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七月初至,江南红莲花开,荷风漾漾,武林形势却是急速逆转。

水源虽被污染,解毒的草药却似从天而降般,以南宫家的名义,一车一车的运送到江南各地。九名年逾花甲,最富盛名的老郎中聚在一块儿,捣鼓了三天,都未能解得其中奥妙。后来,还是一个见识甚广的游方郎中路过此处,先是神色惊讶了一番,双目放光许久,方才很是凝重的道出:“真乃奇物,这里面,竟是有漠北三百年才能开一次花,花时不过一刻的蓝翎雪莲,老夫当年游历漠北,为寻此物,几乎滞留十年,只可惜。此花开在雪冥山巅,魔界守备森严,多少人都只能遥遥望着那一点蓝光……如今,这药草中,竟有上百朵蓝翎雪莲,简直不可思议…….”

游方郎中的话在扬州城渐渐传开,本是桩奇事,但因牵扯到魔教,不免多出些敏感话题与八卦成分在里面。所以,消息传到最后,已然变作南宫家与魔教重归于好,翁婿和睦云云。这一闹,倒是出乎南宫雄的意料,一来可能打草惊蛇,打乱剿灭西洲居的计划;二来,南宫雄自觉与雪冥只是万万不得已之下的“地下合作”关系,界限必须划清,此种传言虽然十万分的属实,但却大大丢了南宫家的颜面与他南宫雄的威名。一番考量之后,南宫雄决定采取点行动来避避嫌。  三日后,第一批家仆被赶出南宫府,“罪名”为嚼舌根子,自然,嚼的是南宫家与雪冥的舌根子。七日后,南宫府遣散了第二批家仆,“罪名”依旧是嚼舌根子。一月内,南宫府陆陆续续将近四批家仆被遣散。这一下,有些人便坐不住了,比如,上官青云。

上官府花厅,称病将近半月的上官青云,终于打起精神出来会客。

厅内,左侧坐着两人,一个褐衣中年男子,一个青色长衫男子;右侧坐着一人,正专心抚摸着手中大刀。

上官青云的眼睛随意扫过右侧,而后眯眼看着左侧青色长衫男子,道:“马镖主,真是稀客。”

正专心品茶的流云镖局镖主连忙起身作礼,道:“听闻上官公子上次武林大会被人暗伤,至今仍未痊愈,不知现下情况可好些了?”

上官青云面上露出些许痛楚,却仍旧勉强笑了笑,道:“犬子自不量力,着了奸人的道儿,现在都还下不了床。”

马飞云亦表示忧虑,道:“上官门主要保重才是,听闻江南名医甚多,上官公子定能痊愈如初。”

一直未说话的褐衣中年男子,倒是接上话茬,道:“上官门主不必如此忧心,待兄弟们寻到那个小魔头的踪迹,定为文儿报仇!”

上官青云亦露出恨意,道:“魔教行事猖狂惯了,是我上官青云无能,不过,只要我上官青云还有一口气在,我便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马飞云捻须,故作沉吟,道:“莫非,上官门主已然查到了真凶?”

上官青云点头,道:“是‘逸云针’。”

马飞云不解,道:“逸云针似乎并不出自魔教……”

褐衣中年男子阴阴一笑,道:“飞云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西洲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南宫家撕破脸,他千影手里的筹码是什么你竟不知吗?听说,流云镖局对南宫家可是忠心耿耿,飞云兄是南宫老盟主面前的红人,连我们这些外人都约莫知道些内情,飞云兄哪里还需掩饰呢?”

“筹码?丁兄可真是冤枉飞云了!”马飞云一脸无辜,道:“最近倒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可那些全是空穴来风,并无真凭实据。南宫盟主最是忌讳魔教之事,飞云胆子再大,也不敢胡言!”

