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都督赵尔巽本是满清重臣,曾经做过山西的巡抚,当宣统退位前,他是东三省总督,其力量几与袁世凯相埒。袁世凯深知不释赵之兵权,即难实现迫清帝退位,而国政自为之迷梦,所以经过颇费周折的运用,卒至撤销了东三省总督,而任赵为保安会会长,才公开其倒清之举动。赵之所以参加我们反中央集权的行动,我之所以提议推赵领衔,皆以此为前因。江苏都督程德全在赵尔巽任东三省总督时,曾任奉天与黑龙江巡抚,其后调任江苏,民元曾任孙大“总统”之内务总长,对革命颇表同情,是以亦参加我们这一反中央集权的行列。结果这一行动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反益增中央对地方之疑忌,这是二次革命以前的一件事,也可以说是二次革命的前因。
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二月正式国会成立。国民党籍议员占了最多的席次,政府国会之间,果能真诚合作,则国家即已步入宪政坦途,乃不幸三月二十日本党代理事长宋教仁先生被刺于上海车站,接着四月二十六日政府未经国会同意,又与五国银行团签立了二千五百万英镑的大借款合同。于是国会哗然,张继首以参议院议长资格通电反对借款。乃至众议院选出汤化龙为议长,政府始将大借款案咨请国会备案,此时汤化龙虽合共和、统一、民主三党为进步党(黎元洪为该党理事长),以与国民党抗衡,并未能使国会通过此案。同时各省军民长官并纷电责难,而江西都督李烈钧,广东都督胡汉民,安徽都督柏文蔚,反对尤烈。本党对此问题之态度颇不一致,中山先生主张兴师讨伐,黄兴先生主张循法律途径而解决。中山先生之主张系一秉为党国之大义,而黄兴先生之主张亦系基于保全革命力量之苦心。武昌黎元洪副“总统”为平息政治风潮,提出宋案划归法律,静候法庭解决,借款予以追认,而审计用途,颇获多数省份的赞同。衡诸当时本党同志所能掌握之武力,实不足以与袁军抗衡,审时度势,我遂一面联合各省呼吁和平,一面连电黎副“总统”请其迅速领衔调处,云南都督蔡锷,陕西都督张凤翙亦与我采相同之行动。
结果黎副总统之调处未见端倪,而袁总统于六月九日至七月一日先后下令罢黜李烈钧、胡汉民、柏文蔚三督,且遣李纯驰兵扼驻九江,赴赣之师又源源出动。斯时复值俄人嗾使库伦内犯,绥、晋首当其冲。我于忧愤之馀,特于七月七日上袁总统这样一个电报:
北京大“总统”钧鉴:窃锡山本一介武夫,罔知大计,滥竽民国,毫无建白。自宋案发生,适逢借款成立,人心摇动,讹言四起,忧国之士每虑南北水火,演成分裂之势。锡山窃以为中国之患不在南而在东,南北虽兄弟阋墙,可以理喻,满蒙为强邻虎视,必以力争。溯武昌起义,各省响应,我大“总统”置身于两疑之地,忧深虑远,统筹兼顾,津京秩序得以保持,近卫师团翕然听从,亲贵财产不尽落于外人之手。驯至清帝退位,民国告成,兵家所谓全国为上,我大“总统”有焉。当事之方急,克强(黄兴)诸公驰驱战地,危在疆场,而我大“总统”侧身京师,愠于群小,其谋国也同,处忧患也亦同,今以一事之误会,意见之微异,酿成国室之争,但略予疏通,即可涣然冰释。而环观全球,外患丛集,积薪厝火,危不可言。东邻野心,早暗视满洲为己有,彼胜俄之后,犹不敢据领之者,实因俄有以牵之也,不得已与仇俄协约,意在平分。