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难忘的战斗(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人世间重大事件的降临,总是有征兆的。
这是正月十七的头晌午,李中国的老大儿子榔头吃过饭,在闲棚子里拿起耙子,背起猪圈窝旁边放着的罩子筐,喊了声:“娘,俺们搂柴火去了!";
“嗨——,大正月里,搂什么柴火?跟谁去啊?”当娘的总是不放心,尽管榔头儿十五六岁了,在她眼里总是小孩子。再说了,鬼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过来哩。
“啊,有(张)木州、(李)占发、皮蛋儿(李敬斌)他们,五六个人哩。没事儿!俺们溜达溜达,有柴火就检点儿。你忙吧!”
这时木州背着个筐,拿着个耙子到了门口,大声喊道:";榔头儿哥,快走啊!”
“占发来了呗?”榔头儿出了大门笑着问。
“咱顺便找他吧。夜列各(昨天)树田和皮蛋儿说在大庙那里等咱们.....。”
在北大庙集合好后,五个人就直奔沙土疙瘩那里去了。
杨各庄村北里这个沙土疙瘩,过去是滹沱河的河流中心位置。民国六年发大水河流改道后,滹沱河就从杨各庄村南流过了。由于河水的冲刷淤积,多年大自然风沙的伟力,使这里形成了约三四十米宽、一百米多长的一溜儿沙土岗子。最高的地方,要高出周围一马平川的原野好几米。站在沙土岗子顶上,往西北观望茂山卫村子,往东边看马营村边子都能看的清清楚楚的。
这片沙土地,有一大部分是北头李振水家的。这沙土地儿,不长什么庄家,他家栽了几十棵枣树,和周围的地邻家还种了一些柳树、榆树。
因这里闲散空地很大,细细的沙土像面粉一样细腻,加之大自然造化的天然乐趣与生机,就成了孩子们春夏经常摔跤、翻跟斗儿、打把势的天然的娱乐场地。
这里的沙土地里,蜥列虎儿(即蜥蜴)很多。孩子们捉牠时,经常踩断牠的尾巴。断掉的一段尾巴总是翻转摆动,孩子们又喜奇、又是怕、又可怜,还觉得挺开心。
岁数大了后来才知,蜥蜴尾巴之所以容易踩断,是牠无奈自我保护的方式,断尾逃生是牠的一种本能。其尾再生能力很强,慢慢地又长出新的尾巴来。
会吸烟的大人有时逗小孩子们玩儿,抓住蜥蜴,把烟袋锅里的油垢抹在牠的嘴里,蜥蜴很快就抽搐、哆嗦起来。是死是活孩子们不知道,但觉得烟锅油渍毒性太大了,觉得“吸烟有害啊!”。
这里沙土疙瘩上还有一种像黄瓜籽大小的小昆虫,很惹孩子们的乐趣。小昆虫总是往后退着朝土里钻。因当地人倒着往后退步走叫“往后稍”,所以人们就给这种小虫子叫“稍儿”。
小虫“稍儿”,善于用它的前爪子把土一下下扬开,挖出一个圆锥形的小土坑儿,蚂蚁等小虫误入小坑儿里,很快被“稍儿”拖入土里,成了牠的一道美餐。
这天,榔头儿他们在沙岗树趟子里搂了一阵子树叶子和小干棒儿,也就坐在沙土地上玩起来了。
敬斌岁数最小,自己就逗起“稍儿”来了:
“稍儿——
开门啦,
你家院里有小贼儿啦!
稍儿——
开门啦,
你家院里有小贼儿啦!......”
“天这么冷,瞎喊什么?哪能有‘稍儿‘啊?”占发笑了笑说。
“你看,这不有坑儿吗?”皮蛋儿有点不服气儿。
“别扯了!那都是去年弄的!......”
俩人儿正争论不休,突然“啪!——”传来一声枪声,而且似乎很近。
这枪声,一下子把他们的欢乐彻底摧毁了,个个惊慌起来。
榔头儿赶紧喊道:“快!快躺下!快把耙子高高举起来!”他的意思是,俺们是搂柴火的,千万别朝俺们开枪。接着他又说:“趴下举着也行,看一看远处怎么啦1......”
这时,有三个鬼子跑到了离他们不太远的沙岗上.占据制高点后,很快支架起一挺歪把子机枪朝东北方向“哒!哒!哒!”地又打了一个点射......。
鬼子见那个疾跑的人被击中,兴奋不已。背起机枪,看了看远处那一动也不动的尸体,又向捡柴火的孩子们得意地做了个鬼脸儿,就匆匆撤离了。......
榔头儿他们再也不敢搂柴火了,很快就小跑儿着回家了。
李中国在家听他家榔头儿学说鬼子打死人的情况后,脑子里立刻泛起一连串的联想——
自从第七军分区先遣侦察班的同志在正月十二和村里接上头并驻下以后,部队所属人马开始分批次陆陆续续来到村里,是否全部到位他不得而知,这是军事秘密。
为什么此后,大正月里偏偏就来了一个卖梳子篦子的?这个小贩儿是南方人,在街里不停地叫卖道:
“买来买来,买呱唧呱唧,买来买来,买呱唧呱唧......”叫卖声很跨,翻来覆去喊叫,谁听了也觉得别扭、心烦。村里极少有人过问其价钱,更没人去买。
嘿——,难道又是巧合?这些天还来了个身穿大补丁要饭的乞丐。北方口音儿,拿着一把旧板胡,左肩膀背着个钱褡裢儿,走门串户的讨要。每到一家大门口儿,就边拉边唱起来。第一个曲子总是唱:
“锯盆子锯碗儿钯大缸啊,等个冷等伊儿呀儿呦,......。
锯的大缸不漏汤,等个冷等伊儿呀儿呦......
