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夜凉如水,一弯浅月在窗纸上映下淡淡晕影,温暖,孤寂。

紧闭的阁内,灯火异常明亮,与凄冷黑暗的夜色形成强烈对比。

烛火下,仅着了单衣的少年席地坐在棋盘一侧,专注的纠结于黑白棋子。

秋伯带着一股寒气,推门而入,见状既心疼又无奈,道:“老奴刚刚煮了夜宵,少主子好歹吃一些。”

云轩抬头冲秋伯笑了笑,随即摇头,道:“我不饿。”

秋伯打开尚且冒着热气的瓷罐,挤眼笑道:“这是秋伯专门让厨房准备的桂花百合粥,另掺了些雪莲在里面,味道极是清淡。”

云轩压制住胃里翻涌的不适感,依旧摇头,道:“秋伯,轩儿真的不想吃。”

秋伯手下不停,眼中却是泪光乍现,道:“傻孩子,你都整整三日没沾东西了,秋伯知道是因为身上的伤口疼得厉害,提不起胃口。可现在又是发炎又是高烧,你不吃东西,怎么好起来?”

云轩扔了颗白子下去,方才抬起头,满是歉意,道:“对不起,秋伯。”

秋伯顺势将盛好的热粥摆到案上,道:“知道不好,就赶紧吃东西。”

云轩蹙眉,十万分的不情愿,道:“秋伯,我心里明白,这次发烧跟以前不一样。你不要枉费心机了,剩下的日子,秋伯能陪着轩儿,已经足够了。”

秋伯眼中水泽愈盛,几乎哽咽道:“不许胡说!”

云轩转首静静的望着窗外一弯弦月,无波无澜,道:“下次月亮再圆的时候,不知道我会在什么地方。”

窗外,一抹清幽的紫光划过,转瞬消匿无踪。一时间,满室芳菲,沁人心脾。

秋伯察觉出异常,惊疑道:“怎么突然弥漫出如此淡雅的花香,倒像是一夜之间,百花齐放。只是这气息,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只不过,秋伯尚来不及思考,半句话堵在口中,便神志恍惚,昏倒在了地上。

云轩低头盯着项上紫水晶散发出来的越来越盛的紫色荧光,愣愣不动。

阁门被轻轻推开,阁内烛火闪烁了一阵,终归于平静。

直到一角紫色披风映入眼底时,云轩方才极慢的抬首去看,眸中一片光泽,声音亦是轻软,道:“娘亲。”

南宫紫衣温婉一笑,伸手将身边的少年揽入怀里,道:“娘亲终于找到轩儿了。”

云轩任自己沉浸在周遭鸢尾花香之中,许久,才睁开眼睛道:“娘亲什么时候走?”

南宫紫衣抚了抚怀中孩子有些散乱的发丝,容颜坚美,道:“娘亲带轩儿回忘情崖,再也不离开了。”

云轩身体一僵,雾气缭绕,道:“如果轩儿陪不了娘亲,娘亲会生气吗?”

南宫紫衣只是细细感受着云轩乍冷乍热的体温,时而短促时而虚弱的气息,绝美的面容上满是坚毅,道:“娘亲舍不得轩儿,自然要生气的。”

云轩此时方才伸手抓住眼前一角紫色,仰首道:“轩儿也舍不得娘亲。”

南宫紫衣柔柔一笑,指尖幽兰一绽,封住云轩所有灵识,道:“如此,便好。”

阁外一人,黑裳及地,白发如霜,额间一弯银月,袖上饰以鬼纹,容光焕发,体若幽灵。

瞥见南宫紫衣怀抱着沉沉睡去的少年自阁内现身,那人转动着手中墨玉扳指,凤眼含笑,道:“一意孤行的代价,你最好记清楚了。”

南宫紫衣清冷而立,紫色披风猎猎飞舞,仿佛暗夜中一株急速绽放的紫色幽兰,闻言只是面无表情,道:“这世上,唯有母亲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孩子性命垂危,就算夺尽我所有寿命,我也不悔。”

男子微微眯眼,道:“你丝毫不精通歧黄之术,如今他是药石无灵,我倒要看你如何救。”

