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看起来很清瘦,脸有些惨白,他的眼睛像天空,就是没有一丝儿云翳的那种晴空。我沿着那通道看到了大海,是那种无波无纹的静到极致的大海。琼很静地看着我,我明白此刻他早已证悟,已成了我们常说的大成就者。看到琼的时候,我就发现他绝不是那个躺在凉州大街上的疯子,因为琼看起来非常干净,清凌凌的,仿佛不惹纤尘。他朝我微笑着。他的身上有种很强的亲和力,一见之下,我就将他当成了最好的朋友。阿甲说,你当然亲近呀,你本来就是他。幸好我明白阿甲是个信口开河的神灵,他的话我不会当真的。
我看到琼静静地走向那个山洞。那时的山洞尚为绿色淹着。现在则一片焦黄了,因为缺水,山上的树都死了。那个曾经生机勃勃的山洞早成了鸟雀们临时的栖息地。说它临时,是因为鸟雀们也快要去新疆了。我那个叫凉州的家乡再也没它们的饮用水了。在一次西行的火车上,我的朋友抡着衣服,打下了一麻袋麻雀。但琼走进的那个山洞仍是多年前的模样,我心灵的时空总算超越了焦黄,留下了一块清凉的栖息地。那山洞旁缠绕着藤条植物,它们哼着摇摆乐拼命疯长。我认出了其中有喇叭花,还有地雷花,还有爬山虎。后来我家的阳台上也爬满了爬山虎,每次看到那些纠缠不休的植物,我就会想到琼和雪羽儿双修的那个山洞。
琼进了金刚亥母洞,我于是看到了洞中的情形。说真的,我很羡慕他们。那明明是个安乐窝呀。那些狼皮羊皮还有黄羊皮啥的散发出温柔的气息。美中不足的是,黄羊皮上竟有了蠕蠕而动的虫子。我知道,套下黄羊的时候,正是他们缺盐的时候,那皮子没法熟,虫子很快就繁衍生息了。雪羽儿早就看到了它们。要是她将皮子放在洞外晒上一阵,就能拯救皮子,但那些虫子就自然没命了。雪羽儿想到了无著大师成道的事。记得,无著大师苦修十多年不能成道。他心灰意冷下山时,发现了一条老狗,狗身上布满了伤口,伤口上尽是虫子。他很想救老狗,又怕用手抓会弄伤虫子,就索性用舌头去舔。忽然,他眼前金光大发,看到了金光闪闪的弥勒佛。雪羽儿想,算了,就叫虫子们在皮上安家吧。《空行母应化因缘》中记载了一个大成就师的授记:以此因缘,在雪羽儿成就之后,那些虫子会成为她的眷属。
关于虫子的故事,《空行母应化因缘》中还演绎出了很多说法:说是本来这些虫子需要十四世——当然这是虫子的十四世,虫子们忽生忽灭,一世也许几天而已——才能转化为人。成为人之后,还需要广积智慧福德资粮——这说不清又得花多少世的时间——但因为它们的特殊因缘,生在了那个洞中,正巧又沐浴到了琼跟雪羽儿双修时发出的光明,虫子们于瞬息间具足了福慧资粮,它们立马就脱了虫身,投生于红尘。阿甲说,后来的金刚家出生的好多人,大多是虫子投生的。他们对雪羽儿很有净信,便发愿修建了一个“奶格玛精舍”——他们坚信,雪羽儿是奶格玛的化身,她承载着奶格玛的利众精神。据说它加持力极大,闭关修持的话,上根者可肉身飞往空行净土,中根者即身成就,下根者不堕恶趣。虽然阿甲的话十分玄妙,我还是相信了。后来,许多具缘者也信了。他们每天诵着“奶格玛千诺”。因为心中有了一片灵魂的净土,他们活得非常安乐。有缘的读者可以看到他们。
3.永恒与大乐
为了写作本书,我专门修习跟琼的相应法。在那段日子里,我观修他的形貌,持诵他的心咒。在某次恍惚而清明的相遇中,他将他的心咒告诉了我,并答应在日后的岁月里成为我的不共护法。这里,不共的意思是他只做我的护法。他跟阿甲不一样,阿甲是凉州的守护神,他的职责是守护整个凉州,后来它又成了香巴噶举的护法。而琼,则是我的护法。琼的心咒很好记,琼同意我在本书中记下了他的心咒:“奶格玛千诺!”他希望我将此广传于世,所有持诵者,均得大益,并能在奶格玛净土中见到雪羽儿。你也许在许多大德的传记中看到了类似的情形,某个山神将其心咒献给某个大成就师并立誓护法。那心咒,等于**,这就是说,在琼将其心咒传于我时,也等于将其**献给了我。
以此因缘,我才真正弄懂了琼跟雪羽儿双修的内容。
记得,那是个静到极致的夜。你知道,那山洞静,一入夜,啥都叫夜吞了。以前,还能听到隐隐的水声,但那时时令已到冬天。山肥了,水瘦了,后来水就渐渐死了。凉州所有的明水,都源于祁连山的雪。入冬不久,山就白了。动物冬眠了,鸟也少了。偶或也能听到大鹰叫一声,但那叫很稀罕了。琼在静的极致中进入了净光明之中。他沐浴着神奇的智慧光明。
这时,一个女子走近了他。她没有说她叫啥,但琼明白她便是奶格玛。她带他走出了山洞,走向一处神奇的地方。琼记得,那儿也是个山洞。琼后来才知道,那便是娑萨朗净土。据说,像这样的圣地,有二十四个。
在稠浓的空明中,琼游向永恒。琼知道世上没有永恒,但他还是将那所在当成了永恒。琼不能接受没有永恒的事实。琼跟雪羽儿一样,也一直在寻找永恒。琼于是将那个山洞当成了永恒。后来,上师告诉我,那个叫娑萨朗的净土,也是无常的,它仅仅是个中转站。进入圣地的人,在奶格玛的帮助下,精修密法,很快就会证得涅槃。
我于是问,涅槃是永恒的吗?
