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欢喜

辛禾府上,两名婢女各自捧着一叠干净的衣物,推开偏殿敛清池的门走了进去。

敛清池是一间浴池。

婢女将拿来的衣裳轻轻放置在水池边的翘脚矮架上,“公主,奴婢把衣裳放这儿了。”

水池边悬挂着一层层的绸幕,模糊了水池里的香艳景色。

漂浮的绸幕后,传来清冷的一声嗯,“下去吧。”

婢女领命退下,大门吱呀一声关紧,隔着木门,依稀能听到两人相携着远去的声音。

敛清池里,热气升腾,白雾氤氲。

“哗——”

凌徽从池子底下冒出来,攀上池子边沿,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真暖和。”她满足地轻叹。

身后水波晃动,辛禾跟在她身后滑了过来。

“明明泡澡的地儿,愣是给你泅成了泳池。”

她扯过池边堆叠平整的布巾,示意凌徽把手抬起,打算把布巾铺展到石台上让她垫上。

虽说受这一池常年流淌着的温热泉水的影响,池边缘的石板不至于太凉,但难免有些发硬,拿块东西垫着也不至于硌着她。

凌徽倒是没讲究这些,但也乐意让自己更舒服些,当下便顺从地挪了挪位置。

“还说我?也不知是谁一见到我就拉着我打架?”

脸枕着手臂,手臂挨着柔软的布巾,凌徽吊着眼尾笑她。

“如何,现在打舒坦了?”

水面上白雾蒸腾作用,雾气凝结,隐去了两人皎洁似玉的身子,香肩半露。

辛禾漂浮在凌徽身侧,将她脸颊上湿漉漉的额发拨开,眉眼中满是柔和宁静,完全不同于平常的清冷和疏淡。

听到凌徽这么问,她不由自主扬了扬唇,但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压下嘴角弧度,“……可你并未使用全力。”

方才对招时,她招招凌厉,存心发难,一是为发泄心底积了一年多的怨念,二是因为两人好几年没有认真对过招了,手痒,也想借机试试这人究竟还隐藏了多少实力。

结果显然一目了然,毕竟当时自己气息激荡,许久后才平复,而面前这人却始终一派悠闲,甚至怡然自得。

听出辛禾话里隐隐的不满,凌徽隔着水池上淡淡薄雾回望辛禾,一双眸子黑沉黑沉的,像星空。

“你也留有不是?“她笑得不以为意,“只是切磋罢了,让你尽兴便足矣。”

孤注一掷的手段,是留着用来对付敌人的。

她垂落长睫装可怜,“……而且我这一路上舟车劳顿、风餐露宿,都不曾好好休息,你也不为我心疼心疼?”

“......”

辛禾将将颔首,就听凌徽这样委屈地说道,顿时斜着眼眸朝她一睨。

“还不是你自找的,谁叫你总爱往外头跑,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影,这次又消失整整一年零五个月,如今倒还敢抱怨上了?”

顿了顿,她抿唇笑了下:“再说了,我可看不出你有丝毫舟车劳顿的模样。”

香车宝马,衣饰光鲜,这是舟车劳顿的模样?

她的马车,可比自己的舒适多了。

旁人哪有她这样会享受?

凌徽也不觉有丁点羞愧,反而笑嘻嘻地抬起胳膊朝她甩去一手水花,嘴中说道:“得得得,诉苦变成炫耀,我错了,不该如此凡尔赛,向你赔罪成了吧?”

辛禾偏了下身子,躲过水花。

“赔罪?”

她回正身体,那手指轻点了一下凌徽额头。

“你若是能老老实实的呆在京中,便什么罪也不用赔。”

说这话时,辛禾脸上的笑容没变,但眉宇间却染上了淡淡的哀伤和苦涩。

凌徽没有搭话,脸上的笑意微敛。

她是自由的鸟,没有人能管束得到她,可阿禾却被困在了这座看似风光的精明囚笼里。

生在王庭,身不由己,她的血脉,注定了不能肆意的生活。

凌徽的脸上露出忧思之色,辛禾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她贴近了些,将下巴轻轻抵上凌徽肩窝,蹭蹭头。

“你也不用多想,如今我已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可以随意打杀的,若是想要害我怕也是要掂量掂量的。”

凌徽知道辛禾这是在转移话题,当下也不点破,只顺着她话故作轻快地回应:“这是自然,也不看看,你是谁教的?”

凌徽说完这话,身形微侧,伸出食指挑起辛禾光滑的下巴,凑近她,语调故意放慢,带着轻佻,“我与你可是有半师之谊,你休想不承认,我告诉你,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事。”

她是个闷葫芦,除了自己,谁也不亲近,凌徽不想她总是一人承受所有的,叫人怜惜又心疼。

辛禾回握凌徽勾着她下巴的手,垂目柔柔一笑。

半师?她之于她,何止是半师之情?

这十几年来,她没有一日怕过,因为她的担惊,害怕,畏惧和恐慌,早在六岁之前就耗光了。

深宫之中的人,扒高踩低,她是个母不详的人,被好心的嬷嬷养着,无人撑腰,活得还不如一个低贱的奴仆,公主头衔也是六岁之后才冠上。

可她差一点没活过六岁。

六岁那一年,乱棍之下,猩红的血从她和嬷嬷身上流出,铺了满地。

嬷嬷护着她,身体渐渐由滚烫到发凉,她知道嬷嬷死了,才六岁的她比常人更早懂得什么是死亡,因为她,也快活不了了。

后来......

是跟随母亲入宫,被宫人领着游园的阿泷突然出现,将一息尚存的她救下,又在太上皇御前求来旨意,拖着那名原本是太上皇指派给她自己治身体的御医前来医治性命垂危的她,之后连续几年不断寻来各种补气益气、强筋舒络的珍稀药材……

这十几年来,若不是这人,她怕是早已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死了不下十次了吧,何至于还有命活到现在?

她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可是......

她的身份,她的血脉,是她厌恶的存在,散发着腐化的恶臭,她不能染黑了她的世界。

她是个怯弱的,没有阿泷的果敢,缺了那份冲破枷锁,挣开束缚的勇气,只能被迫承受黯淡无光的命运。

......阿泷,你是翱翔在我的时空之外的另一个存在,我不敢奢望能够进入到你的时空,只求命运能够优待我一些,让我能与你时有交汇。

你款步而来,我们擦肩而过,可恨我不能追随你而去,只能黯然地望着你离去的背影。

短暂的交集,是我此生最暖的陪伴,锁进记忆,念念不忘......

深吸口气,捺下心中汹涌的情意,辛禾掬起一捧池水从凌徽后背淋下,润湿她如玉的肌肤,动作轻且柔。

“好,听你的。”

稍停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补道:“有你在,我定然无虞。”

感觉到辛禾的完全信赖,凌徽心里高兴,一双眸子微弯,眼里像缀满了星子。

“那当然,我的人,我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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