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山那天晚上似乎换了个胆子,他不理会母亲的恐吓,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说,你猜我拿的是什么?
母亲说,谁知道你拿的是什么,你最好去拿大姑娘的裤衩。
我感到很好笑,哧地笑了出来。母亲是个很优雅的人,她刚才还在小贾叔叔那里,细声细气地跟他讨论数学公式。
你真会猜,父亲把手里的东西抖开了,说,不是大姑娘的裤衩,是野男人的裤衩。
我听到母亲惊讶地叫了一声,我也惊讶地叫了一声:父亲手里果真拿着一条裤衩!但很显然它不是大姑娘的裤衩,大姑娘的裤衩都是红的,花的,而林宝山手里拿着的是一条军绿色的裤衩。
张惠,我,老鼠,我们三人同时让这条内裤的颜色吓着了,张惠最害怕,她先是惊讶地呆在沙发里,声音打颤,说,林宝山,你从哪弄来的?
林宝山诡秘地笑了笑说,你说,我还能从哪弄来?要是我拿着它去找部队上的领导,就有好戏看了。
接着母亲从人造革沙发上跳了起来,赤着脚跑到地上,张开胳膊去抓林宝山,打算去抢那条军绿色的内裤。林宝山是不会让她抢到的,他快慰地把它高高地举起来,就像举着一面旗帜。当时我想,父亲举着那条内裤的时候,还有点像我从小人书上看到的董存瑞呢。
父亲像董存瑞那样挺着胸膛使劲把内裤往空里举,张惠跳了两个高也没够到,颓然地重新坐回了沙发里。她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陷入冷静的思考。这段时间,我们家里安静得让人不安,老鼠跟我对看一眼,都猜不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肚子饿了,就跳下炕,到柜子里找了两块饼干,重新趴在被窝里,掰下一块给老鼠,边吃边观望。
张惠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考以后,想起了很多疑点,她说,林宝山,你是从院子里那根铁丝上拿来的吧?
林宝山不说话,又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还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这次是一条大姑娘的内裤,粉色的,我一下就认出了,它是我母亲的。母亲从不像其她妇女那样,穿一些花花绿绿肥大无比的内裤,她穿白色和粉色的,紧紧地裹在身上,非常合体。
母亲的脸腾地变了颜色,她打起哆嗦来,说林宝山你这个流氓!
林宝山嘿嘿地笑了起来,把两条内裤重新塞回怀里,然后把棉衣扣子从脖子底下一路扣到裆前,又用一条破旧的裤带从外面紧紧扎住。
母亲尖着嗓子叫了起来,说你以为他们会信你?
父亲不紧不慢地说,凭什么不信?
这下母亲彻底没了办法,她哇地哭了起来。我跟老鼠都不吃饼干了,喘气都小心翼翼的。我想,我得下去安慰一下母亲,不就是两条内裤吗,父亲拿了就拿了吧,她可以再买一条新的,小贾叔叔可以再去部队领一条。很显然,那条军绿色的内裤肯定是小贾叔叔的。
还没等我下炕,父亲就再次拦腰抱起母亲,母亲试图挣扎,但是父亲毫不理会母亲的挣扎,一路把她抱到了他们的房间。老鼠站在地上目送他们的背影,很不解。我也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就收场,尤其是母亲,她今晚的反应比任何一次都厉害。
我十分希望母亲抱着我睡觉,但很显然今天晚上是不行了。我失望地躺回被窝里,听到那屋里林宝山开始喘起气来,跟以前一样,没有什么新意。我太困了,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二天母亲没上班,她去供销社买了好几把暖瓶回来。我们家有两把暖瓶,三个人喝水足够用了,我真不知道她还要买那么多暖瓶干什么。
母亲买回暖瓶,就开始在小煤炉上烧水,烧了半上午,把那些暖瓶全都装满了,一个一个拎到我的房间,把盆子拿进去,又拎了一桶冷水进去。
最后,母亲商量我,林雪,帮我个忙好吗?我说好,你是不是要洗澡?她说,是,你帮我倒脏水,倒完了,再把盆子送给我。
