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1 章

“当然是……”她轻轻将双臂环在他腰间,几分凄楚,几分酸涩。“爱新觉罗﹒玄烨。”

其实这个问题她本来无法回答,但是如今世上只剩下他一个,她已经不用再选择。

是上天替她做的选择,她一直只是承受。

“真好听,朕等你这句话,等了十多年。”

流素越来越茫然,忍不住问:“皇上今晚只是想问这句?”

“嗯。”

“原来皇上心里……一直在疑惑着?”

“朕只是想听你亲口说,说这句话,真的很难吗?”

“臣妾……难道从来没有对皇上说过?”

他无声的闭上眼,她竟不记得。

她却想起了这月余,他为何如此生气冷淡,莫非是因为她的隐瞒,令他对她的感情质疑?

“臣妾以后,不会再做欺瞒皇上之事了,遗诏那件事,真的只是怕皇上心中两难,况且得知的时候,太皇太后刚刚宾天,皇上心中悲痛难抒,不忍再以此事烦扰。”她忧伤地看着他,“皇上若心中怒气难渲,臣妾愿做任何事以令皇上消解。”

他轻轻叹了口气:“朕能让你做什么呢?”

她轻轻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微微一笑,动人心弦。

他俯首看她,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么久,你都没来找朕一回,难道你不知道,只要你稍低头示弱,朕的气就会消解了么?”

“我……”

“为什么总是朕哄着你,你从来就不会哄朕一回?”他神色落寞地看着她,眼底的伤痕不经意流露出来,连语调都带着难以言明的痛楚。

流素听他这样说话的口吻,从所未有,忽然一阵心疼,也许总习惯被他哄着,即便在他面前放低姿态时,也总是有所求,从来没想过要去哄他开心。

她轻声道:“总以为你跟从前一样,很快便会消了气来找我,总习惯被你哄着,宠着……别生气了,好不好?小素儿向你认错,玄烨一定会原谅小素儿的,是不是?”

她的笑容带着少女般的温软,说话的口吻也带着少女般撒娇的意味,仿佛回到了他在宫中初见她的时候。

十多年光阴并未消磨尽她的青春,除了眼底若隐若现的沧桑,她依然如二八佳人一般水灵娇嫩,美得令人心悸。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你不是说你已非年少,朕该将那个小字去掉么?”

“只要在你眼里,在你心里,我还是你的小素儿便行。”她看着他的双眼,清楚倒映出她的笑容来,有几分爱娇的意味,也有几分柔媚温婉。

“今儿我和密贵人面对面坐着,终于发现她与我并不相似。”

“嗯?”

“她只是模样儿与我有三分相似,性格神态全不一样。”她伸指在他眉下轻轻划过,“你眼里的我,和她全不一样。”

他微微一笑:“怎么不一样?”

“我们站在一起时,你朝她笑了一下,笑得温柔疏离。你没朝我笑,可你看我的时候,我看到你眼里有伤痕。”

他的笑容淡了些。

两人凝眸相视。

“我们以后……不要再彼此伤害了好不好?”

“好。”静了良久,他终于吐出这个字。

她握着他的手,轻按在自己心口,轻声道:“你不开心时,我这里也会疼。”

他抱紧了她。

“没有人像你,没有人比得上你,你在朕心中,是独一无二的。”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我有什么好,从前我没有想过,你真有一天会爱上我的。我一直都以为,那是奢望。”

“既如此,当初又何必去勾引朕。”他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凭什么就觉得他不会动心。

她哑然无语。他一直是知道的,她是刻意去接近他,吸引他注意力的。

他又道:“其实朕也不知道为什么,若是知道为什么,也不会对你陷得那么深。”

“比对仁孝皇后的情更深吗?”

“朕从来没有爱过她。”

她怔了一会儿,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跟她说起与仁孝皇后之间的感情。

“当年四辅臣中,鳌拜性狂妄,其野心日显;遏必隆是墙头草,并不可靠;苏克萨哈虽与鳌拜不合,却无法与之对抗。鳌拜的女儿不能选,朕必然要在东珠和芳仪中任选其一,为笼络索尼、索额图父子,芳仪便成了皇后。朕对她的宠,不是爱不爱的事,而是必须如此。”

“一段感情中,凡掺杂了政治因素,总变得不那么单纯。芳仪是很会讨人喜欢,模样儿也可人,虽朕知道她有诸多不是,也只能视若不见。”

“原来……你都知道,我以为,你是因爱她而视若不见。”流素迟疑了片刻,道:“我……是不是什么都不该对你隐瞒?”

“你想说什么?”

流素沉默良久,轻声道:“当年我入宫,是仁孝皇后让你收了我的牌子?”

“她没有说,她说你是那届秀女中年龄最幼的,才十三。朕那时候年岁日长,不再喜欢那种孩子气重的宫嫔,便令人收了牌子。”

“她怕你看见我。”

玄烨怔了良久。

“你知不知道,在我三年无宠的日子里,她在我的药里下毒?我不敢吃药,每日都将药倒掉,林石保知道,也不敢言明,只偷偷禀了佟皇贵妃,是皇贵妃一直隐瞒着,我才能活下去。”

他神色震惊,显然这件事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她究竟为什么那么忌惮我?怕我会与她争宠,防微杜渐?”

“你怎么会知道是她下的手?”