南宫紫衣闻言垂首,望着怀里的少年,笑得满足,道:“终不过一死,有我陪着,我的轩儿会开心的。我将他带到这世上,本就该带他离开。”

男子皱起眉头,啧啧摇头,道:“真是个疯女人。”

次日,天降清雨,复又湿润一片。

忘情崖底,洞壁深处,郁木丛生,繁花拥簇,别有一方世外境地。

建于鸢尾深处的几间小阁,历经风雨侵蚀,虽是有些残破,却难得的干净雅致。幽幽花香萦绕四周,凝神静息。

南宫紫衣望着面色越来越潮红的云轩,一颗心,犹如刀绞。

携起遗落一侧的短剑,南宫紫衣缓缓抽出剑身,清亮凛冽的紫光刺痛双目,冰冷的剑尖却是毫不犹豫的划破手腕。一滴滴鲜红的血,散发着奇异的幽兰之香,顺着剑刃流入云轩唇角。

黑裳男子不知何时现身,宝石般的眼睛流露出几丝捉摸不定的意味,嘴上玩味不减,道:“紫月,你当真不要命了?”

南宫紫衣并不抬头,只是清清冷冷道:“当初死里逃生,全凭那一株壁月幽兰,如此,轩儿定能好起来。”

“说起这壁月幽兰么,” 黑裳男子唇边弧度恰好,似是深思,道:“于你而言,是续命灵草,于他而言,却是催命的毒药。”

南宫紫衣只觉呼吸一滞,声音微颤道:“你说什么?”

黑裳男子垂首继续转动手上墨玉扳指,道:“壁月幽兰性寒无比,他体质应是畏寒,此刻尤为虚弱,你说,是不是很危险?”

南宫紫衣触电般收手,任由鲜血蜿蜒而下,神魂俱失,道:“你既不肯帮我,又何必打碎我所有希望。”

黑裳男子眸中温柔一瞬而过,道:“本司只愿你做秋水宫的紫月圣女,其他的,早该忘记。”

南宫紫衣凉凉一笑,道:“你为何不问我,为何会活下来?”

黑裳男子不以为意,道:“自是为了脱离苦海,了断前缘。”

南宫紫衣只是望着身侧孩子,道:“秋水宫非是佛门,身可幽闭,心又如何幽闭?”

黑裳男子语气波澜不惊,道:“你执意要引火自焚,我愿意成全,只不过,背叛秋水宫之人,下场恐怕会很惨。尤其,在这种时候。”

南宫紫衣冷笑,道:“你威胁我?”

黑裳男子耸肩摇首,道:“你若是执意这样想,倒也不是不可以。我知道你南宫紫衣什么也不怕,可总该顾着那小鬼的死活,落井下石这种事情,本司确是做过不少。”

南宫紫衣盯着面前男子,静静道:“我只要一句实话,你当真不肯帮我?”

黑裳男子十分坦然的摆手,道:“不是不肯,而是无力。如今他命若游丝,你何必再管,直接抛给慕青渊才是正理。”

南宫紫衣别过头,冷冷道:“这里并不欢迎你。”

黑裳男子瞳色分明,浅笑道:“若是能取得雪冥天枢宫的炙炎石,兴许,能驱散掉他体内寒气。只是,于雪冥而言,此物之重要,你比谁都清楚,你与慕青渊如今情分深浅,我很感兴趣。”

雨淡,风清,罐中汤药在炉上翻滚,腾起阵阵白色雾气。

云轩裹在被子里,极有兴致的翻弄着手中蝴蝶纸鸢,丝毫不在意缠满了白色绷带的双手。

南宫紫衣有些神思飘渺,目光温柔的望着榻上的少年,道:“轩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炙炎石可以压制你体内寒气?”

翻弄纸鸢的手蓦然一滞,云轩呆呆道:“娘亲为什么突然问起来这个?”

南宫紫衣心底划过一抹苦涩,道:“青……你爹爹他知道吗?”