更有迫日本以不容缓图者,即美国巴拿马运河开通是也。菲律宾虽属美之领土,实在日本势力范围之中,而日所以不敢取之者,以与俄战后之元气未复耳。美国亦知其终难和平解决,甚欲乘其元气未复之时与之一战,惟因巴拿马运河未通,大西洋军舰运输不便,故迟迟未发。日本亦深知巴拿马运河开通之后,彼在东亚势力美必出而干涉,乘此运河未通,则攫我满土,愈不容缓,特无隙可乘耳。今宗社党盘据东省,与日人以可乘之隙,而日人乘机以接济之,南北风潮叠起,又与宗社党以可乘之隙,而日人又从中推助之。日政府非求好于南,而意实在满也。若墮其奸术,则瓜分立召。东而满洲将成朝鲜之续,西而新甘一带多系升允(清陕甘总督)党羽,倘出而号召,扰乱堪虞,北则蒙古煽动,中俄协约将成泡影。西藏喇嘛久蓄叛志,英人野心,其欲逐逐,而内地好事喜乱之徒,难保不乘机窃发。加之我国会匪遍地,群盗满山,教堂林立,洋商麕集,一旦溃决,外人之生命财产将何以保持,势必惹起列强干涉,国之不国瞬息间耳。言念及此,实堪痛心!推其由来,皆因木腐虫生,疑忌之一念所致。伏思黎副“总统”倡义武昌,力维大局,我大“总统”与孙黄诸公缔造民国,艰苦备尝,推其初心,无非救国,而经营年馀,险象环生,堂堂神州,傥不亡于满清,而亡于民国诸公之手,则天下后世将谓我大“总统”何?今者三督解职,足征无他,望我大“总统”开诚布公,敦请孙黄二公入都,共图国事,破除党见,一致进行,则内忧潜消,外患自灭。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民国幸甚!中国幸甚!山西都督阎锡山叩阳印。”
本来李烈钧对袁已有“遵令免官”的覆电,胡汉民亦有“请援赴藏方略”的表示(胡免粤督后,被任为西藏宣抚使),袁若不再相逼太甚,尚有策商馀地。而袁军向李烈钧等横施压力,李纯部先在九江发动攻势,李烈钧乃于七月十二日在江西湖口宣布独立。不数日,黄兴响应于南京,陈其美响应于上海,安徽柏文蔚、广东陈炯明、福建许崇智、四川尹昌衡、湖南谭延闿亦先后独立,纷纷组织讨袁军,实行二次革命。长江流域独武昌黎副“总统”与浙江都督朱瑞宣布保守中立。中山先生特发表宣告,促请袁氏辞职,以息战祸。袁氏对中山先生的劝告置若罔闻,且用兵益急。结果因民军部署未周,且与袁军相较,众寡悬殊,不一月间遭到了全面的失败。
在这段时期中,中山先生深知山西处于北洋势力包围之中,形格势禁,呼应为难,特秘密派人告我沉默勿言,以保持北方之革命据点,俟南军北上,再与陕西会合,进攻北京。我刚奉到此指示不久,陕西都督张凤翙给我一个电报说:彼已与我联名拍发一电,反对李烈钧等行动。我当覆电责询其故,张答覆说我:此举孙(指中山先生)可谅解。我才知道我所得到中山先生的指示,他亦得到了,以故未得我之同意而出此。这时李烈钧亦有电给我,表示不满,因李与我在士官学校同屋而居交情甚笃,故他对此颇觉意外,经我覆电解释,他才知道这原是一种未曾得他同意亦未曾得我同意的苦肉计。盖当时北方诸省除我与张凤翙外,馀皆为袁氏基本势力范围,张氏此举,亦可谓为保存北方仅有革命力量的一种权术。
二次革命失败之后,袁氏乘势要求国会正式选举总统,制定宪法。国会参众两院于十月五日联合举行宪法会议,即日先行通过总统选举法,次日就进行总统、副总统的选举,第一、二两次投票,袁氏皆未及法定四分之三的多数,在第三次投票中,始以得票过半数当选,而黎元洪同时当选为副总统。《天坛宪草》因仍主责任内阁制,未能为袁氏所接受。国会尚在议宪过程中,袁氏于十一月四日假国民党以主谋二次革命之罪名,而下令解散,并取消参众两院国民党籍议员四百三十八人之资格。十二日又下令取消各省议会中之国民党籍议员。
