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九年的春节,槐花洲下了一场大雪。
我跟杨雪一起往镇政府大院走。张惠和王小雅已经去了礼堂,她们去参加联欢会。杨雪说是慰问会。到底是什么会我们都不感兴趣,我们纯粹是为了去玩。
张惠和王小雅一个坐在东头一个坐在西头,离得很远,谁也不理谁。镇干部宣布一份通知,说,上级给了槐花洲两个知青积极分子名额,过完春节要去县上参加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经过慎重考虑,他们认为这两个名额非张惠和王小雅莫属。她们不仅手挽着手来到农村,还手挽着手嫁给了农民,还在同一天生下了城乡结合的后代,没有任何理由不让她们两人做知青代表。
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其实我觉得这有点不太公平,张惠和王小雅的工作一点都不累,她们自从跟我们的父亲结婚之后,就不用跟其他知青一样在知青点住着茅草房,一天到晚在地里干一个工只有两毛钱的活了。她们一个当上了广播员,一个当上了药房管理员,又轻快又出风头。现在,她们又要代表槐花洲所有知青,到县里去开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我觉得这样的机会应该让给那些撅着屁股在地里干活的知青。
但是张惠和王小雅看起来却不那么激动,她们都在发呆。通知宣布后,镇干部说,党中央非常关心广大知识青年,要求各地在春节期间对知识青年进行宣传慰问,现在,县里的文艺宣传队专程赶来了,为大家慰问演出,大家欢迎!
槐花洲十三个知青点的所有知青都来了,文艺宣传队先演出了几个节目,之后知青们合唱了一首歌,他们又跳又唱,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哭有人叫。我后来知道那是著名的《知青战歌》——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转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告别了你呀,亲爱的姑娘,揩干了你的泪水,洗掉心中忧愁,洗掉悲伤。啊,心中的人儿告别去远方,离开了家乡,爱情的星辰永远放射光芒。
寂寞的往情,何处无知音,昔日的友情,而今各奔前程,各自一方。啊,别离的情景历历在目,怎能不伤心,相逢奔向那自由之路。
……
这首《知青战歌》,我是后来从母亲笔记本里抄录下来的。
我跟杨雪很早就出来了,因为我发现母亲不见了。我猜她去我爷爷家了。她去爷爷家,就肯定是去找小贾叔叔了,小贾叔叔住在爷爷家的厢房里。当时,部队分散住在槐花洲群众家闲置的房子里,白天打山洞,晚上在镇上的小学教室里学习或开会,一个星期放一个晚上的假。如果小贾叔叔放假这个晚上,张惠正好在药房值班,他就到药房里来。
我们走上白桥,去爷爷家。
镇中间有条槐河,河边两条大街,河岸长满槐树。槐河像一条美丽的纱巾,将槐花洲这个镇子分成两半,河南河北的人们通过两条木桥过河。这两条木桥因为各自旁边长着一棵白槐和一棵紫槐,而分别命名为白桥和紫桥。
那棵开白色花朵的百年老槐长在爷爷家门前的桥头,每到槐花盛放的时候,爷爷家门口大街和半条白桥都透不下太阳光,槐花像白色毛毯罩在天空。而当六月份槐花落败,街上和桥面上一片白色的槐花,张惠说它们像雪。冬天的时候,如果下了雪,河面和桥面上一片白雪,张惠又说它们像槐花。
张惠很喜欢那条白桥,尤其是小贾叔叔住在爷爷家厢房里以后,她就更喜欢白桥了。我们家住在医院后面的家属房里,医院、镇政府都在河北,爷爷家住在河南,因此母亲才有机会去走她喜欢的白桥。她在做了好饭菜的时候,经常拿一只大碗,分一些去送给爷爷。
我和杨雪走下白桥,推开爷爷家虚掩的院门,忽然听到了琴声。我们趴在东厢房的门上,透过门缝,看到小贾叔叔在吹口琴。他围着屋子中间的一盘石磨,一边转圈一边吹口琴,而张惠坐在小贾叔叔的床上,两手绞着,放在腿上,脸上泛着美丽的光辉。
爷爷早已经睡着了,他耳朵背得厉害。我们的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到处无声无息,大雪扑啦啦地下着,也许是为了倾听琴声,它们不再热烈地说话。整个天地都在倾听琴音。
母亲的爱情,最初就是以这样一种唯美的形式,进驻我不甚明了的内心世界。那种唯美我日后找不到任何一种方式进行完美的描述,我只能描述那盘石磨,那间简陋的厢房。而那盘石磨和那间简陋的厢房,我也找不到太多的词藻用之其上,因为它们就是一盘石磨,一间厢房,简单到无法再简单,原始到无法再原始。每次回忆至此,我脑海里只存在一个词:沉默。这个词无限巨大,覆盖了所有。
亘古的、不变的、及至要腐烂的沉默。在那片沉默之中,悠扬地飘荡着琴音和母亲的微笑。这就是我最初认识的爱情。
那天晚上我和杨雪先回了家。我让那间厢房里的气氛弄得眼泪汪汪,杨雪说,走吧,冷死了,口琴有什么好听的,不如礼堂里热闹,干脆去礼堂听他们唱歌吧。
我们离开礼堂的时候,王小雅正在独唱,文艺宣传队里一个拉手风琴的在给她伴奏。但我觉得,爷爷家的厢房和镇政府礼堂是两个判然有别的世界。我已经不再想去礼堂了。
我回家的时候,父亲正坐在地上捅一只小煤炉,他把它捅得旺旺的,一边捅一边喝一瓶老白干,看见我回来,问,你妈呢?
