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槐贵人与逸君才走一会,玄烨便来了。

“皇上今儿又不做明君。”

“这会儿是夜里了,朕过了做皇帝的时辰,现在要做平民,平民白天做工,晚上要休息,朕也要休息。”

“皇上总有借口。”

玄烨道:“朕就算是陀螺,也有转歇了的时候,找个借口来看你,不高兴么?”

流素抿嘴一笑:“臣妾当然不高兴。”

“为什么?”玄烨伸二指抬起她下颏,饶有兴趣。

“皇上都七天零四个时辰没来看臣妾了,如今才找到个借口,还想要臣妾高兴?”

果然人有时就爱犯贱,皇帝亦不例外,听了这话,玄烨倒笑得无比舒心:“朕听了你这话却格外高兴。”

“皇上不骂臣妾僭越?”

玄烨用掌心亲昵地在她脸上蹭了一下笑:“朕就爱听你说僭越的话,你忘了,朕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

流素一扭头:“皇上这样坏,这话是为了往后再多去别人那里垫个底儿吧?”

玄烨搂过了她笑:“你不喜欢,朕就少去,朕虽爱看你吃醋,却舍不得看你难过。”

流素回眸浅笑:“皇上又骗人。”

“唔……朕几时骗过你了?”玄烨正和她亲热,忽见梳妆台上少了一物,不由一怔:“你的镜子呢?”

“送给逸君了。”

流素不经意说了句,不想玄烨脸色一变:“朕给你的东西,你都随便赏人么?”

流素不想他反应这样大,呆了一下:“那也算不得赏,只是逸君喜欢,臣妾就给了,皇上既赏了臣妾,难道……”

玄烨拂然不悦,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阵,缓缓道:“朕给你的东西,每样都是精心挑选的,从不像赏旁人的,随便挑个贵重的赏了就完事。”

“皇上……”

“哪日你觉得高兴了,把朕也随意送了给人不成?”

流素一惊忙跪下:“皇上,臣妾不敢。”

“你不敢?”玄烨冷笑一声。

流素心念一转,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改口道:“臣妾是……舍不得。”跟着楚楚可怜地垂下头去,“况且皇上又不是物,岂是臣妾想送不想送的问题?皇上的心在哪里,臣妾根本无法左右,唯能做的只是守在这里等着皇上驾幸而已,等了七天,才见了一面,不想为了面镜子就……臣妾竟不如一面镜子!”

玄烨听她语声哀怨,心头一软,扶了她起来:“怎又这样多礼,朕什么时候让你这样了,你要是也跟她们一样怕朕,朕对你的心意岂不白费?”

流素心头颤了一下,不由觉得天威难测,才还冷着脸训斥,转眼又柔声安慰,可她那身冷汗是怎么也消不掉了。

“怎么一身汗,你一惯清凉无汗,肌肤如素冰,朕不过一句话,竟吓得你这样。”

流素怕他又不高兴,小心斟酌着道:“臣妾面前的倘若是皇上,臣妾自然是应该惶恐的,可若面前的是个知心人,臣妾又何惶恐之有?”

玄烨哼了一声,拉着她到床边上坐下:“朕刚才很生气,寻常百姓家夫妻争吵,难道夫君不许生气么?”

“当然不许,臣妾觉得男子宽容,女子善妒,夫君生来就不该与妻子较真。”

玄烨忍不住笑:“你真蛮横,那样的夫君岂非惧内?”

“那叫宠溺,不叫惧内。”

“好好,朕还不够宠溺你,是么?”

流素这才抬了眼看他,眼波横流,幽怨娇嗔:“当然不够,你都不问臣妾为何送人,就生气了,根本不容臣妾分辩。”

“好,你倒说个理由出来,朕就不生气。”

“臣妾上回说过了,皇上居然忘了。”

“朕说什么了?”玄烨想了好一会子,忽然福至心灵,“你上回说朕的眼里能清晰照出你的模样,所以……”

流素低声道:“臣妾想着,没了那面镜子,皇上就会天天来看臣妾,来做臣妾的镜子……”

玄烨听她语音低柔宛转,缠绵悱恻,不由得心神俱醉,拥紧了她道:“都是朕不好,朕不该吓你,瞧你这一身的汗……”

“皇上生起气来,不怒自威,震慑天下,何况臣妾一个小女子?”