她又看了看门,指着门槛下面的门洞,说,就从这里。
我就搬了小凳子,坐在门槛旁边等着。我听到张惠在我的房间里哗啦哗啦地洗澡,洗了很长时间,然后,把盆子从门洞里塞了出来。我端起盆子,看到里面的水有些发暗,像血的暗色。我端着盆子走出屋子,把水泼到院子里。院子里的雪混着土硬邦邦地冻在一起,我把温水倒上去,院子立刻就有点像一幅地图了。几只鸟从树上落下来,打算拣点什么东西吃,结果,爪子给弄湿了,很失望,骨碌碌地看了我几眼,飞回树上去了。
后来,院子就越来越像地图了,我给张惠倒了好几次水,直到水清澈得可以看到盆底月季花茎上的小细刺,张惠才不再把盆子从门洞里塞出来了。鸟蹲在树枝上看热闹,已经看疲倦了,眼睛半睁半闭。
张惠说,林雪,你进来吧。
我推开门走进去,看到母亲已经缩到被子里了,她还把刚换下来的内裤洗了,这次似乎不打算晾到院子里去了,她把它晾在我房间里一把椅子背上。
我进去之后,张惠说,林雪,昨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干。我说,哦。她又说,我们就是一起背数学公式了。我说,哦。她又说,那条内裤,我猜是林宝山从院子里那根铁丝上偷到的,你说呢?我说,不知道。
我很惭愧,我睡在小贾叔叔的床上,因此,不知道那条内裤是父亲从小贾叔叔屋子里拿的,还是从院子里那根铁丝上偷的。
母亲有些着急,她把脸转向我,向我求证,昨天晚上我们在院子里等小贾叔叔的时候,铁丝上挂着那条内裤是吧?
我想了想,不记得了。天很暗,月亮也不太亮,我只记得铁丝上挂着小贾叔叔的衣服,有没有内裤,我真不记得了。于是我摇了摇头,诚实地说,我不记得了。
母亲仰着她美丽的脸庞,热切而又纯真地看着我,满怀希望。我真想说,铁丝上挂着小贾叔叔的内裤。但是,我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来,从小张惠就教我诚实,光明磊落。她总是说,林雪,你要做个光明磊落的孩子,不要像某些人。
所以我就困难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母亲的目光黯淡下来,像蒙了一层黑夜。她把头缩回去继续思考,过了一段时间后,重新把脸转向我,说,林雪,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我们是朋友,你懂吗?
我说,那小贾叔叔不是可以信赖的人吗?
母亲说,那不一样,我们没有未来。
我激动起来,走到炕边,伸出手来摸了摸她光滑的头发,又摸了摸她的脸,算是表达对她的感动和安慰。母亲大约是洞悉到了我的想法,她用一种朋友的口气对我说,林雪,我不骗你,昨晚我跟小贾叔叔真的只是在背数学公式,没做别的。当然,你也不懂。
我说,我懂,你说的做别的,不就是像王小雅阿姨跟镇干部那样吗。
母亲看了看我,说,林雪,你是个聪明和敏感的孩子。男女之间的事情非常复杂,你只知道一些表面上的东西,其中的道理,你只有长大后才会慢慢懂得。你长大后会有很多爱情的。
母亲继续推断说,林宝山偷偷跟踪了我们,然后,趁我们不注意,从院子里的铁丝上拿走了小贾叔叔的内裤。其实他能拿它来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真是愚蠢。
我说,既然证明不了什么,你就不要生他的气了。
母亲说,一只青蛙跳到你的脚面上,它不咬你,就是呆在那里,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说,讨厌。
母亲说,有些事情的道理就是这样的。
我不太能听懂母亲的话。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那条内裤放在父亲那里是极其讨厌的,母亲会总是不开心。于是我说,昨晚你为什么不从他那里要出来?或者偷偷地拿出来?
母亲说,林宝山一夜没睡,一直穿着那件破棉衣,紧紧地扎着那条破裤带。
母亲咬牙切齿地说,我倒要看看他能扎着那条破裤带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