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流素这回病好,已是深秋。岑苏海仍来请过几次平安脉,后来自然察觉了她的病根,但却不动神色,并不说破,只开了些安神宁心的方子,又问是不是吃了什么药,流素知道瞒不过他,便说自己随意去御药房买了些。

岑苏海来时流素已经见安,并没有想到当时她会那样剧烈地呕血,于是只吩咐她不要乱吃药。

香芩晋了官女子后仍有时会来明德堂,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姒贵人。看她如履薄冰的样子,知道这小主当得也不容易,位分极低不说,又无显赫家世,怕是处处都被人挤兑。

问一下才知道,原来香芩的日子倒也不算难过,因她是姒贵人的眼中钉,其余嫔妃反倒是幸灾乐祸地有时为她撑腰,左右一个包衣出身的官女子,再宠上了天去对她们也不会有太大威胁,倒是借着香芩来压一压姒贵人,是大伙儿都喜闻乐见的,所以往往她被姒贵人欺狠了的时候,总有人出头替她说话,直把姒贵人气得两眼发绿。

“姒贵人实在太不知高低了。”流素淡淡说句。

香芩说着又笑:“只是她如今仍是盛宠,哪怕成了众矢之的,也没有人敢动她分毫。连槐贵人都屈居她之下,还有谁敢压她?”说着又有些隐忧的神色,“如今皇上对我还算新鲜,只怕转眼就过去了,我一个官女子,如此低贱出身,又是卑微的位分,可怎么是好?”

“那你就让自己更得宠些。”

“可是我已经施展解数,比起姒贵人仍差得好远。”

流素笑了一下:“姒贵人为何得宠你知道么?”

“因为她长得像先皇后啊。”

“这就是了,何人敢与逝者争辉?所以才连槐贵人也落了下风。你存了心思与她争一时之长短,本就是失误,想得宠,只需尽你所长,做你最擅长的事,自然能慢慢得宠,要知道万丈高楼平地起,稳步上升才是最妥的。像姒贵人这样,不仅仅是以色事人,还是借了他人之色,迟早……”

“我最擅长之事?”香芩困惑了半天,又摇头,“我识字不多,也没有特殊才能,琴棋书画无一精通,有什么擅长的?”

流素道:“你出身如何?你原先做的是什么事?”

香芩愕然。

“我这不是揭你的短,而是要你知道,你从前是伺候人的,那就继续做你从前做的事,不同的是你从前伺候陈贵人姒贵人,以后伺候皇上。”

“可……可伺候人,这宫里谁不会呀?嫔妃们皆比我伺候皇上更久,更懂他喜好,他身边又有太监宫女的……”

“太监宫女伺候,能和枕边人的伺候一样吗?别以为再做从前那些事是低贱了身份,会让人瞧不起你,只要你在皇上跟前得了宠,升了位分,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敢说三道四。至于嫔妃们,她们出身八旗,在家都是千金小姐格格,谁肯放下身段去做那些微末的事?可是那些是寻常百姓夫妇间都会做的。知道先帝的董鄂妃会做什么吗?无论饮食起居,还是展卷磨墨,样样都是亲力亲为。可是谁敢瞧不起她?”

香芩睁大眼:“真的……可以?”

“你试试就知道,侍寝时摒退所有人,所有事都亲手去做做看。”

香芩离去后,流素又是出神,冰瞳好奇地道:“小主,你教的这招真的会灵?”

“会灵。”流素瞥她一眼,“但是你不要学。”

“奴才当然不学!”冰瞳登时满脸通红。

流素淡淡道:“我并不怕你会去学香芩,只是告诉你,如果真做了那些事,无形中在皇上心中也降低了地位,伺候得周到固是让皇上喜欢,可是爱重却少了。生活上的舒适会让皇上觉得惬意,可是他不是寻常男子,正如香芩所说,他身边不缺宫女。你今儿伺候得舒服了,他很高兴,可没有了你,他寻个宫女就能把你替代了,你永远不会是他身边最重要的一位。”

“啊!”

“争宠的学问太多了,每个人应当尽其所长,可惜的是,香芩的长处实在不够多,所以她注定了也就只会半红不白。”

“小主知道的怎么这么多?”