云轩继续摆弄纸鸢,道:“为什么要告诉爹爹?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处理好,不需要别人可怜。”。

南宫紫衣闻言酸痛,宛然一笑,抚了抚云轩鬓发,道:“娘亲不会让你有事的。”

云轩意识到异样,偏过头,星眸澄澈,道:“娘亲不要去找爹爹。”

南宫紫衣笑意深了些,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云轩羽睫闪动,道:“我已经欠了雪冥好多血债,永远也还不清,我不能再贪图其他的东西。”

南宫紫衣敛住笑意,道:“于娘亲而言,这是轩儿的命,并非贪图,只是想挽留而已。”

云轩眼睛更深,道:“只有娘亲会这样想,他们都有恨,我不想娘亲和爹爹因为这件事起冲突。”

南宫紫衣目光如水般温柔,道:“轩儿怎么知道爹爹和娘亲会起冲突呢?我便不信,他会眼睁睁看你出事。” 。

云轩盯着手里的纸鸢,道:“因为娘亲根本不知道爹爹有多么讨厌我,更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对不起爹爹和雪冥的事。”语罢,又眼睛一弯,道:“娘亲,轩儿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但是并不觉得难过。”

南宫紫衣眼中润出水泽,道:“不要胡说。”

云轩忽得神色灼灼,道:“娘亲还会与爹爹和好如初么?”

南宫紫衣莞尔,道:“你这小脑袋整日里胡想什么呢,我们之间的事情,哪里会这么简单。”

云轩撇嘴,道:“没关系,轩儿许过愿望,肯定可以实现。”

南宫紫衣故作惊奇,道:“你倒是说说,都有什么愿望?”。

云轩眼睛清亮,道:“轩儿想要弟弟妹妹了。”。

南宫紫衣愣住,许久,才出声道:“娘亲只要轩儿一个。”

云轩摇摇头,道:“轩儿知道爹爹和娘亲都很孤独寂寞,等到你们都老了,肯定需要有人陪着的。”

南宫紫衣只觉心口一滞,面上笑意更柔,道:“那是自然,我们都需要轩儿陪着,一直到老。”语罢,便起身盛好已然熬到火候的药,轻轻吹了吹药碗弥散的热气,笑得动人,道:“轩儿,吃药了。”。

云轩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几乎连起身的力气都使不上,只能躺着反抗,道:“轩儿要吃东西,不要喝药,闻着就很苦。”

南宫紫衣一贯的循循善诱,道:“无妨,这‘药’便是轩儿要吃的‘东西’。”语罢,又补充道:“再者,这是你青月姑姑的心意,不能浪费。”

云轩顿时黑了脸,道:“娘亲,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迫不及待的欺负我?我哪里来的青月姑姑?”

南宫紫衣趁机将一勺药递入云轩口中,而后十分善解人意的塞入一颗蜜饯,继续道:“说起来,你可能听说过这个姑姑,她别名步凌波,生得貌若天仙,医术也是独步一方。”

“步……凌波……?!”云轩张大嘴巴,前所未有的惊讶,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

南宫紫衣顺势将药碗凑过去,灌掉大半,接着道:“看这模样,你倒是真听说过。”

云轩被灌得从喉咙到胃全是呕心的苦,欲哭不能,满是哀怨,道:“娘亲……”

南宫紫衣仿若未见,继续往云轩嘴里塞蜜饯,道:“你青月姑姑的医术果然了得,不过一晚上,轩儿便有力气挑东挑西了。”

云轩警惕的看着剩下的半碗药,道:“娘亲,能不能不喝这个?”

南宫紫衣笑得愈加动人,道:“自然可以,只不过,千万不要提什么白糖糕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了,倒真是有些想不起来如何做了。”

云轩十分没有骨气的表态,道:“娘亲,不知道为什么,轩儿特别喜欢那个青月姑姑,也有些喜欢她的药。”

番外——轩儿的粽子

初夏时节,雪冥山积雪融化殆尽,入目处,葱郁嫣红。

近日来,雪冥辖制下的罗刹教与伏魔教很是不安分,为了抢地皮,双方小范围的火拼屡屡发生,着实令青渊头疼不已。

一大早,羲和便扑进天人殿内,摇着白玉扇感慨道:“教主英明,似今日这般良辰美景,怎可被那些罗刹小鬼给唬了去?如果教主实在忧虑,干脆让我等去灭了这些个祸害,方是正道。”

