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暖阁内燃了炭火,初冬的紫禁城还不算太冷,流素便解开系带,脱了斗篷,与玄烨对面坐着,紫檀镂花罗汉床上搁了张桐油髹漆炕几隔开了两人,上头只摆放着只紫铜珐琅青松蟠龙薰炉,流素闻着里头香气幽幽,仿佛有沉香和冰片的味道,她不谙此道,只觉得清爽提神。

“一别四年,不想重逢时你竟出落得……嗯,应该说,由男孩蜕变成美人,这变化未免也太大了些。”

流素听玄烨说得轻松诙谐,抿嘴一笑:“皇上法眼,当初必定识破臣妾拙劣的伪装了。”

玄烨一笑:“也不全然,初时真是看不出,到底那时候年纪小,无论身段还是音量特质,都不易看出。”说到身段时,他微一顿,扫了一下流素身上那件旗装,剪裁紧致处将凹凸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不由得心中怦然一动。当时还并不强调身材比例和曲线,只讲究婀娜多姿,但男人对女人线条的这种审美出自天性,不用曲尺测量也能看出其中高下。

“这件衫子竟也有些眼熟,难道朕记错了?”

“没有,这件衣衫与逸君姐姐的衣料一样,是同一匹云锦所裁。”

“可你穿在身上竟与她大不一样,这剪裁是出自谁的设计?”

“是臣妾自己设计的,平日只合在自己屋里穿,不小心穿出来,让皇上见笑了。”说是这样,流素却丝毫不见遮掩,仍是腰姿挺秀,凝然端坐,由得他打量。她很清楚,那种含胸收腹的畏葸之态决不会美好,看着也缺乏自信。

“倒是很特别大胆,要是苏墨尔额涅见着,必然会加以称赞。”

流素有些意外,玄烨说的大约是康熙朝宫女中独一无二的红人苏麻喇姑了,这个人她不太熟悉,只是听说清初衣冠样式皆其制定,应该是个设计巧手。不过她意外的,是玄烨并不认为她这身衣装太过露骨。大胆,至少不是个坏词。

“你是今年入宫的?”

“皇上真忘了,臣妾是三年前入宫的。”

又是意外,玄烨想了好一阵:“真是的,当初看见那个名字,还在想怎么有些熟悉,竟是这样。”

流素怔了好久,复选时见他似乎口唇微动,说了句什么,原来是这句!

“皇上……不会因为臣妾的名字有些耳熟,便点了臣妾吧?”

“怎么不是!那天朕应该很倦,本没有注意你,否则该认出来的。只觉得这名字好听,又有些熟悉,便记了名。”

流素脑中轰然一声,全身冰冷。真是天意,这天意却是她自己造成的!如果当初不是任性跟着纳兰性德出去,以为皇帝微服出巡是件好玩的事,又怎么会有后来“耳熟”这档子事!她真不知是哭好,还是恨自己才好。

“怎么,怨朕这三年来没有召幸过你?”

流素清醒过来,现在已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了,她已经亲手把自己推上了一条不归路,那就要一条路走到黑。

“臣妾哪敢,不过说真的,臣妾倒也不盼望,只是好奇。”

“哦?后宫里嫔妃无不盼望宠幸,你竟只是好奇?”

“恕臣妾大胆,除却皇上九五至尊的身份不谈,试问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子,究竟是好奇居多,还是盼望居多呢?”

“朕倒想听听这二者有何不同?”

“有,自入宫,皇上便是臣妾的夫君,也是主子,可好奇是天性,无需外力自然产生,盼望……则与皇上的身份有关。”

“你好大胆!”

流素听他声音虽高,却不严厉,垂首道:“臣妾出言莽撞,请皇上降罪!”

玄烨笑道:“你如今已不是童言无忌,还敢这样,可见是天性率真,又何罪之有?你说的没错,到底是好奇居多些。”

流素才暗松了口气,忽觉背上有些凉意升起,才觉得伴君如伴虎,喜怒不过一线之间。

“那你倒说说,是谁在背后说姒贵人是妲己?”

没想玄烨还记着此事,流素道:“臣妾不知道,也不想说。”

“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皇上海量,自不会与这些卑劣小人计较,而臣妾觉得这种话有辱皇上清听,况且背后传话者多有误,自古最忌掉长舌,所以不想说。”

“理由倒多,你是怕这事传开,有人说你妒忌饶舌吧?你忌讳的不是这奴才的名字,而是他背后的主子。”

“臣妾一个无宠答应,谈得上什么妒忌?只怕这话传得广了有失其真,不免夸大,与人带来不便。”

“朕是那种听了只言片语就去寻人降罪的帝君么?你只管说。”

“回皇上,听闻是延禧宫的宫女喜子。”这个名字,流素是斟酌很久才说出来的,当时议论的荣嫔身边的大宫女伊丹、做杂役的喜子和东妃身边的大宫女笙竹,之所以不说另外二个,是她想让玄烨自己去调查,斟酌处置,而不宜说出来招人嫉恨。何况伊丹和笙竹轻易不会动,她自然不能做这种傻事。

动一个杂扫宫女,正是杀鸡儆猴,初显锋芒。

“奕婷身边的人?”

从绛雪轩赏完雪景梅花回去,天已是黑了,玄烨并未召流素侍寝,只吩咐魏珠去敬事房重做她的牌子,跟着去了延禧宫。

“小主,皇上对你新宠,怎么不召你侍寝?”