我忽然生出一种保护母亲的本能,就撒谎说,在礼堂呢,她和小雅阿姨是知青代表,要去县城开会呢。
林宝山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不安分的骚女人。
父亲只有在喝了酒,而且母亲不在的时候才敢说几句这样的话发泄一下,我觉得他好像不太喜欢母亲去开会。
我撒了谎,心里不安,以免待下去露出破绽,就爬上炕先躺下了。不久母亲回来了,我听到她嫌恶地说了一句,又在喝酒,熏死人了。
父亲问,你去哪了?母亲说,礼堂啊,你不是知道吗?父亲说,怎么才回来?母亲说,开会了。父亲问,开什么会?母亲说,知青大会,你问那么多干什么。父亲说,是不是让你去县城开会?母亲说,是,怎么了?父亲说,你不会去了就不回来了吧?母亲说,神经病。父亲说,我知道,你早就想离开这破地方了,这下有机会了。母亲说,我就是想离开,真让你说对了。父亲说,告诉你,你休想离开。母亲哼了一声,说,懒得跟你说,话不投机。
母亲气冲冲地走进西屋,说,林雪,我跟你睡。
她插上插销,想了想,又把一张椅子拿过来,抵在门上。
我已经把被窝捂得暖暖的,母亲把她冰凉的手脚放在被窝里。她过来睡觉我非常高兴。
半夜里,父亲开始在外面小声地叫母亲,说,惠,惠,你过来。母亲不说话。父亲在外面敲门,说,惠,你开开门。母亲迅速爬起来,穿上衣服,说,林宝山,你快回屋睡觉去。父亲说,我一个人睡不着,惠,你过来,就今晚!母亲厉声说,你休想!父亲说,惠,你忘了,那年冬天,就是今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的?母亲呆了呆,然后咬牙切齿地骂起来,林宝山,那天夜里要不是你和杨根茂炖了母鸡还买了酒,我们能跟你们结婚?还有脸提那档子事,快滚回屋去!
母亲也会说滚。以前我一直认为母亲不会说粗话。
父亲委屈地说,又不是我们强奸你们的。
母亲哭了起来。她抽抽噎噎地哭着,很伤心,我伸手摸了摸她的枕头,湿了一片。父亲还在门外小声央求,最后母亲说,你再不闭嘴我就咬舌自尽。父亲终于不吭声了。
张惠的爱情发生在爷爷家的破厢房里,而王小雅的爱情发生在热闹的礼堂里。那天晚上王小雅在礼堂认识了文艺宣传队里一个拉手风琴的。春节过后,张惠和王小雅坐着镇政府的吉普车去县里开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之后失踪了三天。
一九七九年,张惠和王小雅的失踪是槐花洲的一件大事。两名扎根农村的知青积极分子,在去县上开代表大会的时候失了踪,这让镇政府里的人惊慌失措。
当天早上到了县里以后,张惠和王小雅让司机自己开车先回来,黄昏再去接她们,她们说,开完会后要在县里逛一逛,买点东西。吉普车司机跟她们说好了晚上六点在汽车站碰头,可是他在汽车站等到八点也没见人,就赶回来报告。第二天,吉普车司机又去县城汽车站等了一天。回来后,镇政府着急了,连夜开会,决定先瞒下这件事,再等几天,如果还不见人再想办法。
母亲去哪了呢?我跑到爷爷家,看到小贾叔叔跟往常一样,腋下夹着一本书,从爷爷家院子里走出来。我偷偷跑到他后窗那里,看到屋里只有一盘石磨和一张行军床。
第三天,张惠和王小雅终于回来了,她们看起来很平静,就像只在县城呆了一天似的。
关于她们的失踪,不久就有很多闲言碎语传到槐花洲,有人说,看到她们两人跟一个男的一起逛街,还一起去看了场电影。又有人说,那男的是刚刚到槐花洲慰问演出过的文艺宣传队里的,拉手风琴的。
他们三人一起逛街看电影,这是很奇怪的。张惠和王小雅是仇敌,平时根本不说话。我很想从母亲口里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奇怪的是,母亲在这件事上保持了可疑的沉默。她是跟王小雅一起坐吉普车回来的,吉普车司机说,他看到她们两人肩并着肩往汽车站走,还不时搭几句话,样子一点都不疏远,甚至有那么几分亲热。
我是不相信吉普车司机的话的,一对仇敌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友好了呢?而且,张惠和王小雅回到槐花洲之后,根本就没有任何亲热的举动,她们之间的关系仍然像过去一样,见了面用白眼招呼。
但是,吉普车司机应该是不会撒谎的,而且,传言也说她们两人跟一个男的一起逛街。为什么在县城里她们可以友好相处,一回到槐花洲就恢复了仇敌关系?而且她们在县城里不仅是很友好的,还有共同的秘密,回到槐花洲后,又共同保守了这个秘密。秘密就是她们两人中的一个人跟手风琴手之间的关系。
当年的那个失踪事件不久就平息了。镇政府出面辟谣,说是他们派她们两人到县城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们跟那个拉手风琴的男的在一起,是因为镇政府也想办一个文艺宣传队,以便响应《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六日刊登的“国务院关于春节期间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进行宣传慰问活动的通知”精神,并且要把这个精神进行举一反三的贯彻,不仅要在春节期间加强宣传慰问,还要在日常加强宣传慰问。
我很感谢张惠的那个淡绿色本子。多年以后当我在烟台昌厚里外婆家的祖屋里开始写这个小说,母亲的笔记本给我提供了许多最原始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