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刀子也是你能玩的吗?你放开林雪,要想杀人,就杀我好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
母亲边说边往八仙桌走过来,父亲说,你别过来啊,别过来!只要你答应不离婚,我就放了林雪。
母亲说,别做梦了你。你以为你玩两下刀子我就能害怕?
其实我并不害怕,林宝山只不过是吓人罢了,就像他撞墙一样。但是这次我想错了,因为我忽然觉得脖子上疼了一下,不是很疼,像让马蜂蜇了一口。母亲大叫一声,血!林宝山你疯了!我不离婚了,你快放开林雪!
母亲疯了一样冲过来,看了看我的伤口,又拉开抽屉找纱布。我去母亲房里照了照镜子,看到脖子上有一道红线,没什么大不了。母亲找着纱布以后,我已经自己拽了一块卫生纸把脖子擦干净了,母亲趴在我脖子上又观察了一阵,确信不再渗血了,才回过头来找父亲算账。
父亲没跑,他傻了一样呆呆地在椅子上坐着,嘴角忽然冒出一些白沫,像嘴里有洗衣粉似的,接着一头歪倒在地上。他得了癫痫病。
镇干部找王小雅谈话,说,你跟贫下中农结婚生孩子,扎根广阔的农村天地,在大风大浪中锻炼了这么些年,怎么能说离婚就离婚呢?
他们在王小雅家里谈话。自从王小雅闹离婚,她就不上班了。镇干部指指王小雅床头上贴着的一篇报道说,报纸还没褪色呢,你就想褪色了?
王小雅看了看床头上贴着的那张报纸,那上面有一篇重要报道——《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她后悔死了,当初为什么要把这张报纸裱起来呢,如果不把它裱起来,烟曛火燎的,它早就褪色了,说不定连字都看不清了。但是王小雅十六岁那年可不是这么想的,她发誓要让这张报纸在广阔的农村天地陪她一辈子。
我迟早要把那张报纸剪了,杨雪咬着牙根说。我们俩躲在杨雪的房间,偷听镇干部和王小雅谈话。我很不解,问杨雪,难道你希望你爸妈离婚?杨雪说,我不喜欢镇干部。
镇干部还在给王小雅做思想工作,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可是伟大领袖教导我们的。而槐花洲就是最需要你的地方,如果你离了婚回到城里,我们槐花洲就没了广播员。
王小雅说,可以找别人来当广播员,很多人想当呢。
镇干部说,我们槐花洲四万五千八百人这些年都是听着你的广播在搞生产的,多少孩子都是听着你的广播长大的,你让他们怎么再去听别人广播?他们听不进去别人的广播,就会耽误社会主义建设。还有,杨根茂是我们槐花洲的兽医,你们要是离了婚,杨根茂就会不高兴,他不高兴了,要是把牲口都治死了,我们的损失就更大了。总之,我们是不会同意你跟杨根茂离婚的。
王小雅无话可说。镇干部就过来对我们说,杨雪,林雪,乖,到外边玩去。
我们在家属院转了一圈,又偷偷回了杨雪家。杨雪家插着门,我们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镇干部喘着气说,小雅你不能走,我对你多好啊,你说想当广播员,我就连夜开会,把张惠改成你,要是别人知道你拉拢腐蚀政府干部,会怎么看你呢?这么多年我对你多好啊。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走的,我要让你永远留在槐花洲。
这件事情过后,有一天杨雪终于把王小雅贴在床头上的报纸剪了。她把那些纸片剪得形状不一,其中有一个圆剪得特别圆,像用圆规画好了剪的。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些碎纸片,因为王小雅把那张报纸看得很重要。最后我们决定焚尸灭迹。
我们是在我家房后烧掉那些纸片的,烧着烧着,天下雪了,铺天盖地的,一眨眼那堆灰烬就消失了。
不过,也没人过问那张报纸的下落。王小雅的床头是一块木板,原来贴报纸的地方跟别的地方颜色不一样,我们生怕她发现那地方颜色有问题。但王小雅一直没发现报纸不见了。
很多年后,我成为一名作家,住在母亲年轻时候住过的烟台一条名叫昌厚里的胡同,外婆家的祖屋里,开始写这篇小说。我查阅了大量资料,发现张惠和王小雅闹离婚时,国家已经承认,十年下乡,路子越走越窄了。那个时候已经是一九七八年的冬天了,他老人家已经逝世,而且,在当年的九月到十一月,云南知青给国务院写了两次公开联名信,历数了广大知青的困惑烦恼及对生活的绝望,并开始了罢工。但远在槐花洲的张惠和王小雅并没如愿以偿,她们的离婚没搅起什么大的风波就草草收场了。
王小雅继续在槐花洲镇政府当她的广播员,我母亲张惠继续在槐花洲医院当一名药房管理员。后来王小雅要求涨工资。那是一九七九年一月,国务院召开紧急会议,第一项决议就是本着稳定的原则,适当提高知青的工资。王小雅问镇干部,国务院开会了你不知道吗?