“有些是谢谙达教的,有些……”流素突然住了口,很冷静地说了句,“我要侍寝,从现在起,我要真的做皇帝的女人。”

一句话吓得冰瞳冰鉴都跳起来:“小主你又……”

“我很正常,你们都这样失惊干什么?”

“可……可小主如果要争宠,刚才又何必教香芩?”冰瞳有些结巴。

流素笑了一下:“你觉得香芩能跟我争么?”

“不能。”两人几乎都同时摇头。

“那我提点她,不过是替自己拉拢人脉而已,有什么可担心?你以为凭我一个,能孤立地在宫中生活得很好?”

从流素铁了心要争宠开始,她每日很精心安排自己的膳食起居,入冬时,她穿了贴身小衣照镜转了一圈,心情大佳:“我如今终于不是太平公主了!”

“什么?”冰鉴没听懂。

“拿从前那件血牙红衫子来。”

“那件给了逸君小主了。”

“不是还有一件么,我试试能不能穿。”

云锦果然是上好料子,即使压箱底多年,仍是光鲜亮丽,冰鉴拿热水壶熨了几回,光滑平整,极是妥帖。

流素穿上身,发现惊人的合体,不禁也有些意外。她揽镜自照,发现自己越发像汉女了,眉目之间居然有穿越之前的痕迹,很是奇怪。难道是相由心生,或是饮食习惯造成面容的变化?但穿越之前她虽也算美女,怎么也及不上现在。

绛雪轩前一尊琉璃花坛,五彩须弥座上有行龙和缠枝西番莲,坛内奇石叠山,栽的奇花异草皆已枯败,唯有几树寒梅仍在散发幽香,枝头压满初冬的积雪,孤傲清芬。

绛雪轩原是因坛里几树海棠得名,海棠初放时殷红如血,零落时却色如白雪,如今海棠是落了,可檀梅仍香远益清,不枉胜景。

花坛前竖一铁灰色远古木质化石柱,流素和冰鉴便站在轩外石柱后头,算算时辰玄烨也该到了。逸君说过替玄烨传话,约了他与姒贵人在绛雪轩赏雪,却故意将时辰传得延误了一刻。姒贵人向来不爱守时,而玄烨却是从不迟到的,这一刻钟时间,也够她用了。

但愿不会有意外。

“来了!”冰鉴极低地说了声,随即跪下。

“你这奴才,好大胆子!竟敢跟着宫中流言乱传!你说姒贵人是妲己,岂非暗指皇上是纣王?商纣惟妇人言是用,以暴殄天物,害虐丞民闻名,当今皇上圣明睿智,治理得四海升平,哪点与纣王相同?你再嚼舌根,怕我不拔了你的舌头!”

当时四海并未升平,吴三桂叛乱,耿精忠煽动台湾郑经攻广东,尚可喜的儿子尚之信又软禁其父举了反旗,正值军需浩繁,国力唯艰的时候,一度连仁孝皇后寝陵都被迫停建。但十月时耿精忠势穷而降,三藩乱已有渐渐平息势头,于是这马屁非得拍得如此夸张才更好听。

“奴才不敢!奴才也是替皇上不平,只在宫里下三滥的人是这样嚼舌根的,奴才听来告诉小主得知。”

“这种混话,不要来告诉我,更不要在宫里头乱传,下回听见谁说了,直接掌他嘴。”

“小主,说话的人品级比奴才高,奴才哪敢多言?”

“到底是多高品级的奴才,竟吓得你这样?”玄烨温雅疏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主仆二人都惊惶失措地各自见礼,流素躬身屈膝,瞧见眼前一角海蓝缎绣五彩祥云蝙蝠十二章的常服,一双皂色粉底缎面便鞋,衣衫下摆晃动之间,又近了一些。

“起来,你是哪个宫里的?”

