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龙啸空

乳白色的雾气氤氲,弥散在树林,整个区域腾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空气渐现湿冷,夜仿佛更长了。

渺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仿佛隔着十数层空气,虽然不是很清晰,但细细听来竟比两匹马奔跑的蹄声还急。

马蹄声渐近,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这才看清是一匹赤色神骏。

除了赤羽,还有谁家马匹能迅疾至斯?

赤羽放足飞奔,势若惊鸿,有似狂风突袭,惊鸿飞掣,虽载着两人,却丝毫没有削减它的速度。

它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周身流转着一股神秘的灵息,源源不断地滋生出精力。

赤色的鬃毛,赤色的灵魂。即便环境再恶劣十倍,都无法阻止它奔跑下去。

然而就在它速度渐趋稳定的时候,忽然长嘶一声,紧接着前提飞扬,生生止住去势。

马背一阵倾斜颠簸,马背上的白焓纱正是昏睡状态,一震之下,身子失去平衡,已向一侧滑落下去。

赤羽的速度快到极致,从它背上飞脱出去的力道何止千斤,若真的落地,白焓纱必定跌个粉身碎骨。

就在她侧飞出去的一瞬,一个银色的身影跟着跃出,在没有落地之前已将她托住。

尘埃落定,银色的身影,温暖的笑意。

他轻轻将白焓纱放回马背,“啧啧”一声道:“若跌坏了她,那人必定哭得像个被人抢走糖果的小屁孩。”

银翼男子口中的小孩,自然便是灰衣人。

“明明是个小孩,偏偏要板着个脸学什么深沉,伤脑筋啊。”他笑中夹带着一丝无奈,摇了摇头,

赤羽脖子一仰,又一声长嘶直冲霄河。

银翼男子回手抚了抚马的鬃毛,笑道:“好马儿,你也感到前面有好玩的东西么?”

赤羽鼻息“噗”地发出一声,似乎在回应主人。

银翼男子又笑笑,道:“好马儿,你陪着美人,待我前去瞧瞧。”

赤羽轻轻嘶鸣一声,将头凑到银翼男子脸边,银翼男子只觉得脸上一热一痒,抚着马脖子道:“好马儿,别担心,我去去就来接你。”

这一人一马,一说一鸣,仿佛昔日老朋友对话一般,当真是妙趣横生,然而一想到前方“好玩”的事情,银翼男子不得不收起玩心。他紧了紧身上的银翼甲,手执龙眼枪斜在身后,一步一步向前方浓郁的阴影走去。

走出这片树林后,将会发生什么?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敌人实力究竟有多强?凭他现在的能力,是否可以顺利应对?

这一切他都无从得知,也未曾去想。因为这种无端的揣摩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平添无尽的恐惧。

当前方充满未知时,人的心灵总是会去猜测,然后从自己的内心生出一种恐惧感。

其实那都是多余的,只要有足够的勇气走出去,接下来的一切还怕不会显现么?

人生岂不是如此?

银翼男子已走出树林,微微皱了皱眉。

树林外是一片空旷的平地,银白色的月辉倾洒在地面上,偶尔游掠过几丝残风,牵动地上几尾荒草摇曳。

银翼男子却没有欣赏夜景的兴致,因为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这种感觉时强时弱,始终凝集在眼前这块土地周围。

杀意,足以令一个正常人变疯的战栗。

然而奇怪的是,眼前这片土地上却没有人。

土地本来就很荒芜,只有零星几根杂草在泥土上摇摇晃晃,甚至连遮蔽的石头都没有,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既然是一览无余的一块平地,人还能藏到哪里去?

银翼男子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目光电一般地来回扫视着。

片刻,他俯下身子,随手捏起一把土搓了搓,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失笑道:“亏你们想得出。”

在这杀意纵横的地方,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不仅令人匪夷所思,甚至令人瞠目结舌。

银翼男子吸了吸鼻子,长长伸了个懒腰,接着又惬意地打了两个哈欠,最后竟然舒舒服服地在原地躺了下去。

远处,不知何时已多了两双眼睛,周边发生的一切丝毫没有逃过它们的观察,叶羽霄与云灵原本一路跟随南宫卓等人而去,意外听得此处即将发生的“好戏”。

然而他们来此却并非为了好戏,剑圣武功极高,若是单打独斗,没有人是剑圣的对手,然而在战阵中就不一定了。

因此,他们必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暗处摸清这些家族的战阵实力。

当看到那袭银色的身影躺下去的时候,云灵的表情开始变得迷惑,她还是瞬也不瞬地盯着那边的动静,疑道:“这个人在做什么?”