她们工资都涨了,也都不再提离婚了。但是,母亲开始跟父亲分居。我们家住医院后面家属院里的三间平房,两间卧室,一间灶屋,离婚事件之后,母亲就把她的被子抱到西屋我的房间,把林宝山的被子单独留在了东屋他们的房间。
我当然是喜欢母亲住到我房里的。她在我房里喝茶,看书,或者写东西,我在炕上躺着看她。她有一个孩子似的习惯,咬自己的手指甲,一根一根地咬,尤其是看书的时候。她喜欢看小说。
有时候我就提醒她,咬指甲很不卫生。她把书放下来,问我,我咬指甲了?真的吗?她张开手很怀疑地看一看,说,还真咬了。我咬指甲干吗呢?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咬指甲了呢?我说,你看书看得太认真了。她说,林雪,你长大了一定要当一名作家。我问,作家是干什么的?她说,写小说的。妈妈要是不到槐花洲,说不定就是个作家了。
她又摸摸我的脸,说,你真漂亮,漂亮多好啊。你长大了,要好好恋爱,一定会有好男人爱你。
张惠把我当成一个大人,她不看书的时候,就跟我说话,饿了,就从写字台柜子里拿饼干,跟我一起躺在被窝里喀嚓喀嚓地吃。有时候老鼠听到我们在吃饼干,从鼠洞里跑出来,我们就掰下一块来扔给它,让它跟我们一起分享。我们两人趴在炕上,看老鼠在地上吃饼干,张惠说,老鼠比林宝山可爱多了。
林宝山一个人睡在东屋。
自从林宝山在我脖子上划了一下,我就不喜欢跟他说话了。我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但他有时候显得很可怜,尤其是犯癫痫病的时候。从那天开始,他动不动就犯癫痫病。有一次我决定跟他说说话,可是很奇怪,我明明叫了一声爸爸,却没有发出声音。我以为是我的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就大声又叫了一声,这次我仍然没听到声音,林宝山也没听到。
我特别害怕,跑去找杨雪,让她听听我嗓子眼里有没有声音。杨雪说,有啊,我听见你叫我了。我又跑回家去,林宝山正在灶屋里拿一把笤帚追赶老鼠,我叫了一声爸爸,他没吭声,还在追赶老鼠。老鼠从西屋门槛底下钻进去,林宝山又追到西屋。他肯定追不到老鼠的,那只老鼠非常聪明。
果然他垂头丧气地提着笤帚出来了,看到我,很惊讶,问,林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张开嘴,还是没声音。从那天开始,我就不能跟林宝山说话了。我跟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都能说话,就是跟他,无论说什么,嗓子眼里都发不出声音。由于跟别人都能说话,我确信我没有变成哑巴。
张惠以为我是被林宝山吓着了,或者因为恨他,才故意不跟他说话了。事实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我不想让张惠知道我无法跟林宝山说话了,要是她知道了,难保他们之间不会发生更加激烈的战斗。
从此,我就不再跟父亲说话了。可是我很难过,那天我在西屋跟老鼠说话,我说,谁家的孩子不能跟爸爸说话,心里都会难过的。老鼠说,当然了。我说,你跟你爸爸说话吗?老鼠说,我爸爸早就死了。我说,怎么死的?老鼠说,让你爸爸用耗子药药死了。我说,你以后吃东西的时候注意点。
母亲回家,听到我跟老鼠说话,皱着眉头观察我,说,林雪,你是不是发烧了?我说,没有啊!张惠说,那你干吗在自言自语?我说,我在跟老鼠说话呢。张惠说,乱说,老鼠怎么会说话呢。我说,你们都听不懂老鼠说话,我能。我还能听懂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上的鸟说话呢。
张惠摸摸我的额头,确认我没有发烧,摇了摇头,说,林雪,要么你有特异功能,要么就是想象力超常。我相信你没有什么特异功能,而是想象力超常。这是成为一名作家的潜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