走。

桑青一愣,“你有人想安排到我这里听差?”听明玉寒旁敲侧击的,她都觉得累。“你知道的,我习惯了他们几个,但你若真有好人手就快些派过来吧。你家的生意真是太多,我还真需要人。”她眨眨眼睛,大大方方的。

看她如此轻松自如地应对。又听到刺耳的“你家”,明玉寒压制的怒火有些不受控制。他吸了一口气,咬牙说道:“你到底还要隐瞒多久?”

桑青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一直虚与委蛇的姿态迟钝了下来。她在脑中想像过无数次被揭破真相的那刻。可惜,演练过多次,她还是不够老练,只是听他说了一句就垮下阵来。

真是不堪一击。

明玉寒轻击双掌,下一刻明安、明翰从暗处走出来。他们手里提着失踪的莲舟。

桑青早心知不妙。但还是装作懵懂。她只问说:“怎么回事?莲舟这是……”

她知道这些都是无用功,硬挺着已经毫无意义。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装傻充愣,掩藏自己的真实反应。心里觉得有些悲哀。终于脸上没有了笑容。

那拿住莲舟的两人互视一眼,由明安说道:“公子已做吩咐,明日将人交由章总管。其他我等一概不知。”

“是让总管按族规处置?”桑青问道。

“是。”

莲舟冷哼一声。不论是按什么法来惩治,内应叛贼还能有什么下场?

桑青无意义地拖延时间。她在想,是不是还能做些什么。

“你,原来一直都知道。”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彼此装作不知情。

“是。我一直都知道。若不是她近来频频作怪,我本可以不那么快捉了她。”明玉寒嗤笑,“而你,我给了那么多次机会,你为何不珍惜?”

桑青无语回答。她能说什么?她原以为他的话虽不能尽信,却也假不到哪里去。最多是很多机密要事瞒着她罢了。可如今看来,她心中一直信不过他,反倒是对了的事。

比答应嫁给他,还要正确。

恐怕这明公子,做了那么多功夫,演了一场又一场体贴而关怀的戏码,也全都是假的吧。

真是辛苦他了。

桑青忽然咳嗽。她感到觉得寒凉。疼痛中,最后傻傻地问了他一句:“你娶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玉寒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他心中有气。是啊,娶了这个女人难道还当真是因为喜爱吗?

想到她的不知好歹,他怒极反笑道:“我娶你是为何?你难道不知道?”

桑青乍听之下,脑中一片空白。她一时还回不过神来。虽然早就告诉自己不能尽信眼前的一切,可是听到了话却又止不住的难过。

明玉寒的功夫是如何大进的,她不知道。但是,什么时候开始大进的,她知道的一清二楚。与那来自身上的毒脱不了干系。

桑青一时呼吸粗重起来,她只觉得自己浑身凉透。连心口都是冷的。也许现下来个人割开她的脖子,洒出来的血都是冷的。她忽然忍不住想颤抖。

桑青知道,自己伤心了。哪怕一直让自己无心,一直让自己谨小慎微,让自己不要陷进去,可是,她还是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