青渊头也不抬,道:“有话直说。”

羲和十分无辜,道:“属下刚刚就是在直说,如果教主非要听属下拐着弯说,亦无不可。怎奈属下向来爽快,听说教主为了此事茶饭不思,一夜未眠,特地起早赶了过来。一来为教主分忧,二来提醒教主注意休息,三来劝教主速战速决,四来提醒教主莫要忘了过节,五来提醒教主莫要忘了让属下等过节。”

青渊拿起一卷新的密报,依旧不看羲和,道:“下次直接说最后一条便可,今日什么节?”

羲和闻言立刻来了精神,道:“教主英明,今日乃是五月初五端午节,俗称端阳节,乃携亲朋登高眺目的好日子,据传是为了纪念一个古时叫做‘屈原’的人,三年前,刚刚由江南传入咱们漠北。往年教主奔劳于外,均未赶上,今年总算遇到了。”

“江南传入?”青渊目光顿了顿,终于瞥了眼羲和,道:“也罢,今日便由你们过节,其他事情节后再议。”

羲和极其灿烂的一笑,连道“感动”,道:“教主实在是英明,端午习俗,吃粽子,听说五部纷纷连夜专门为教主做了各式各样的粽子,花样百出,味道鲜美,待到午膳时便要献上。到时候,教主可千万不要忘了属下们的份。”

青渊挑眉一笑,道:“跟泷刚说一声,五部所有粽子你们分了便是,我对那东西不感兴趣。”

羲和狡黠一笑,伸长脖子,盯着青渊,道:“恕属下僭越,教主,你不感兴趣不代表人家小孩子不感兴趣。您今可年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小拖油瓶呢,属下保证,小孩子都喜欢好吃的东西,更何况是从江南……咳咳……传来的。”。

青渊闻言一怔,片刻后,重新拿起手中密报,道:“那便给他送些过去。”

羲和幽怨的摇着扇子,道:“教主,那个小火药桶,属下可不敢招惹,万一折损了哪个部位,岂不是影响属下为教主效力的热情。再说,大过节的,教主也该去陪陪,反正教课业的先生现在还下不了床,闲着也是闲着……”

青渊揉揉眉心,似是了悟,道:“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这两天告状的的确不少,既然今天应该‘闲着’,也的确该管教管教了。”。

羲和顿时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好心提醒道:“教主英明,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青渊点头,道:“我知道,这是我的意思。”

羲和只差一跟头栽倒在地,继续努力站稳,道:“教主英明,今天过节,不宜见凶见血。”

青渊依旧点头,道:“我知道,谁告诉你我管教孩子要见凶见血了?”

羲和听得背脊发冷,颤颤的,硬着头皮道:“教主英明,属下的意思是你们应该和谐的过节,和谐的吃粽子。”

青渊再次点头,道:“我知道,五部的粽子,我会好好品尝的。”

羲和捏了捏拳头,咬牙道:“教主,不光您自己品尝……”

青渊随意翻过一页密报,道:“轩儿也会好好品尝。”

羲和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直接栽倒在地。

青渊继续面无表情,道:“这墨玉地板纹理虽好,质地却差些,若是被损坏,便由你负责置办了。”

羲和沉痛的爬起来,哀嚎道:“教主,您的无情让属下无比忧愁,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智商。教主明鉴,属下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青渊再次翻页,云淡风轻道:“本座向来明鉴,羲和护法不必怀疑自己的智商。”

羲和两眼一翻,再次栽倒在地。

雪冥教,墨月殿。

“噼里啪啦”的破碎声与撞击声不绝于耳,几个仆人与小婢面色惶恐的躲在殿外,交头接耳,不时偷偷观望殿内状况。而负责护卫此处安危的黑衣卫们,则十分冷静的注目远方,对殿内情况不闻不见。