叶羽霄的眼中也露出少有的诧异,他再次凝聚精力将那方平地的环境观察一遍,眉宇忽地一轩。

云灵虽未回头,却显然觉察到他这一细微的变化,不由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叶羽霄恢复平静,他脸上的变化如同湖面上因微风掠过泛起的涟漪,片刻便回归原样,仿佛先前就未曾荡起:“你看那人的位置。”

云灵目光扫去,倾洒的月光下,远处的那身银翼甲反射着点点银辉,无数炫目的光晕环绕叠加,竟将周围衬亮了。

银光的四周除了三根枯草、两片碎石以及一些零散的泥土,剩下的只有空气。

云灵眉头一蹙,仍不甘心,目光转来转去,又转回到那人身上。

而就在这时,远处的那个人恰好翻了个身,脸正好朝向云灵的方向。

云灵就在他这一转面中赫然木立在当场,只有一双秀目忽闪了几下,散发着与先前不一样的光。

叶羽霄一惊,在这短短的还未结束的夜晚,已连续使他吃惊两次。

这真是特殊的一夜,也是有趣的一夜。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是不是还有更多有趣的事发生?

叶羽霄微微侧头看着云灵。

虽未与这个女子相处过足够的时间,但在前往血枫林之前,他早已将剑阁一切与云灵有关的秘卷细细察看过一遍。

这个年轻而俏丽的女子,散发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美。她笑靥更胜娇花,内心却早已在千万次的历练中冷静得几乎麻木。她的情绪极难撼动分毫,完全可以称得上冷血。

然而现在究竟是什么使她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叶羽霄清俊的脸上不动声色,心中的疑惑却是愈来愈盛。

人的好奇心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就算以剑圣的定力,到最后,几乎都忍不住想开口去问。

他终究还是忍住了,经验告诉他,江湖中其他人的事,可以置身事外就最好不要去管。

然而就在这时,云灵却开口问道:“你听过‘千军破’这个称号么?”

叶羽霄沉吟半晌,道:“从未听过。”

云灵浅浅一笑,道:“是啊,这家伙还是半点名气都没有。”她静静地端详着那一袭银色的身影,喃喃道:“‘九龙啸空彻天非’,梵非,我们又见面了...”

梵非仰天躺在地上,紧闭双目,呼吸渐趋平缓。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连虫鸣都没有。

这岂不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梵非似乎已经睡着。

就在这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在距离梵非不足三丈的地方,土层微微动了一下。

这绝不是眼花,因为在土层颤动一下后,突然发出一声断裂的脆响,接着伸出一只手。

地下怎么会有手?

难道是死去的人不甘心深埋地底,从地下爬回来了么?

梵非的眼睛还是闭着,仿佛睡得很沉。

脆响声越来越多,从地面伸出的手也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数量已不下百只。

紧接着,手周围的土被拱了起来,随着“哗哗”土沙四泄的声响,竟从地下跃出一行行黑甲人来。

梵非的脸上微微荡起一丝笑意,仿佛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他又翻了个身,仍旧闭着眼道:“这里的主人是谁?在下有一事相问。”

黑甲人中缓缓走出两人,竟都是女子。左首那人身材娇小,容貌也算清秀,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冷傲,散发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气质;右首那人长发披肩,发质偏黄,肤色微黑,双目之间还残留着一股稚嫩的灵秀之气。

梵非张开双眼,四下瞧了瞧,最终落到为首两个黑衣女子身上,竟“扑哧”笑出声来。

发质偏黄的少女见梵非盯着自己发笑,怒目一瞪道:“你快要死了,有什么好笑?”

梵非笑意不减,道:“这位姑娘,不好意思啊,我从没看到过这么多人同时藏在土里,又同时从土里窜出,此情此景何其壮观,一时无法把持,见谅见谅!”

面色冷傲的女子道:“那你刚才早已发现我们,是故意拖延时间了?”

梵非笑道:“这地下不仅有无数可爱的小虫,比如蜈蚣啊,蝼蚁啊,哦,可能还有会打洞的田鼠......。”他看着两个女子,语气越发开心,“除了这些,肯定还有一些过路人为此地增添过‘肥沃’,据说只要埋在土里,就能充分吸收这天然精华,我看......”

话未说完,发质偏黄的少女已经开始拼命拍打身上、头发上的尘土,面色冷傲的女子虽然没有任何动作,脸却已经气得发紫。

梵非惬意地舒展了一次筋骨,一纵起身,身上的银翼甲互相触碰,甲片哗然。

他的笑是如此和煦,就像一缕阳光穿破冬日严寒的空气,使人沐浴在无限温暖中。

然而他脸上虽然笑得如沐春风,心中却微微紧张。

方才的扫视,他已大致看到敌人的数量,周围密密麻麻的黑甲人,竟不下百人,这数量上的悬殊程度,实在可以用夸张来形容。

以一敌百的例子古时虽然也有,然而其中涉及的人情变数实在太多。蜀国名将赵云曾于长坂坡一战,自曹营千军万马中脱出,然而当时敌军主帅曹操意在生擒此人,因此数千军士并非敢下杀手。

如今梵非面对的虽非千军万马,可是这数百黑甲士旨在取他性命,出手之间绝不会丝毫留情。

以一人之力对抗数百之人,绝不是一件凭勇气就能应付的事。

发质偏黄的少女忽然尖声道:“沁姐姐,小朱讨厌他,快下令把他杀了。”

梵非哈哈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百里世家大护法以及南宫世家的朱雀小丫头。”

朱雀跺足怒道:“谁是小丫头?”