“臣妾承乾宫答应章佳流素,见过皇上。”

玄烨只身一人,大约早得吩咐,他身边的太监常侍都退在数步开外,并不跟来。

“流素?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回皇上,正是这二字。”

“好名字,只是听着怎么有些耳熟?”玄烨伸手轻轻抬起流素下颏,一头乌发以翡翠扁方挽了个小两把,簪着星光粉晶海棠花钿子,耳上坠着一对浅紫南珠耳坠子,虽是极简单,却显精致素净,衬着她蓉晕双颐,樱唇点朱,愈显得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整张脸淡淡流光,真真无一处不美。

玄烨微愕之际,流素忽作诧异,失声惊呼:“三爷!”

玄烨的容貌与四年前相比并无太大差异,只是更显华光内敛,气度沉静,矫然有帝君睥睨天下之气,渐少的是当年亲切随和的少年姿态。

流素跟着轻掩檀口,一双灵动星曜般双眸带着略为惊恐之意,几根温软手指按在口鼻之间,宛如羊脂,纤纤香凝。她本来就美,这种对着镜子练习过的动作更是将她的轻盈温润发挥到极致,哪怕玄烨是柳下惠再生,也无可抵御。

“你是……”玄烨微一打量,见流素披着一袭珍珠白织锦缎兰纹的斗篷,领边一圈白狐毛,整个身子裹在其中仍显绰约风姿,却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蓦然脑中灵光一闪,却见流素又欲盈盈下拜,忙伸手扶起,笑道:“原来是小素儿!”

“当年只知三爷是贵人,可还道是个富贵王爷,不想竟是皇上!”

“那是朕看上去不像皇帝。”

“不,只怪皇上厉害,扮什么像什么。”流素带着三分娇嗔,说是怪,可口角生春,哪有半分嗔怪的意思?

“哈哈,瞧你这张利嘴,如今长大了,仍不减分毫!”

流素低头含羞不语,只轻咬红唇。

冰鉴早识相地退到一边,立在魏珠身边,魏珠多嘴,低笑一句:“三年前就知你家小主非池中物,不想今日始放光华!”

冰鉴知道他是皇帝跟前红人,也朝他福了一礼:“奴才承乾宫宫人冰鉴,见过魏公公!”

玄烨携了流素往绛雪轩中去,刚进了门,姒贵人恰恰赶到,被魏珠拦住,笑道:“贵人来迟了,皇上这会儿恐怕不便相见!”

姒贵人明明看见皇帝挽着个窈窕女子进了轩内,怎肯罢休,怒道:“是皇上约我来此的,大胆奴才,你竟敢拦我!”

魏珠心里恚怒,他品级虽不高,却是玄烨身边的哈哈珠子(自幼伴读),太监中除顾问行和梁九功外第一个得意之人,连东妃佟妃都不轻易给他脸色看,居然被一个贵人指着鼻子骂,但脸上还得堆着笑容,道:“贵人小主,皇上是约了您,可小主却来迟了,足令皇上多等了一刻,如今轩内有别人了,贵人小主怕是要请回了!”

姒贵人大怒:“凭你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信么?我要见皇上!”一扭身直往里走。

魏珠不敢沾她身子,见她从身边冲过去,便提高嗓门道:“皇上,姒贵人非要进绛雪轩,奴才等无用,拦不住。”

玄烨推开窗,脸色略显阴沉,看着姒贵人。

姒贵人见着他的目光,愣了一下,竟不由自主顿住脚步。

跟着玄烨身后转出个人来,与他并肩而立,似笑非笑看着姒贵人。

姒贵人心中蓦然大寒,死死盯着流素,见她单手轻捏着斗篷边缘狐毛,姿态优游袅娜,神情与往日不同,这才发觉平日里竟忽略了这个三年不蒙召幸的区区答应。

“姒贵人,你来晚了,朕不喜欢迟到的人,小珠子,送她回去吧。”

“嗻,贵人小主,请!”

姒贵人平时里再蛮横不识礼数,在玄烨面前还是很懂进退的,眼睁睁看着玄烨转身和流素说笑,不得已一步三回头,咬牙恨恨看着,路过冰鉴时,蓦然双目大睁,恶狠狠吐出一句:“真没看出,你家主子还是个醒目角色!”

冰鉴含笑施礼,心想你早该看出了,只怪你不长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