“冷烟姐姐,再这样下去,殿内的东西便要被悉数砸坏了。教主最爱整洁,万一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几个青衣婢女围着一个年长些的绯衣女子,十分焦急。

唤作冷烟的绯衣女子蹙眉,道:“墨月殿内摆设之物件件都是宝贝,便是万金也难求一样,你们以为我舍得么?可教主亲自发话,让我们不必理会,我又有什么办法?再说了,那个小祖宗,我可不敢去惹他,昨日,冷眉不过说他两句,便险些被毁了容貌。”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放眼望去,殿内的小小身影正“破坏”的不亦乐乎,不由慨叹道:“教主那样性子冷淡不苟言笑的人,平日里我们都不敢抬头直视,放眼整个雪冥,哪一个对教主不是既惧又怕?可这个小魔王,隔三差五的便来墨月殿砸东西,也太大胆了,这可是教主住的地方,好歹也要顾忌顾忌吧。”

“听说是因为教主整日呆在天人殿不见他,他便跑到墨月殿砸东西,想逼教主出来。可教主毕竟是教主,闹成这样竟也没当回事儿,任由他砸去。”

“这样说来,教主对这娃娃倒是十分的宠溺了,不然也不会如此纵容。听说,跑去天人殿告状的天天都有,可从未见教主有什么表示。墨月殿里,冷眉姐姐是教主最看重的人,昨日之事,依教主的性情,必是要严惩的,可今日这娃娃不照旧来这里耍威风么?”。

“我倒觉得,教主是懒得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才对。谁不知道教主与南宫家势不两立,那个女人的孩子,教主才不会放在心上。平日里,教主眼里面,全是冷漠与厌恶,雪冥上下人人都能看出来教主的仇恨。” WWW ttκд n C〇

“教主喜不喜欢我不知道,可这么漂亮的小娃娃,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若不是他脾气太差,我定要好好玩耍一下。”

冷烟无奈,肃声打断众人,道:“全都闭嘴,敢在墨月殿外嚼舌根子,若是教主知晓了,你们断无活命机会!”

众人闻言,当即吓得面色一白,纷纷低下头去。

“我倒想听听,你们在嚼什么舌根子?”低沉的嗓音传来,辨不清喜怒。

冷烟眉心一跳,倾身跪落,惶恐道:“冷烟教导无方,请教主责罚。”其他人见状纷纷跪于冷烟身后,屏息凝神,大气亦不敢出一个。

青渊瞥了眼殿内,道:“他何时来的?”

冷烟垂眉敛目,恭谨道:“有半个时辰了。”

青渊点头,道:“估计快要砸到里面寝殿了。”

“呃?”冷烟愣了愣,愈加惶恐道:“奴婢万死。”

青渊摆摆手,道:“都下去罢,听说今日过节,这里便不用你们当值了。”

什么?过节?!众人瞠目结舌的望着地面,如遭雷劈,天哪,他们英明神武的教主怎么会性情大转,迷恋上……过节哪!

冷烟极力自持,尽最大努力压下自己同样波澜起伏的情绪,启唇道:“属下等在此拜谢教主,只是,殿内有些乱,属下等恐不能放心离开。”

青渊复又瞥了眼殿内状况,淡淡道:“无妨,一刻后再命人过来收拾便是,不会耽误大家过节的。

过节……又是过节!众人心肝一颤,他们英明神武的教主,真的迷恋上过节了!

青渊举步入殿,刚刚跨过殿门,迎面便飞来两只青瓷花瓶,尚未离去的众人一个个瞬间面色惨白,极度恐惧的闭上眼睛。

只不过,众人瑟缩了许久,均听不见有何动静,且刚刚尚且十分响亮的噼里啪啦声也戛然而止。众人不明所以,再睁眼时,便见他们向来矜持严肃的教主左右两只手各抓了一只花瓶,眉心微微蹙起,不由大跌眼镜。

“这么大的力气,你倒是不嫌累。”青渊径自放下手中花瓶,语气尚算平静淡然。

怀里抱了只大香炉正准备往地上砸的白衣娃娃见到青渊进来,眼睛一亮,脱口道:“坏人教主,你回来了!”