“朕以后不会这样对你发脾气了。”

“嗯。”流素柔顺地倚着他,“臣妾以后也不将皇上赏的东西乱送人。”

“朕给你的那不叫赏,赏的那是内务府送来的杂物劳什子,哪用朕亲手带来?”

“臣妾明白。”

玄烨正觉情念被她挑动,却又觉得她在怀里一挣,道:“明白还要生气?”

“臣妾才没生气,可一身的汗如何伺候?得去先浴过再来。”

“朕也去。”

流素一僵,登时从头发梢红到脚底板,盯着他作声不得,刚惹他生完气,又不知拒绝会是怎样后果,可洗鸳鸯浴这档子事,她可真不愿干。

玄烨见她神情,哈哈一笑:“捉弄你一下也这样怕羞,你这里只有浴桶,怎么装两个人?”

流素如获大赦,赶紧飞红了脸一扭身逃了。

浴后出来,玄烨正懒散地斜倚在床边,含笑看着她,手里握着梳子向她一招手:“过来,朕帮你梳头。”

流素便依着他躺下。

玄烨在腿上垫了块柔软的棉纱布,流素只穿着贴身小衣斜躺着,将头枕在他膝上,一把长发流云般散开,湿漉漉犹滴着水珠。他拿布轻轻擦了会,用梳子一寸寸梳着,动作轻柔缓慢。当皇帝不用伺候人,偶尔做一下这种事只当是闺房调情,瞧着美人赏心悦目,他做得也是心情愉悦。当然了,倘若天天做这等事,或每个嫔妃都要他这样伺候,那又另当别论。

流素闭了双目,只觉得他今日格外温柔体贴,大约是刚生了口角,加意要对她怜惜一些。感觉那双手缓缓在她头上滑过,梳齿密密地在发间穿梭,他的气息宁静隽永,冰片的香气在夏日里格外清凉怡人,流素只觉得心中慢慢沁入一丝温馨,岁月静好,但只愿多挽留片刻。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爱上玄烨,但至少这一刻是打动了她。

恍惚间,她朦胧地想,倘若他不是皇帝多好,倘若他没有三宫六院多好,她可能真会有一点点恋慕。又想他若不是皇帝,她根本不会来到这令人窒息的后宫,他再有多少好处,也被他的身份给压过了。皇帝这个身份如同当空烈日,将她所有的情意冰消雪融。

玄烨见她仿佛静静安睡了,浓密纤长的睫毛羽翼般在睑下投出阴影,光洁的额头略沾了几滴细密水珠,宁谧得如同一幅绝世画卷,轻唤了声她的名字。

流素依然假寐,并不作答,她不想破坏这难得的气氛。

玄烨笑道:“当真睡了?”见她不理,伸手便向她腋下呵去。

流素一阵痕痒,咯地一声笑翻身坐起,笑嗔道:“皇上你连觉都不让人睡,真是讨厌!”嘴里说着讨厌,口角弯起浅浅弧度,轻颦浅笑,半点也没有讨厌的神色。

“朕怎么就讨厌了,谁让你装睡,朕还没惩罚你呢。”跟着压住她笑作一团,好容易才有的温馨气氛荡然无存。玄烨的性格看着和纳兰性德相似,相处之下才觉得他更开朗诙谐得多。

笑够了玄烨才拥着她并肩倚着床栏坐着,流素对他今日忽然正经起来有些奇怪:“皇上想跟臣妾说什么吗?”

“礼部已着手开始办册典之事,近来正补行纳采之礼,册妃及嫔的册文也都着手在拟。”玄烨见流素毫无反应,心头微有不快,“小素儿,你在听朕说话么?”

