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前夕,玄烨过来明德堂,见流素安静地倚在榻上,正摆弄着什么,笑道:“今日精神不错,在做些什么?”
“最近精神都不错,也没有再晕过,只是不让轻易出门,有些无聊而已。”
近来皇帝连胤禛都不让过来探视,只为有一次看见他有些撒娇地想往流素膝上爬,便斥了几句,让他以后不许再过来明德堂。
流素当时很是不悦,但也明白玄烨不过是担心胤禛年幼,玩笑嬉闹间不慎碰撞了她而已。其实这孩子与旁的阿哥很是不同,行止得当,从来就没见他追逐笑闹过,也就在流素跟前才偶尔撒些娇,展露出一个孩子应有的童真。
玄烨知道她生性不爱拘束,想了想便道:“再吃些药看一阵子,若过几日仍然精神很好,朕问问岑苏海能不能让你出去走动走动。你实在闷得慌时,让人备辇抬去御花园看看也好。”
“好端端一个人,又非年纪大了,躺在轿辇上到处闲逛,像个什么样子。”流素叹了口气,真若那样,又该有人说她恃宠生骄,拿腔作势了。
玄烨知道她心情不好,想岔开话题,便往她手中看去:“这是在做什么?”
“明儿万寿,在做个小玩意送给皇上。”流素拿给他看,原来不过是个小面人,捏成了人形,正在上色。
“这是朕么?”玄烨皱眉看看,寸许高的小人,若不是龙袍加身,还真看不出面目是谁。
流素噗哧笑道:“不像么?才跟小简子学的,他手巧,什么都会,可我捏的就难看了。小时候在街头见着捏面人的师傅捏得那样好,有心想学,却又没有耐心,近来无聊,便跟小简子学。”
玄烨小心拿过来看了下笑道:“朕的诞辰,只有你送这不值钱的玩意儿。”
流素嗔道:“不喜欢还给臣妾,扔了去。”
玄烨反手藏在身后笑:“既然拿到手了,怎可能还给你?可是你只送这件,不嫌太寒酸么?”
“那皇上还想要什么?”天底下再好的东西皇帝也不见得稀罕,身处紫禁城中,她所有的不过都是皇帝赏赐的,若比珍奇贵重,文武百官在各地搜罗的珍品在所多有。因此往年她总送些刺绣书画,宫嫔中送这些的也不在少数,最多是些名家作品或在上头花些心思罢了。怕都看得腻歪了。
“当然是要再捏个小人,否则你看这个孤家寡人的,岂非孤单?”
“皇上么,自然是孤家寡人,难道还要捏一群宫嫔不成?”
玄烨低笑:“再捏个你,还有个小娃娃。”
流素想笑,眼圈却不由得红了,半晌才轻声道:“也好,哪日臣妾要是不在了,至少还有个小娃娃……”
“胡说什么?”他脸色一沉,捂住她的嘴,“朕说过,你根本没有病,你瞧这阵子不是好好的?再吃几剂药便不用吃了。”
“是,臣妾只是说笑而已。”流素轻轻拿开他的手笑,“皇上今儿宣了谁,快去吧,明天就能见着小人了。”
“今夜陪你。”
“不要了,近来难以安睡,皇上在身边的话会更睡不着。”
“近来你总是赶朕走,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就是身子不便,想一个人睡会自在些。”
玄烨叹了口气,知道她不愿意看他强作欢颜陪伴她的模样,蹲下身去,伏在她肚子上倾听了一会,笑道:“怎么这么安静,每次都感觉不到他踢你。”
“经常踢,只是皇上听的时候就不动了,想是畏惧您。”
“这么安静,难道是个小公主?那也很好,像你一样,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
流素笑道:“皇上快走吧,恐怕芳贵人都等急了。”
“你怎知朕会去芳汀那儿?”