流素一边卸妆一边笑:“你当皇上是个急色鬼,今天看中,晚上就召幸?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今晚上,荣嫔的日子会有些不好受。”

“小主,你这一出击就给了姒贵人和荣嫔颜色看,怕是太露锋芒了。”

“我正是要显一些,才更引人注意。”流素冷笑了一下。

“可是奴才想不通……”

流素笑了笑,并不回答。她露了锋芒,并不只会得罪人,也是暗示佟妃,长久以来并没有庇护错她,也没有白费功夫。她这点小小的“得罪”,还不怕荣嫔和姒贵人会吞了她。

忽闻外头一阵嘈杂声,贞顺斋那边似乎又在责罚宫人,有人哭,有人骂,好不热闹。

流素起身到窗口,支起了窗格,微笑看着对面,姒贵人目光如火怒瞪着她这边,一边令新来替代香芩的小宫女惠儿跪下自打耳光,一边指桑骂槐,左一个贱婢右一个□□,骂得好不痛快。

冰瞳撇嘴:“亏她还是个官家小姐,说话总这样粗野,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也不是这样!”

流素微笑道:“她阿玛是护军参领,出身和我一样的,武将出身的人家,言辞上涵养难免差些。”想起章佳府上那些污糟事,她又有些齿冷。

姒贵人见流素只穿着雪白缎子圆领衫,乌发解散了披在肩上,静静听自己骂人却不回嘴,偏偏那出尘风姿已非自己所及,那种闲静气度更是自己所缺的,不由得心里更是火烧一样,除了极怒外又有些莫名恐慌。她看上去粗陋肤浅,实际上也不是笨蛋,很清楚自己的地位将要受到威胁了。

佟妃搭着荣静的手走出正殿,看了姒贵人一眼,她的叫骂声登时稍减,跟着又看了流素一眼,流素笑着盈盈施礼:“见过佟妃娘娘。”

佟妃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绛雪轩的雪景今年可还好?”

“回娘娘,门外的檀梅都已开了,极是烈艳。”

“是啊,到了梅花开的时节了。”佟妃又是微笑,再看了姒贵人一眼,慢慢回屋去。

玄烨今天心情极好,折子很快批完,又将今日朝上军情国事梳理一遍,觉得松爽许多,伸个懒腰,见阳笑正轮值完要休班,招手笑道:“阳笑,过来猜猜,昨儿朕在后宫里遇见了什么熟人?”

“熟人?”阳笑低头思忖,忽然想起流素,心里微一震动,却抬脸笑道:“后宫里除了些奴才,可不都是皇上相熟的么?”

玄烨笑道:“你竟也会说笑了!不许诨赖推托,既叫你猜,肯定是你也认识的。”

“奴才也认识的,皇上可就说笑了,后宫内廷,哪会有……”阳笑一脸苦思冥想,然后摇头:“平日会来乾清宫的各宫主子们都不能算,恕奴才鲁钝,真猜不出。”

“哈哈,想不到竟也有你猜不着的!”

“奴才终究是凡胎,哪能如皇上事事洞察?”

玄烨甚是得意:“朕昨儿见到了小素儿!”

“小素儿?”阳笑仿佛又想了一会才失声道:“就是容若那个小表弟?皇上怎么会在后宫中见到他?难道他是哪位娘娘的至亲?可男眷也不能入后宫呀!”

“嘿嘿!”玄烨来回踱了几步,“都说你惯会识人断事,竟也没看出她是女儿身!朕可早看出了,只是见她年纪小又有趣,没有点破而已。”

阳笑微露吃惊之色:“女儿身……那她……皇上当年就看出来,才真是目光如炬。可是今年大选入宫的秀女?”

玄烨摇头:“不是,她已入宫三年,朕竟未曾见过一面,昨日相见也属机缘巧合,这些年……唔。”他又踱了几步,心想那小姑娘当年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且又活泼好动的性子,如今埋没在深宫中三年,珠玉蒙尘,真是委屈她了。

“皇上如此高兴,想必她深蒙皇上欢心?”

“呵呵,她如今的确……嗯,很讨人欢心。”玄烨本想说她实在美丽,忽想起耽于美色向来是帝王大忌,哪怕实际上皇帝也和普通男人一样偏爱美色,也绝不能宣之于口。这话传出去,免不了招来那些谏臣一堆废话。

“那她如今是……”

“还是个答应。”玄烨这才想起流素的位分问题。“不过没什么,等朕手里一些繁琐事宜忙完,打算让礼部挑个好日子,明年将后宫诸嫔妃位分一同晋一晋,行个册礼。说起来仁孝皇后去后,后宫竟还没有一人行过册礼。”

阳笑怔了一下:“皇上若不打算晋她,那最好不要太过宠她了。“

“怎么?”

“后宫不得妄议朝政,同样的,前朝也不可妄议后宫事宜,奴才不敢说。”

“你与别人不同,只管说,朕能告诉你,哪怕你说几句?”

“奴才对于后宫情形不甚了了,但奴才觉得一个盛宠的嫔妃如果位分太低,恐怕会有许多不便。”

阳笑说得含蓄,但其实就是说皇帝的后宫里女人太多,嫉妒心太重,一个盛宠的宫嫔若是位分太低迟迟不晋,免不了人人要去踩上一脚。大问题不会有,可末枝细节上给点暗亏她吃也不是不行。

玄烨想了一下,二妃四嫔都是伺候他已久的人,他素日还是比较信任,可低一级的贵人常在果然良莠不齐,难免有嚣张之辈,区区答应被她们欺压一下也有够受,况且流素看着仍是纯真不懂事故的模样,说话仍是小女儿情态,言语之间偶有失误得罪人也是难免。

玄烨拍拍阳笑的肩:“还是你提醒的对!”

阳笑忽然想起纳兰家富格小公子弥月时他也曾去道贺,趁着人多喧闹时与纳兰性德私下里喝了几杯,当时纳兰性德脸上带笑,眼中落寞,仿佛从来没有忘记过去,那种藏得越深就越重的悲哀,恐怕世间并没有几人能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