记得,阿甲也问过这个问题。阿甲说,如果涅槃是永恒的,那么佛说的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就不是绝对真理;如果涅槃也虚幻无常,那我们的修有啥意义?
上师没回答我的问题。两千多年前,佛陀也没回答外道提的这一问题。它是佛不予理睬的问题之一。
但琼还是走向了永恒。你知道,此刻的琼,仅仅是我的载体。我需要永恒。人类需要永恒。我一生的最大困惑,就是我想追求的永恒跟世事的虚幻无常之间不能调和的矛盾。所以,我时不时就扔下文学。因为在转瞬即逝的存在面前,我找不到文学的终极意义。
我走向了永恒。我跟了那女子,一步步接近了永恒。我发现,我心中那永恒的洞窟并不华丽,它仅仅是个寻常的土眉土眼的洞窟,远没有老祖宗描绘的极乐世界那样美轮美奂。它寻常得不像一个圣地。但我知道,这样的地方,可能正是圣地。真正的圣地,是不需要虚假外现的。
我看到了一群人正走向一个女子。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觉得他们在等待奶格玛的加持。一个个被加持者都化成了光明。他们据说到了色究竟天的密严刹土。那儿居住的,是八地以上的菩萨。就是说,那些化光者,都成了八地菩萨。一切都如梦如幻着,我不能清晰地思维,但还是一步步接近了那个银白色的女子。
我清晰地知道,她是奶格玛,也便是金刚亥母。她们是一幅织锦的两个画面。
奶格玛转过身,我以为她会微笑的。但没有,她只是望着我,但我又觉得她笑了。她说了好些话。她的话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直接从她的心里流向我的。我觉得她更像母亲。瞧,她真的变成了母亲。我向迷路多年的幼子一样扑向了她。
我马上被一种奇怪的空乐啸卷了。那是改变我生命质量的体验之一。此后的生命里,那空乐成为我须臾不离的呼吸。后来,上师告诉我,我契入的,是光明大手印。在一本叫《大手印实修心髓》的书中,我记录了那种觉受:
我无贪无欲,周身却啸卷着暖乐,激荡着空明,每个毛孔都被那奇异的空乐融解了。腹内的感觉最强,似火烧但无灼感,舒适激荡着,一波连着一波,怒涛一样,似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为我打开脉结。我绝没有想到人间竟有如此的觉受。这绝非人间语言所能描绘……渐渐地,整个宇宙也仿佛燃起了快乐的大火,烧尽了一切外现,连我自己也被烧得不见踪迹了。天地间的一切都消融了,只有大空大乐和光明。我沉浸在那种激荡的空乐中,不喜不悲,无取无舍……
4.大交杯酒
《阿甲呓语》中用非常诗意的笔法,叙写了雪羽儿跟琼的双修过程。只是他对那过程的描述,很像是俗乐。这是没办法的事。正像你不能叫猴子变人一样,你也不能叫世间神灵具有出世间的空性智慧。不过,从阿甲的叙述中,我们还是品出了一丝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息。
阿甲说,琼和雪羽儿第一次真正的接触,源于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此刻,二人已具备了修欲乐大定的资格。但我总是怀疑阿甲的话,因为他毕竟没有证悟空性,能否印证雪羽儿的境界,还是个未知数。我说过,一根筷子,是探不出大海深浅的。
有一本写益西措嘉的传记,作者便是跟她一起双修的金刚勇士。他来自尼泊尔,他是莲花生大士授记过的空行勇士。益西措嘉用等同于他本人体重的黄金从他的主人那儿赎回了他。因为过于亲近,在许多时候,他甚至也怠慢过益西措嘉。但在益西措嘉融入法界后,他还在红尘上生存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记下了益西措嘉充满智慧的一生。我于是怀疑,写雪羽儿的那篇文章,作者定然也是琼。因为其中有许多细节,不曾亲历的人是编不出的。
在许多记忆里,时间总是被定格了。所以,阿甲总是将自己当成了记忆之神,他的心中充满了那块土地的记忆。琼的许多心里话就是阿甲告诉我的。我知道,阿甲说出的琼,是阿甲心里以为的琼,这究竟是不是真的琼,也是个未知数。
阿甲说,在那个灿烂的太阳天里,琼和雪羽儿到了洞口,暖融融的日头爷望着他们。我相信,这个细节可能真实。因为,只有在这时,阿甲才可能见到雪羽儿的面。我说过,要是在禅修时,在阿甲看来,那两人的所在,总是被那火帐包裹着。要是阿甲不想被炫瞎眼睛,他也可能会靠近一点儿,但这要冒着被烧成灰烬的危险。因为除了俱足空性智慧的圣者,任何世间神灵都进不了那智慧之火织就的火帐。
阿甲说,那天,雪羽儿仍是谈到了她的母亲。她流了泪。我不知道,证悟空性之后,是不是还会流泪?阿甲说当然会呀。他举了许多例子,证明许多证悟了空性的大德仍会时不时流泪。他说不但会流泪,而且会大哭。充溢在心头的浓浓的慈悲,会拽出那代表了情感的泪水的。阿甲说,真正的智慧修炼,只会叫人心越来越柔。那叫心越来越硬的,定然是邪法里的咒术。
琼告诉雪羽儿,他是一个来自西夏的行者,而她,是为他送饭的一个西夏女子。正是在她一次次的送饭送水中,他远离了愚痴、贪婪和仇恨,一步步接近了清凉。
听到这话,雪羽儿的眼泪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