砸了你旧缸赔你新缸啊,......。”
这个曲子,倒是很快让人想起一些锔盆儿钯碗儿的艺人形象来(见下图)——锔盆儿艺人
这样儿的艺人,一年四季都常来,就是大正月里少见。
这个讨饭的乞丐,唱的更尽情的是第二个曲子:
“人是铁,
饭是钢,
一顿不吃饿得慌!......”。
街头讨饭的乞丐
老李说起来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儿。他十二岁学徒,跟人家学过打麻绳。常推着独轮车跟师傅采购生麻,赶大集卖麻绳等等。
后来,还自学成才,还学会了修车子,于是开店打麻绳兼修自行车。较近的城镇,往东到沧州;西到正定、石门;南到束鹿、深州;北到保定、白洋淀等地都没少去。远到热河,察哈尔,北京,天津卫;往南邯郸的大名府一带,也都去过,此类人物们真没少见。可是,大正月里就出现在本村,却从来没有碰上过。
老李越想越觉得可疑:这俩人儿究竟是咱八路的耳目?还是他妈给鬼子卖命的汉奸、国特?还就真是普通一个南蛮子小商贩儿?一个真正要饭的?说不好。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八路军一来,他们大正月里就来了呢?为什么这俩人一来,就发生鬼子追杀人呢?打死的那个人肯定是八路军的人啊!......
带着这些问题,他第一时间赶紧到了李小黑家的场院,和那里住的郝班长他们作了全部讲述。
后半晌儿,他找了张瑞国、他兄弟李偏正、柱脚儿他爹李大傻、占波他爹李大眼、敬斌他爹李平安他们,把鬼子打死的那人的尸体暂时安放在村边子杜黄兴家的场院的一个闲棚子里。
之后又到家附近的药铺里,找了大铁锤的徒弟孟生科带些药棉、药纱布,自己带了半瓶子酒,把那尸体作了简单整容处理。
晚上,他又找娃子生、杜喜顺他们,连夜通知周围各村的交通站,设法儿打听死者下落,让其家属七天内拉走尸体。(四天后,深泽县高庙村来人将尸体拉走了。)
当天,老李和张国瑞碰头合计后,叫张环立即去通知戏班子,暂时停止唱戏。
也真是不巧不成书,紧接着第二天,村北里就又发生一件事。
在头晌午十来点钟的样子,从村北伍仁桥道上,来了三个伸头探脑、四处观望的鬼子。
当他们快走到老鼠庙附近的时候,被李小黑家场院里驻扎的八路军机枪值班的看了个清清楚楚。
当时的机枪架在围墙的一个大缺口处。机枪班的三个同志一见鬼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梭子全消灭他们。仨人看着看着,鬼子正好在有效射程之内了,也顾不得向领导请示,“哒!哒!哒!”就是一个点射。
或是求生欲望的驱使,或是实战经验的教训,三个鬼子急的像饿狗刨食一样,趴在沙土地里,手爪子、脚丫子连刨带蹬的,很快就在地上刨出一溜子深深的土沟,将身体掩藏了起来。一动也不动了,像是诈死一样。
说起来这仨鬼子也真是狗命不小,这时正在附近放羊的李大愣的羊群被一阵机枪声给吓惊了。头羊一跑,几十只大小绵羊也都乱套了,漫地乱跑起来。
李大愣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也不顾个人安危,急忙去追头羊,哄赶、归敛羊群。就在李大愣追羊的忙乱中,影响了院墙内机枪射手的视线,狡猾的鬼子趁机狼狈地溜走了......。
接二连三的不测事件,当然引起了八路军的警觉。正月十八夜晚,部队开始紧急秘密转移......
后半晌闻讯部队有行动,老李跟老张特地找参谋人员建议:队伍可否化整为零分开,在村子里几处地道里躲一下。村子里也容易隐蔽,出入地道方便,随机可和鬼子战斗......。
没料到,他们的建议被首长断然拒绝。
一号首长亲自接见了老张老李,当面指出:“不是万不得已,部队不会在村子里跟敌人搏斗。那样会给百姓带来不必要的损失,甚至是灾难!
我们已经给村里添了不少麻烦啊!杨各庄处处是亲人啊!。
在野外,跟鬼子回旋余地更广阔啊......”。
这位首长还十分激动地谈到:部队到杨各庄后,村民们拿出自家做的馒头、豆包、粘饼子、炉糕、发糕、菜团子等许多连自己也舍不得吃的好东西、好食品给同志们吃。妇女们做了不少鞋子、袜子送来。部队同志们,特别是伤员,很感动。都表示非常感谢村民们。......
这天,老李还和老张引路,带参谋人员从北大庙到李家坟地、武家坟地一带以及村东张家坟那里做了实地地形勘察。
几个参谋感到,在这坦荡如砥的大平原遇有战事,坟地可说是最好的阵地、隐蔽之地了。特别是杨各庄村西李家坟里,还有几十颗大柏树,更易攻易守,进退皆宜。还有武家坟,村东的张家坟地都不小,都是隐蔽作战的好阵地。
队伍动身前,一号首长特地指派郝班长、任副班长到村子北头找到李中国同志,代表部队官兵对杨各庄广大村民所给予生活上的照料再次深表谢意。
郝同志与老李分别时,双手紧紧握着老李,两眼含着泪花,深情地说:“我们永远忘不了杨各庄!忘不了杨各庄的老乡亲们!有机会我们再来看你们。”这真是:
“军爱民来民拥军,
一朝分别倍觉亲。
但愿早日锄敌寇,
播下中华万木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