至是,国会参众两院悉以不足法定人数,不能开会,各省议会亦成瘫痪状态,袁氏乃令组政治会议,研究解散国会及修改《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两大问题。政治会议先于民国三年(一九一四年)一月十日呈请袁氏解散国会,次又议定《约法会议组织条例》,由袁氏于一月二十六日公布。约法会议于三月十八日开会,从事于修改《临时约法》的工作,由袁氏于五月一日将修订后的《中华民国约法》公布。这一约法完全采总统制,国务卿与各部总长均为大总统之僚属,立法院议员由人民选举,参政院参政由大总统任命。六月二十日袁氏召集参政院开会,二十九日又命令参政院代行立法院职权。在此制度下的中国,不只是高度的中央集权,而且是极度的总统集权了。自然军民彻底分治,褫军权于中央的宿意,更要积极的求其速达了。
山西是民国伊始就实行军民分治的省份,省行政首长为民政长。山西首任民政长为湖北周渤,其后为山西神池之谷如墉,河曲之赵渊,繁峙之陈钰,其间我曾兼任一度,但为时甚暂。民政长之下,分设内务、财政、教育、实业各司,以分掌各项政事。全省按河东、冀宁、雁门、归绥四道区,分置河东、中路、北路、归绥四观察使(民国二年底将归绥亦并入北路观察使范围内),以理察吏安民诸事。
省行政各司改厅最早者为财政部门,初改为国税厅,嗣又改称财政厅,均归中央直辖,而受省监督。这也就是显明的实行中央集权,将财税权收归中央的举措。山西在国税厅时期,厅长为袁永廉,我曾记得有一次民政长陈钰不同意他的整个国税计画,即欲愤而回京。我问了他的计画以后,同他说:“你的计划实在不错,但你应计算计算,实行起来,恐怕卷房要占半个太原城。”他从此自知难以实行而不再坚持其计画,一场风波方告平息。国税厅改财政厅后,第一任厅长为李祖平。我祖父青云公民国三年(一九一四年)逝世,袁总统即派李氏代表致祭,因为当时财政厅长是在省的唯一中央官吏。
袁氏为进一步完成中央集权,曾欲废省存道,使道与中央成为直接关系。这一计画实施的初步,就是于民国三年五月二十三日明令撤销各省民政长,改设巡按使,并改各道观察使为道尹。巡按使虽然在事实上是接替了原来的民政长,但在名分上则不是行政官,而是监察官,特于委派之时,由中央分别明令赋以监督财政与监督司法之权耳。此制行之既久,即可逐渐做到废省存道。
山西第一任巡按使金永是一个旗人,其人相当骄悍,是袁特别派来山西消灭民军势力的。金永到晋,初任内务司长,但一般人皆知其必主省政无疑,果于改制伊始,即实现之。当时中央为分各省都督之军权,命各巡按使成立警备部队,此令一下,金永在晋即积极成立警备队,其数初为七营,继并不断增加,形成对我的甚大威胁。