褐衣男子,即长乐帮帮主丁长洲,闻言冷哼,道:“再忌讳那小魔头也是跟他血脉相连的外孙,咱们老盟主表面上看起来刚正无私,可私底下最是护短。听说,千影是慕容家后人,之所以被逼到如此地步,还不是因为南宫雄迟迟不提复仇之事,任由雪冥冰火猖獗行事。我若是他慕容风,定也要与南宫家撕破脸!把仇人之子放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千影不发疯已算万幸!”

马飞云并不接话茬,只是随口道:“想来,盟主是不想重复十六年前血流成河的杀戮,才避开魔教锋芒。”

上官青云玩味一笑,道:“如今自家起火,盟主想清静亦不可能了呢。听说,为了压制住外界谣传,南宫盟主决定‘先外后内’,与西洲居和解,正式与魔教宣战,为慕容独孤两族复仇,重建两大世家。”

丁长洲不以为然,道:“与西洲居和解?千影公开放话让南宫雄在江南武林与那小魔头之间选一个,若是和解了,岂不是不管那个小魔头的性命了,就算他南宫雄是为了表明与雪冥撕破脸的决心,也不至于如此无情。”

“无情?”上官青云展开眉眼,道:“于南宫雄而言,颜面最重要,南宫家的地位最重要,这算得了什么。”

马飞云似是想起一事,道:“听说,解毒的草药是千影回应南宫盟主的诚意,跟魔教并无关系。千影医术卓绝,有一味蓝翎雪莲,也不算什么奇事。”

上官青云略略低了眉眼,许久,才道:“想来,南宫盟主这一次是当真下决心了。”语罢,终于瞄了眼右侧依旧抚摸心爱宝刀的汉子,向丁长洲道:“这刘三刀,最近是怎么回事?”

丁长洲恨恨道:“还不是无涯那厮给害的!我长乐帮好好一员猛将生生被他给毁了!”

上官青云了然,笑道:“如此倒也好,他日与魔教一战,必是能用得上的。”

西洲居云起阁。

秋伯端着刚煎好的药,愁眉不展的盯着站在窗边独自发呆的白衣少年,再次开口道:“这药都快凉了,少主子倒是说句话。”。

云轩回头看了看药碗,道:“听说,文箫哥哥回来了。”

秋伯似是舒了口气,道:“没错,幸好文箫公子回来了,要不然,老奴都要急疯了。”

云轩睫毛动了动,道:“我想离开这里。”。

秋伯一惊,旋即浓眉一皱,道:“以公子的手段,少主子闯不出去。更何况,少主子的身体状况根本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奔波,就算是出去,又能去哪里呢?”

云轩转身,端过秋伯手中的药,望着热腾腾的白气,道:“南宫家真的要与西洲居联手,对付魔教,重建慕容独孤么?”

秋伯别过头,咬牙道:“听公子说,南宫雄这次诚意很大。”

云轩继续盯着药碗,道:“南宫雄妥协了,文箫哥哥也回来了,你们公子多年夙愿终于实现,我不过是颗弃子,他还留我做什么?”

秋伯心中一痛,道:“公子心底里还是有少主子这个弟弟的。”

“不要说了,我不是什么少主子。”云轩有些烦躁的开口。

秋伯叹息,道:“这声‘少主子’叫惯了,这辈子恐怕是改不过来了,少主子还是喝药要紧,烧还没有退,那双手,总还要保住呀!”

云轩摸着药碗,眼睛晶亮,道:“从小到大,秋伯跟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劝我喝药。”

秋伯眼角酸涩,满是宠溺道:“秋伯看着你,从个小娃娃,长成少年模样,那也是心头肉。秋伯一辈子没成家立业,难免孤寂,也就不由的把少主子当成孙儿看待了。秋伯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那么灵动单纯的孩子变成如今生气全无的样子?!”

云轩伸手,捋了捋秋伯额前几丝灰白发丝,轻声道:“我知道,秋伯对轩儿的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报……”。

秋伯眼底只余疼惜,却听阁门外,一个清润如水的声音,道:“轩儿弟弟,我可以进来吗?”

