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县经过夏天的洪灾,已经没了昔日人来熙往、码头上客船云集的热闹。街角一些微不起眼的地方仍可以见到当时屯积未清理干净的淤泥,只是风吹日晒得有些发黑,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当时四面八方涌入山阳的灾民得了赈济,也都各自回乡去了。当地百姓的生活又复归于平静。原本被冲毁的堤坝在治河能手夏元吉的筹划下修复妥当。
山阳县以西的码头镇是八方商客集散之地,码头镇上原已歇业的一家“春香馆”又复灯红酒绿、熙攘热闹起来。春香馆是山阳最大的一座酒楼、风月之地,专一为那些跑买卖的客商提供酒食、住宿、甚至姑娘。虽如此,山阳毕竟只是一座小县城,春香馆的酒菜和姑娘,跟应天府的秦淮河是没法比的。
与徐贲待行至洪泽县的时候,二人经过商议,便留下徐贲及两名大理寺司务暂留在洪泽,纪纲则扮作客商悄然混进山阳县城。如今纪纲到达山阳已然三天,白天出门沿街探听消息,晚间则落脚在这家春香馆,听听市井流言,喝喝花酒,十分的逍遥自在。因纪纲相貌出众,能言善道,又机巧伶俐,极懂得场面上的事儿,因而人人都愿意跟他多说几句,多喝几杯。
几天下来,纪纲倒还真得了些消息:却原来这山阳县令茹太素在洪武初年因文才被荐入朝,却因奏章行文过于艰涩,无端被洪武皇帝贬出了京师,出任知府。这还罢了,不想后来又因四皇子朱棣在山阳县以赈灾之事大闹了一番,身为知府的茹太素又复被贬为七品山阳知县,心里就别提多凄苦无辜了。故而这茹太素上任山阳之后便任事儿不管,日日读书喝酒,游山玩水,一副生不得志的狂放做派。如今这山阳县的大小事物实际已然全由一个正八品的县城署理处置。
纪纲暗中跟踪了茹太素三天,见其每天只在上午去县衙点了卯就回到位于楚秀园西北角的一处院落。说来这茹太素也算奇怪,各地县衙本就为当地知县设有居处,以便公务,可茹太素却宁愿每月多花几两银子却外面租了这一处院落。要知在洪武一朝官员的官俸是极低的,仅够温饱罢了。若是哪个官员会将仅有的一点俸禄拿去租房,那不是失心疯了又是什么呢?
纪纲因消息已经探得,倒越发觉得大堂被这些个三教九流的商贾搅闹得太过不堪,便要了一桌酒菜送至上房,又令叫了两名陪酒的姑娘。想着好好歇息一夜,明日便返回洪泽与徐贲会合商议。
春香馆的姑娘伺候惯了那些全身臭汗却腰缠万贯的土财主,如今见可以伺候这么一个舌如簧、话如蜜的俊俏小生,心里便别提过高兴了。两个姑娘涂脂抹粉、柔声轻吐、体香如风地坐在纪纲两侧,不住把盏劝酒。纪纲有女作陪,一时在这个身上摸一把,又在那个身上捏一下,任由几个姑娘给自己夹菜送酒,吃喝得十分欢快。却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阵阵吵闹、叫喊声,很快便听踩上楼梯的胶布笃笃。
“哐当”一声,门房以被踹了开来,迎着冷风窗进来两名兵士,上下打量着神定气定、端坐吃酒的纪纲,见他服饰显然并无官职、也无功名在身,只是瞧着气度却不同寻常,一时也吃不准,眉头皱了皱,一名兵士便指着纪纲大声嚷道:“监察御史陈大人查夜,所有人等都下大堂等候勘问。你,下楼去吧!”
纪纲没料到这山阳县也会有监察御史查夜,也是一愣。
要知在洪武一朝,督察院在浙江、江西、福建、四川、陕西、云南、河南、广西、广东、山西、山东、湖广、贵州等十三道共设监察御史一百多人,专一督查地方官的一举一动。监察御史只是正七品衔,并无实权,却是悬在官员头上的一柄利刃。因而各地的地方官上任之初第一件事便是去拜望地方的监察御史,竭力逢迎讨好。而那些监察御史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会太苛刻。因洪武皇帝朱元璋是个极苛极严极细的一个皇帝,若是地方官都依着皇帝的条例行事,那只怕天下没有一个官员的官能当得安生,更别提俯养地方百姓了。
说来也是奇怪,纪纲身边陪酒的两名姑娘见闯进官军来不仅没有慌乱,反而细眉一条,竟然上前指着两名兵士的鼻尖便骂开了:“你们两个杀才怎的又来了?隔三差五的来搅闹,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是咱们银子没塞够呀还是前番伺候得你们不痛快呀?”
两名军士似乎与春香馆熟识,见姑娘来骂竟自怯了,一对色眯眯的眼睛上下瞟了瞟,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尴尬笑道:“好妹子,好妹子消消气。这......这也不是咱们要来砸你们盘子呀。这是监察御史陈大人的意思,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说着又压低了嗓音悄声道:“陈大人呐,可就在楼下看着呢!”
一听说是监察御史陈大人来了,两名姑娘竟没了言语,只撇了撇嘴,嘀咕地骂了一句:“哼,又是那个刻薄鬼,他怎的还没被阎罗王收了去呀?!”
纪纲听着稀奇,倒对那个监察御史陈大人来了兴趣,因嬉笑着起身,来到两名姑娘身后又偷偷捏了一把,头也不回地便大阔步踱了出去。
待纪纲来到楼下,不少商客已被逐出了店外,兀自围在门口瞧着热闹。纪纲不禁一愣,这才瞧见原来大堂上此时正跪着两名华袍中年男子,一人干瘦如鼠、另一人却肥胖如猪,两人这么挨在一起,不住对着一名正在端坐的白面官员磕头求饶,模样十分滑稽。
端坐的官员三十来岁年纪,身着正七品服饰,面皮白净,眉毛很淡,眉下一对三角眼在灯光下灼然生光,嘴唇极薄,嘴角总似带着轻蔑的笑意,飘着的几缕黑须梳理得十分干净,一身袍卦熨得平平整整,浑身上下一丝不乱,严严谨谨,看面相便知是个刻薄自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