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楚煌两人才走出了招摇山。
山中气候温和,草木茂盛,两人先时一门心思赶路,还不感觉如何,此刻出的山来,只见得四野平旷,草木披霜,一条小河从山谷中蜿蜒而出,上面竟已漂浮着冰凌。一山之隔,竟宛若两个世界。
难怪有人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子衿回头望了望云遮雾绕的,却已辨认不得自己是从哪条山路上走下来的。她长到这么大,大约是从未走过这么长的路,以前所知的山山水水都是从方舆图志上看来的,虽也揣想过山川之胜,毕竟不如亲自走来得到的感触深切。
然而这无穷山色,不尽水意,若是独自看来,可该有多寂寞。所以好鸟相鸣,必是成双,北雁南飞,必是结阵。人呢?岂不正是一样。
回想当初,司空裴无寂专权,太傅韩胤在朝堂大骂其奸谗惑主,兰泽王大怒,将韩胤下狱,并下令捉拿他满门。子衿不想让忠良之后无辜受戮,一边设计羁绊住宫使,一边派人通知韩志公兄妹逃出国门。裴无寂不肯善罢干休,派其子裴阳秋率缇骑万里追杀。子衿以郡主之尊一路保护,最后不惜与君父决裂,方才保得他们兄妹周全。直至逃到青丘山中,遭遇了青狐族首领地姥,询问之下,知道是韩浊浪后人,于是率众击退裴阳秋,救下三人。
子衿想起这段事故,犹如便在昨日,心里却已无波澜。她扭头看了看坐在远处长草中的楚煌,他正专心志致的忙着什么。几日来,她已习惯了楚煌的神秘和沉默。两人都是千灵百巧的人儿,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丝微笑,就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这种默契却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每每使得子衿心中发烫。
子衿在小河边矮下身来,披下乌密如绸的秀发,就着清澈的泉水洗漱起来。连日来的困倦让向来好洁的她看起来着实有些狼狈。只是山中跋涉,水源奇缺,也无法计较许多。这时出得山谷,手濯清泉,临流照影,让人心中一畅。她索性除了鞋袜,露出一双白腻的雪足,浸在泉水中细细洗濯。这会儿正是暖日融融,小河上波光粼粼,虽是有些清冷,却也无有大碍。
那日在无尤中,子衿见楚煌被鼎火吞没,又加上伏天一鬼火气劲霸道,一时抗受不住咳出血来。好在有回雪从旁照料,回去歇息了几日,身子便渐渐好了许多。
她原本是兰泽王掌上明珠,不但美貌绝伦,更兼素有才气,无双。国中爱慕者自是络绎不绝。只是以她的身份,猥民下材即便有心追慕,也是徒负相思。其中便只有司空裴无寂之子裴阳秋和太傅韩胤的公子韩志公地位才华超逸群辈,可谓是一时之选。
这二人一个是相国之子,一个是将门之后,兰泽王也有意于两人中择一个东床快婿。若不是韩胤在朝堂上冒死直谏,触怒了兰泽王,从而招来灭门之祸。不管是裴阳秋还是韩志公,一旦到了适婚之龄,国主招国中才俊以为驸马,子衿都只能顺从王旨,嫁入公侯之家,相夫教子。
子衿对韩志公虽无多少爱慕之意,但他父韩胤乃太子老师,为人廉直耿介,朝野尽知。子衿深知他竖之柱石,一向颇为礼敬。因韩氏与太子的师从关系,子衿和其女回雪也颇为交好。韩志公虽算不得风采照人,但身为将门之子,沉稳朴诚,熟知兵机韬略,在军中已颇有威信。
“你……讨厌。再学我打你呀。”子衿轻嗔道:“你干嘛去了,神神秘秘的样子。”
“我看你这两日走的很是辛苦,送你一样东西。”楚煌笑了笑,手上多了一团碧油油的物事。
“什么?拿来我看。”子衿心中一讶,拿过来看时,却是一双碧色的绣鞋,两缘都有红色的花印,新艳如梅瓣。细看来,这双鞋子纯是以碧草编成,只是选的草茎纤嫩,丝线下的绵密异常,交织处一颗颗鼓起的像碧绿的珍珠,摸起来却甚是绵软,丝毫感觉不到草梗的痕迹。
“我还从未见过草鞋能编成这样,真是巧夺天工了吧。”子衿抚摸着绣鞋,赞叹不已。难得的是楚煌更以花汁点上了许多花印,落梅点点,极为别致。
“那当然了,这可是帝王家传的功夫。”楚煌看她喜欢,心中暗暗放下心来。草鞋这种东西,如果不多花些心思上去,又有哪个女孩儿会穿。
“怎么又是帝王家传了?”子衿心中一奇。
“当年,后汉昭烈皇帝刘备家境贫寒,事母至孝。便以织席贩履为生,这编草鞋自然是看家的本领。你可别小看这双草鞋,不但要心灵手巧,还要有极好的耐性功夫。刘备若非被这手功夫打磨的一身修养炉火纯青,又如何能屡败屡战,直至天命之年,而身无寸土,却并未灰心丧气。三顾求贤,而终得天下三分。”
楚煌见她一脸戏谑,不由老脸一红,轻咳道:“若非心性豁达,以一半百老朽却三次登门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求计问铂千古以来,几人能够。”
“算你说的有理,还有吗?”子衿抿嘴笑问。
“还有,当年天齐帝龙起庐江,征天兵旅在上,鼍龙甲车在后,生死顷刻之间,天齐帝的兵马尚且人人手编两双草鞋,是以能临危不惧,每每于奇险之境化险为夷,终得定鼎九夏,直至今天。”
楚煌见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也不知有没听进去。哪里还好镇定自若的说道古今。
“你亲手做的,我很喜欢呢。”子衿柔柔地说了一句,心头也怦怦直跳。强忍着羞意放下裤腿,慢慢系好了袜子,她那双鞋子这几日早磨破了。自然便穿上楚煌刚做的那双。提上鞋子,便觉得温暖妥帖,大小也甚是合适,子衿心头一乱,“怎么连大小也这般合度,难道楚煌有偷偷看我的脚。哎呀,我竟然让他给我做鞋子,这不应该是妻子做给丈夫的吗?我穿了他做的鞋,是不是就意味着成了他的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