“皇上近来总爱往她那边去。”
玄烨淡淡一笑:“只是没处可去罢了。”顿一下道:“朕还是去文熠那里吧,芳汀和冰瞳话都太多了些。”
流素有些意外,他向来不是特别喜欢成嫔,总说成嫔太、安静,他还是更喜欢活泼明快些的女子。
也许是他近来真的需要安静了。
万寿节时,连整个京城都张灯结彩,彩坊、歌台、灯楼皆繁华富丽。紫禁城中更是锦绮相错,彩绣辉映,华灯宝烛,香烟袅绕。
若非太皇太后觉得今年喜庆,玄烨是没有心情如此大事铺张的。
当日接受文武百官朝贺,所受如意、珊瑚、宝树、万寿图等无数,乾清宫寿筵喜庆非凡,百官齐贺,普天同庆。
畅音阁人山人海,皇亲贵胄嫔妃命妇齐聚看戏,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场面,大多数人心情自然都是不错的。
太皇太后看着宫中嫔妃的礼单笑道:“敏妃送了个铁桶江山,是什么?”
景桉道:“说是外形是铁桶,中间是江山模型,山川河流具体而微,看着金碧交辉,宝光流溢,意头也好。不过听说皇上最喜欢的是里头捏的几个面人。”
“面人?”
“说是敏妃娘娘自己捏的,有皇上,还有几名是嫔妃模样,还有几个皇子公主一样的娃娃。”
“倒是挺有心思。”
荣妃坐得近,插口道:“就是面捏的不好,听着面人面人,多不吉利。”
太皇太后摆摆手,朝流素那边看过去,玄烨正撇开其余人众坐在她身边,温言笑语,神色轻柔。
流素今日穿着血牙红滚白牡丹阔栏边的蜀锦旗装,裙面上绣着百合如意纹,那样娇嫩的颜色搭配着她光晕流丽的脸颊,更衬得肌理莹润,百花失色。领约边垂着串冰纹南红玛瑙朝珠,轻搭在她微隆起的小腹上,一双柔白剔透的纤手交叠着放在上面。
她身边还依次坐着宜妃、冰瞳、逸君等嫔妃,但玄烨显然忽略了她们,一意只与流素说笑,一会儿握着她的手,一会儿又递给她果盘,但流素只是笑着摇头。
太皇太后微眯起眼,皱眉道:“近来说敏妃抱恙,看这气色挺好的,不像有什么病。”
在她心里,仍是觉得流素借着有孕趁机撒娇,拖住了皇帝,防着他去亲近别的嫔妃。
景桉迟疑道:“可是,听说太医院为敏妃的病情日夜紧张,还曾经争执不断……”
太皇太后闭了闭眼,那件事她是知道的,不过她不通医理,总觉得有些夸大其辞。虽然敏妃看上去怯生生弱不禁风的样子,可也很少三灾六病的,况且年纪轻轻,也不像有什么暗疾的样子。
“怕是皇帝太过紧张了,反倒弄得御医们莫衷一是。”
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还有宣贵人,她虽然品级低,却是这一辈博尔济吉特氏唯一的嫔妃,入宫后备受冷落,太皇太后心中怜惜,对她越发比别人好些,走到哪里常带着她。
宣贵人此刻默默剥了只荔枝递给她,她接过了叹口气:“宣和,你要是能学到敏妃的一半儿功夫也好,你瞧她怎么就那么会迷惑人,就算身怀六甲还能让皇帝长久留在她身边。”
宣贵人低声道:“咱们蒙人不懂迷惑人那套,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不晓得怎样曲里拐弯去讨人欢心。”
“咱们蒙人在马背上长大,率性豪爽是不错,你的本性如此,哀家很喜欢,但你如今嫁到了宫中来,就要学满清的规矩,适应宫中的习俗,寻常百姓尚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你嫁入了皇家?”
宣贵人蹙眉道:“这是汉人的规矩吧。”
太皇太后冷电般的目光扫向她:“若你跟皇帝说话,也这么说一句顶一句,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被宣召了。”
“可是听说那位敏妃娘娘也很喜欢顶撞皇上。”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谁跟你说这话的?”
“芳贵人。”
太皇太后默了一会:“她说的原本也不假,但你知道什么叫东施效颦?什么叫邯郸学步?”