中央集权的另一措施,就是撤销民政长制之同时,亦撤销各省都督之制,无论中央与地方将领,均授以将军或上将军官职。在中央者上冠一“威”字,驻地方者上冠一“武”字,驻东三省者,则上冠以“镇安”二字,并分左右将军。中央将领威字之上,并人各冠以不同之一字,如段祺瑞为“建威上将军”,蔡锷为“昭威将军”是。地方将领武字之上,亦并分别冠以各该省军事要地之地名中的一个字,如我当时的官职即改为“同武将军督理山西军务”。山东都督则改为“泰武将军督理山东军务”,其他各省亦然。我的同武将军的同字,是取了山西重镇大同的一个同字,山东泰武将军的泰字,是取了山东重镇泰安的一个泰字。为什么山西不取太原之名,山东不取济南之名呢?这一字之差,其用意是很深远的,那就是将来要让山西将军移节大同,山东将军移节泰安,以军政分地贯彻军政分治。这时,北京特地设立了一个将军府,为军事将领之大本营。名义上各省将军之本职亦皆在将军府,督理某省军务只是一种兼职,袁氏于民国三年六月三十日的命令中即有谓“出则膺阃寄,入则总师屯”的话。其所以改行这一制度,就是要逐渐的将军权完全收归中央。
民初中国外交上首先遭遇的一件大事,就是俄蒙条约。俄国处心积虑,图我外蒙,历有年所,清宣统三年,外蒙各地受俄国胁持,已纷纷独立,逐我官吏,驱我军队,俄使并曾向清廷提出蒙人自治与中国不得在外蒙驻兵,不得向外蒙移民之条件,清廷未予承认。民国元年,中国政府正拟进兵外蒙,维护我领土主权之完整,乃俄使照会:若中国进兵,俄当干涉,进而于十一月八日迳以俄蒙条约通知我外交部,公然将俄使前向清廷所提条件定入条约,俄国扶助蒙古编练军队,且在蒙古享有特权,政府虽严词拒绝,亦属无效。
我当时认为俄国乘我民国新建,力量未充,夺我主权,攫我领土,吾人断不能坐视我版图内之一部,不亡于前清之时,而亡于民国告成之日,无论外交折冲能否有效,均应以武力为其后援。否则侵略者将得陇望蜀,内蒙亦恐继入俄手。特于十一月十三日电请中央准我亲率马兵一独立旅,步兵一混成旅,屯驻包头,相机进攻,万一事机决裂,即占据内蒙各盟旗,然后进窥库伦。这一电报中,特别说明:“蒙疆系我完全领土,征伐自有主权。内蒙既固,则兵力财力胥为我有,俄虽狡猾,然为我国兵力所及之地,当亦无词以难。即或派兵暗助,亦属鞭长莫及。如此筹计,我既有最后之设备,彼亦将知难而退。”政府终以种种顾虑,不敢决征蒙之策,只循外交路线与俄使进行谈判。
延至民国二年五月,俄国果嗾使外蒙军分东西两路大举内犯,晋军驻包头之刘(廷森)旅,驻大同之陈旅,首先接战,连电告急。我以北门锁钥,关系重要,又于五月二十七日电请亲带一混成旅前赴战地,亲督迎战。中央以省防重,坐镇不可无人为词,命我派孔庚师长带队应援。孔师长率部兼程北上,与绥远将军张绍曾部及我刘陈两旅协力堵击,敌势始渐顿挫。
已而因政府对边防军事无整个决策,外交总长陆徵祥与俄使所商条件又为参议院所否决,敌恃俄援,进犯益急,朔边各省,岌岌可危。一直延至熊希龄在进步党的拥戴下入组所谓“名流内阁”,孙宝琦继长外交,与俄使重开谈判,缔结中俄条约五款,外蒙军方退,边患方息,而中国之对外蒙,从此亦只剩宗主权的虚名了。
民国三、四年间(一九一四—一九一五年)是中国最沉静的时期,亦是袁世凯势力最盛的时期。各省都督(后为将军)之籍隶国民党者,仅仅剩下我一个人,只有临深履薄,以冀保持此一革命潜力。那时国民党经过二次革命失败与袁氏一再摧残之后,组织颇为涣散。中山先生为重振革命精神,于三年七月改组国民党为中华革命党,设总部于东京,并分遣同志回国策进党务,以图革命之再举。斯时,袁氏力迫清除革命党人,我对来晋同志力保他们身分的秘密,并曾托他们报告中山先生说:我当多方设法保持此一仅存之革命据点,至来晋同志,我决加意保护。中山先生曾嘱我与陈其美先生多取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