“那时候孝昭皇后被她压制,不敢动弹,宫里除了她还有谁有那样的手段和权力,令佟皇贵妃都不敢与之对抗?后来我换了御医,岑苏海帮我查到是御药房的供奉孝祥在药里动的手脚,与他联络的是程官女子身边的小鄂子,如果你那时候还留意她,就该知道小鄂子是仁孝皇后设在她身边的眼线。”

“……这些事,朕真的不知。”他会去关心的,当然是一些宠妃和她们身边的人,区区一个答应,连容貌都不记得,生死自然也不会被他放在心上。

“再后来,孝昭皇后的那些事,你也都是明白的。这些年来,我已不知不觉养成了步步为营,对人充满疑虑戒备的性子,即便是处处提防,仍免不了会有疏忽时刻。若事事都等着你来保护我,我还有命活到今日吗?”

他竟答不上话来。

单只是这回柔贵妃拿着遗诏来处置流素的事,他就真没在意料之中。哪怕他洞察秋毫,也难以面面俱到,他究竟没有三头六臂,而后宫嫔妃实在太多,与前朝关系又千丝万缕,有时候甚至他也难以压制。

“这次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隐瞒你的,我只是没有想到柔真会那么快动手而已。我将遗诏交给了苏麻喇姑,总以为你不日便会知晓,哪知那日半夜,她便发难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神色温柔:“这些事,后来你为何不对朕明说?”

“我以为你终究曾爱过她,不想伤害她在你心中的印象。”

“朕只爱过你一个人,为何你总是不信。”

“我信,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信。”流素知道他心里虽仍是不舒服,但对她的芥蒂总算是消了。她展颜一笑,轻柔地道:“你若还生气,想怎么罚我都行。”

他看着她,却终究没忍住笑意,道:“该怎么罚你还没想起来,一会再说。”

想了想道:“苏麻喇姑跟朕说了句话,她说你只是个小女子,世间小女子,如太皇太后那般,为江山社稷牺牲了自己的青春、爱情、幸福的女子并没有几个,大多数都会为她心爱的男人放弃一切。”

流素出了会神,道:“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年轻时或也有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她与太皇太后,不知有过怎样的过往。”

他笑着刮一下她的脸颊:“朕在说你,你却在想别人,连皇祖母和苏麻喇姑的过往都想挖掘,你还真是不枉了那好奇的毛病。”

流素偏了一下脸,爱娇地看他:“人家本来就是小女子,只有你才会说,我若以男儿之身从政,会和姨父一般。”

玄烨见她神态娇憨,不禁心动,低头一吻,道:“你若真是容若的表弟,那朕喜欢的岂不是个男孩,那也太糟糕了点。”

流素噗哧一声笑:“真是傻了,我若是男孩,怎会进宫选秀。”

他哈哈一笑,本来就是逗她一笑的事,自然不会当真。

两人相拥着在榻上说了半夜的话,忽又想起密贵人,流素道:“啊,倒忘了说,今儿夜宴,跟密贵人说过出宫的事,她果然不愿,宁可老死宫中。汉人庭训当真迂腐,女子从一而终的观念牢不可破。”

“汉人许多观念是有些迂腐,却也不无道理。既要接受汉人文化,便要兼收并蓄,又岂能全盘否认?”

“皇上如此喜欢汉人文化,为何不能推行满汉一家?”

“朕与先皇,一直致力推行,只是知易行难,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流素摇摇头:“阳笑毕生的愿望就是满汉一家,可是他最终只能离开皇宫,才能和姐姐在一起。皇上所推行的满汉一家,不过是……”她想说,他们所谓的满汉一家,只不过是想将汉人与满人同化,但终究没说出口。

他沉默了片刻,道:“你若是汉女,坚决不肯入旗,朕也只能退让。”

流素意外地看着他。之前他尚不能回答,但如今却终于为她退让了。毕竟让他改变所有固有观念,打破成见,还要令所有满洲臣子皆贯彻执行满汉一家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事。

“毕竟皇上的生母也是汉女,皇上该当会支持满汉一家的。”

他微微一笑:“你怎么这么关心满汉一家的事?就不怕你对朕说这话,有人又要治你后宫干政?”

流素啊了一声,伸指微掩了口,待见他脸上并无愠意,知道他只是说笑。

“好,朕便去实行满汉一家,先从纳汉妃开始,明儿该宣召密贵人……”

流素嗔道:“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偏要瞎扯!”

他笑道:“是你说要满汉一家,怎么提到密贵人又不开心?”

流素微嘟起樱唇,半嗔半怒道:“你要宣她也不用借口,今晚上便该留她陪你守岁,谁又敢说什么?”

“好了,朕只是逗你。”他喜欢看她吃醋,又怕她生气,笑着哄了几句,道:“你和她聊得当真不错,是特别喜欢她么?”

“只是觉得江南水乡风情温软,格外亲切。”

“密贵人说得不错,你长得确实像汉女,而且一身江南水乡风情,当真奇怪。”

“我也不知道,我阿玛是镶黄旗人,额娘是宗室后裔,没有半分汉人血统在内。或许……前世是苏州人?”

“那朕的前世,是怎么与你相识的?”

流素一怔:“我前世不认识皇上。”那时候围绕在她身边打转的男生,哪有如他这般多变复杂的,既多情又无情,既温柔又专'制,总令她不知所措。

“不是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么?朕的前世自然是认识你的。”

流素又发了好一会怔,摇摇头:“我真不记得……”

玄烨见她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你还真记得前世的事么?”

流素回过神来,赧然一笑。

除夕的烟花,绽得璀璨绚烂,将乾清宫外的天空映得半边通明。

流素倚在他怀里,暖意融融,渐渐醺然欲睡,虽爆竹声惊彻宫中,但她终究抵不过周公诱惑,还是半梦半醒地闭上了眼。

耳边听他低喃:“前世怎么认识你并不重要,今世相守到老便好。来生若是……”

她努力想去分辨,却终究没有听清,便沉沉入梦。

人生没有如果,人才会寄情于来生,其实纵有来生,已无今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