梵非“嘻嘻”笑道:“这里除了你,倒真的还有一个更小的丫头。”

朱雀奇道:“谁?”

梵非故作神秘道:“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你的沁姐姐看着成熟,其实是一个比你还小的小丫头呢!”

朱雀一愣,转头轻轻问道:“沁姐姐,是真的吗?”

上官沁儿几乎气得面孔变形,终于忍将不住,暴喝道:“你竟信这厮的胡言?”

朱雀吓得一颤,低头退至一旁,再不开口。

清越的笑声传来,对面的梵非又朗声道:“喂,既然你不觉得自己小,老太婆,别那么凶嘛,小心嫁不出去呐!”

上官沁儿双目凶光毕露,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冷冷发令:“杀!”

号令一出,寒风肃杀。

数百黑甲人同时足尖一点,向前飘去,待到落地,已势沉千钧,大地都为这一踏而震荡。

这些黑甲人出动之时所使招数为云纵,动时轻如鸿毛,恍若鬼魅;而后踏地那招名为千斤坠,其势沉如泰山,是上乘的守势。这一轻一重配合得天衣无缝,显然并非等闲之辈。

梵非瞧得仔细,凝神屏气,龙眼长枪一荡一挺,足下步法施展,已向着数百人如风疾去。

远处叶羽霄漆黑如墨的两点瞳孔格外精亮,他盯着眼前的变故伫立不语。

良久,他缓缓道:“如此言语相激,敌人攻势必然猛增。”

云灵微微笑道:“剑圣竟未看出来么?”

叶羽霄略一皱眉,道:“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原因?”

云灵笑道:“这家伙废话虽然不少,但我保证他刚才说的话,一定有影响战局的意义。”

叶羽霄略微一思索,继续将目光移向前方。

梵非与数百黑甲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就在即将交锋之时,梵非身边忽然腾起一股气劲,他顺手将长枪横抄在背后,足尖就地发力,借着十成的弹跳力,整个人已顺着势道向着人群中旋了进去,只听见一连串“叮叮叮”金铁交击的声响,黑甲人的阵法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式撕开一个空档。

梵非突击进入人群,方才的旋劲已尽,人已开始下坠,就在他落地之时,他的双足在地上又一借力,人已冲天而起,这一下足足跃起九尺多高,龙眼枪光华一闪,自半空砸下,“轰”一声巨响,凡是在梵非一丈之内,所有人被震得翻滚着飞了起来,手中的兵器不时地摔落到地面上。梵非趁着周围人还在半空,旋身将龙眼枪一个圈舞,一道透明的圆形罡气忽而向四周急速扩散,猛地将半空的黑甲人拨开五丈多远,那些黑甲人连呼喊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跌落在地,生死不明。

上官沁儿与朱雀只觉得一道银色的光华一闪,被迫闭上了眼睛,等她们睁开眼来,数十黑甲人已向四周飞了出去。上官沁儿一时一怔,竟怀疑自己是否看到了幻觉,直到朱雀拉了拉她的衣角才醒悟过来。

梵非一声清啸,龙眼枪仿佛活了一般,在他的引导下,光华四溢,犹如真的有一条白龙穿梭在黑甲人群中,一时间枪影迭迭,无止无休,只要被枪影扫到一下,黑甲人得到的便一声闷哼,倒飞而出。

上官沁儿死死盯着那人群中的一袭银翼甲,冰冷的眼神几乎要凝结一切。

待到又一群黑甲人被击散开去,上官沁儿终于动了。

她手中一道黑影一伸一缩,迎着梵非的枪锋而上,梵非枪尖一挑,将黑影的主要力道侧开,黑影势道受阻,速度顿时慢下,这才看清是一条九节鞭。

梵非微微一笑,龙眼光华大盛,枪身舞动,一道气劲破出,将周围众人逼退一丈,接着枪尖生生迎上九节鞭,一声金铁交击的鸣响后,梵非被大力击得向后飘飞二尺,待到落地,又被黑甲人围攻起来。

再说上官沁儿,九节鞭被长枪一顶,“呼”一声倒飞回来,速度与力度都增了一倍不止。她单手一圈一转,化去大半力道,然而九节鞭来势太猛,即使残存的力道也非她所能承受,“啪”一声结结实实地抽在她身上,伴随着朱雀的一声惊呼,上官沁儿已被击飞数尺,跌落地上,喘息半响,终于忍将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朱雀慌忙扶起上官沁儿,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沁儿姐姐,沁儿姐姐,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上官沁儿本想摆手示意,却不想又是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朱雀的脸上。

朱雀更加慌乱,不住地帮上官沁儿擦拭嘴边的血液,忽然,她放下上官沁儿,尖声叫道:“我要为沁儿姐姐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