“有啊,皇上继续说。”

“朕觉得你毫不在意。”

流素将脸贴在他胸前,幽幽道:“在意又怎么样,臣妾很清楚自己的出身,更清楚皇上的身份,立谁为后,立谁为妃,都昭然若揭了,臣妾的一点在意,可以改变什么?”

“小素儿,你想不想做……”玄烨唇上忽然被温软手指按住,她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皇上,不要说,臣妾从来不去想这些,皇上晋不晋臣妾,都算不得什么,臣妾知道皇上先是天子,然后才是夫君。”她将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得幽怨低徊,失落之意甚深。

玄烨听了果然不安,道:“朕也想行纳采之礼如大婚一样迎娶你,只是朕虽为天子,亦不能事事如意,所以才来跟你说……”

“皇上不必说了,臣妾对虚名真的不在意,位分之事不过是些身外浮名而已。”

玄烨摇摇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朕怕的是你会因此……算了,这阵子朕已经很冷落你了,不想再给你更多压力。朕本打算晋你为妃位,但又觉得以你如今盛宠怕已经给你带来了不便,如果再晋得高些,恐怕并非好事。”

“皇上不必晋臣妾,臣妾在这后宫,三年答应都做了,哪还计较这些。”

“但你若位分太低又会为人所欺,所以考虑再三,仍是为嫔吧,这回共晋七嫔,朕只在想一件事,是晋济兰泰呢,还是晋紫萱?”

流素怔了一下:“姒贵人有了身子,是该要晋的,僖贵人伺候皇上四年了,论资历也该晋了……可为什么她俩之间只能晋一个?”

“原就定了只晋七嫔,一早拟册文的时候卜算过,此次只宜晋七人。”

流素有些好笑,到底那时候的人脱不了这些吉凶观念,哪怕开明如玄烨也不能完全免俗。他虽不信怪力乱神,但吉凶之说还是要顾忌一下的。

流素想了想:“那就不晋臣妾好了。”

“朕正经问你话,你却给朕打马虎眼。”

流素笑道:“臣妾真不知道,皇上要晋谁,臣妾怎么能随意妄言?不过皇上既问了,臣妾觉得……”歪着脑袋想了会子。

玄烨见她神态娇憨,忍不住抽个空子又非礼了一下,流素又躲又笑,好容易才喘气道:“这些年僖贵人伺候皇上尽心得力,亦无大错,不晋她似乎不太好,可姒贵人又有孕,那还是先看个几天吧。”

“你心里分明有意见却不说,朕知道你素来与僖贵人交好,心里头是偏向她的。”

“可是臣妾更清楚有些决断是由皇上来下的,臣妾不该随意干涉,臣妾只在意皇上与臣妾之间的事。”

“听说你近来与紫萱关系也不错?每日里总让人送她喜欢的吃食过去,她很是高兴。”

流素道:“既然同一宫居住,朝夕相见,总是冷着一张脸孔也不好,没的让皇上为难,臣妾只想与她和睦相处,过些清净日子罢了。”

玄烨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流素看来对此事始终保持中立不肯表态,但其实已经隐隐透露了一个讯息,在与姒贵人的相处中,流素一直处于下风,不得已委曲求全,这才设法儿与姒贵人平衡关系,好不致令皇帝居中为难。

姒贵人看似凭着有孕占了“上风”,但在玄烨心目中的地位无疑又下降一格,连流素这样蒙他欢心的宠妃都在姒贵人面前放低姿态,可见她平日里有多嚣张了。

况且姒贵人的为人,自打有“妲己”之称的传闻之后,他已经听人说得够多,头一个告状的就是荣嫔,在遭他训斥,责罚了宫人喜子之后,荣嫔亦毫不客气告了个枕头状,接着苏麻喇姑的事之后,惠嫔、李嫔、媛贵人、纯贵人这些好事者不甘人后,没一个对她有好评。取中立的只有二妃、董嫔、槐贵人、僖贵人及流素,三人成虎,玄烨心中姒贵人的形象也就可想而知了。

流素看着他,微微一笑,知道目的达成,便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