宣贵人哑然。她身为科尔沁亲王之女,是学过一些汉人文化的,这两个词她懂。论容貌,她已经先天不足,论性情,她又不够温婉,她到现在都不明白太皇太后和她阿爸为什么非要她留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中。
目光朝那边投过去,那个娇媚百态的敏妃正在微笑,肌肤柔嫩得吹弹可破,这点是科尔沁草原上的姑娘们永远都比不上的。宣贵人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蒙古姑娘以健康红润活泼为美,这种娇滴滴的女子好像风一吹就会化了,有什么好看的?
“小素儿,你一直没吃什么,还是少吃些东西吧。”
流素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面前的一堆:“臣妾不想吃这些,有没有马蹄?”
逸君道:“现在可不是产马蹄的季节,不过御膳房有百合马蹄羹。”
玄烨皱眉:“那东西寒凉。”
冰瞳插了句:“昨儿娘娘还去小厨房叫人炖龟苓膏了。”
玄烨微变色:“你明知道不能吃那种东西还要吃?”
流素轻声道:“知道了。”
冰鉴道:“主子除了吃这些寒凉之物,吃别的都会吐出来。”
玄烨的脸色更阴郁,道:“你以前不是不吐么?这些事怎么都没有人说起?”
流素斥道:“冰鉴!”
冰鉴眼圈通红,道:“主子不让说,奴才们也不敢说,这半个月来,每回只要吃点东西,过不多久便会吐出来,倒是那些寒凉之物还吃得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太医院的药方子有问题……”
“别胡说,你懂什么。”流素转脸微笑道:“以后会注意些,不乱吃了。”
玄烨知道她是个极有克制力的人,明知寒凉之物不利于胎还要吃的话,必定是燥热难当,体内有火毒攻心。他脸色渐渐柔和,道:“吃多了自然是不好,少吃些谅也无碍,冰鉴,替你家主子去御膳房要一碗百合马蹄羹。”
冰鉴无奈,应声退下。不多时端了盅马蹄羹过来。
玄烨亲自端着喂流素吃了一口,她有些不安地道:“皇上,臣妾还是自己来,这么多人看着……”
“都在看戏,谁管你。”
流素无奈,却见太皇太后那边目光都正瞧着这里,心中更是不安,眉头一蹙,正想说话,忽觉闷胀不适,胸中一阵翻江倒海,待要竭力忍住,却更觉得胸腔中压力增加,哇地呕吐了一口,竟然全是鲜血,喷射状溅开,周围几人无人幸免,都沾上了斑驳血迹。
“快宣御医!”玄烨又惊又急,顾不得众目睽睽,抱住了她叫:“你怎么了?小素儿,小素儿!”
流素吐血之后,反倒觉得胸中窒闷之感减轻了些,她扶着玄烨的手臂,微苦笑道:“臣妾失仪……”
“还说这些!有哪里不舒服,你别强忍着……”就算是兵临城下,都不见他这样无措,但此刻他真的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只能将她紧紧搂住了,生怕一松手她就此消失一样。
看台上慌乱一片,众嫔妃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玄烨恼怒之极,喝道:“都散开,让路!”当下将流素横抱起来匆匆离开畅音阁。
太皇太后皱眉道:“怎么会这样,明明看着精神气色都还不错,难道真有什么不治之症?景瑗,你跟去看看,有什么变故回来禀明。”
“嗻。”
宣贵人道:“就看着她脸色红润得有些异常,好像初见她时不是这样的。”
“是么?可有了身子的人气色好些也属常态,没想到果然有些不对劲。”
太医院值守御医几乎倾巢出动,列成一排站在流素床边轮流号脉,每个人都是深锁双眉,脸有忧色。
“怎么样?”玄烨有些烦躁。
岑苏海答:“回皇上,敏妃娘娘现在境况很不好,容臣等商议一下再作决定。”
“快去!”
几名御医退到寝殿外室,玄烨便坐到床边上握着流素的手,柔声道:“现在还难受么?”
“已经不难受了,只是又有些头晕而已。”流素牵出一抹近乎透明的笑容,语音有些微弱。刚才吐了至少一碗的血,头晕也是难免。
他的手指扣在她脉门上,能感觉到她的脉象紊乱奇异,从所未见。若说之前仅仅觉得像是实热之症,现在怎么都把不准到底属于什么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