云轩望了眼秋伯,微微一笑。

秋伯会意,忙上前开了阁门,面上满是笑意,道:“二公子。”

一身青衫,欣然而立的文箫点头回礼,道:“秋管家,轩儿弟弟醒了吗?”

秋伯连忙点头,道:“醒了有一会儿了,正好二公子来了,赶紧劝那孩子喝药才是。”

阁内,云轩从秋伯后面探出头,吐吐舌头,道:“文箫哥哥不要听秋伯瞎说,我早就把药喝完了。”语罢,还不忘甩甩手里空空如也的药碗。

秋伯脸上满是黑线,无语道:“还是二公子面子大,老奴这就去厨房准备吃的,两位主子好好说说话,”。

文箫温尔颔首,目送秋伯离去后,方才进屋,顺便掩上阁门。

云轩惊疑不定,道:“明明给文箫哥哥吃了‘忘忧散’的……”

文箫无奈笑道:“我体内余毒发作,义父在君山为我运功排毒时,顺带着化解了忘忧散的药性,幸好,我记起来了。”

见云轩不说话,文箫露出担忧神色道:“谢谢你,轩儿弟弟,为了救我,你险些丢了性命,我却毫不知情的逍遥快活。没想到这些,我都寝食难安。如今,轩儿弟弟还好吗?”

云轩笑笑,道:“轩儿很好,文箫哥哥不用担心。只不过,文箫哥哥怎么来了西洲居?再也不回雪冥了吗?”

文箫摇首,道:“我只是想,劝大哥回头。”

云轩眼睛转了几转,道:“文箫哥哥,你不要骗我,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文箫神色犹豫,有些拿捏不定,只是轻叹道:“没有,轩儿弟弟身体不好,不要想那么多。”

云轩见状,道:“听说南宫家要助西洲居复仇,重建慕容独孤。”

文箫果然变了颜色,面容竟有些苍白,一向沉静的眸色亦是波澜起伏。

云轩抿嘴,直接跪于文箫跟前,语气不容执拗,道:“若是文箫哥哥不说,我便自己去打听,我知道,如果不是出了大事,文箫哥哥不会这样失态的。”

文箫慌忙伸手去扶,道:“轩儿弟弟快起来,我说便是。”

云轩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文箫,道:“轩儿要听实话。”

文箫苦笑,道:“真正与南宫家结盟的,是雪冥。义父已经动了杀机,我若劝不了大哥,西洲居便大祸临头了。”

云轩眼神闪烁不定,道:“他不会放弃复仇的。”

文箫定了定神,道:“若是大哥不愿放手,我便为他陪葬,兴许,还能消解义父恨意。”

云轩不解,道:“文箫哥哥是瞒着爹爹来这里的吗?”

文箫怅然点头,道:“我既然知道了真相,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哥出事,我——我对不起义父养育之恩。”

云轩默然,文箫却忽然撩衣跪倒,神色郑重,道:“轩儿弟弟,求你救救大哥。”

云轩愣住,茫然道:“文箫……哥哥……你做什么?我——”

文箫神色更加郑重,道:“义父和南宫雄都是为了轩儿弟弟,才对西洲居痛下杀手,如果轩儿弟弟肯去求他们放过西洲居,大哥也许还有活路。我知道,大哥对不住轩儿弟弟,可是,我实在走投无路,大哥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

云轩触电般摇头,道:“不会的。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文箫愈加焦虑,道:“轩儿弟弟要相信我!南宫雄我不了解,可义父的心思,我怎么会看不透。我会想办法救轩儿弟弟离开这里,只是恳求轩儿弟弟一定帮帮大哥!”

云轩声音有些沙哑,道:“对不起,文箫哥哥,此生,我再也不会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了。我已经是半个废人,再也没有力气去承受他们的爱与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