空气里,有人吸了口冷气,随后,又有一大群人吸了好多口冷气。

青渊有些哭笑不得,道:“谁教你这么叫的?”

对面的白衣娃娃兀自不解,道:“我自己想的。你是坏人,他们又都叫你‘教主’,加起来不就是坏人教主么?”

青渊揉揉额头,道:“你娘亲没有告诉你,应该如何称呼吗?”

白衣娃娃闻言顿时上了火气,道:“娘亲只告诉我,如果被人欺负了,一定要欺负回去,如果欺负不回去,就找他们教主帮忙。”

青渊再次揉揉额角,内心哀叹,紫衣,你这是在报复我么……

“坏人教主,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娘亲?”白衣娃娃俊秀的小脸上十足的警惕。

青渊继续抬步向里走,随意扫过满地狼藉,道:“你把我这墨月殿砸了一遍又一遍,便是要问我这个问题么?”

白衣娃娃抱紧了手中香炉,道:“不是问,是让你带着我去找,我不认识路。”

青渊走至跟前,道:“把东西放下。”

感受到面前墨衣男子身上散发的强大气场,白衣娃娃退了几步,更紧的抱紧了大香炉,俨然护身符一般,气势颇大,道:“坏人教主,你要是敢欺负我,我一定告诉娘亲,让她欺负你。”

青渊勾起唇角,兴致颇高,道:“你信不信,到时候,我会说服你娘亲与我一块儿‘欺负’你?”

白衣娃娃坚定的摇头,道:“骗人,娘亲才不会听你的。”

青渊浅笑如故,道:“听你羲和叔叔说,今日是端午节,五部本来是准备了好些粽子要送来的——”捕捉到面前孩子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亮光,青渊话锋一转,道:“只可惜,墨月殿乱成这样,怕是吃不成了。”

白衣娃娃立刻放下手中香炉,拍拍胸脯,道:“不乱不乱,粽子的味道跟娘亲做的白糖糕很像,还有一股竹香,我很喜欢,你一定要让他们送过来!我现在就收拾!”

青渊伸手拦住面前风风火火便要动手的小人儿,向殿外道:“你们进来收拾一下。”

冷烟一颗心七上八下,闻言连忙带领着众青衣小婢进内扫洒收拾。

“轩儿,随我去里面。”白衣娃娃正待发作,右手已然被青渊攥在手里,越是挣扎,便被攥得越紧,不由仰头瞪着身侧恍若未见的墨衣男子。

直到进入内里与寝殿相连的书阁,青渊方才松手,垂眼望着似是有些紧张的孩子,挑眉道:“慕云轩,你千方百计折腾得整个雪冥不得安宁,不就是为了逼我出来么?”

云轩神游回来,继续瞪着青渊,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道:“带我出去!你是不是想趁没人在的时候欺负我?”

青渊眼角带起笑意,悠然道:“我若是想教训你,便是当着雪冥所有人的面亦无不可,这样说来,你是愿意让我当着其他人的面‘欺负’你了。”

“你——!”云轩气鼓鼓的转着眼珠子,愤愤然转身便要往外跑。

青渊“适时”的拉回跑到书阁边上的娃娃,眸色渐深,道:“今日难得有时间,我们也该算算这些天的帐了。”

“算账?”云轩迷惑的睁大眼睛,道:“娘亲没有说过住在这里要给钱,难道是传说中的‘敲诈’和‘勒索’?”

青渊不着痕迹的揉揉额角,头疼道:“紫衣真是将你宠坏了,她平日里到底是如何教你的,该知道的一概不知,不该知道的偏偏搬出一堆。”

“紫衣?……是娘亲吗?”云轩愈加迷糊,却是气势不减道:“坏人,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找娘亲?不许你说娘亲的坏话!”

青渊复又挑眉,道:“当真是欠管教。”语罢,重新攥住云轩的手,沉吟片刻,道:“小孩子要学会懂规矩,犯了错就必须接受惩罚,这个道理你明白么?”

云轩似是意识到什么,身体轻微的瑟缩了一下,道:“你要做什么?……我才不要懂什么破规矩……”

青渊抬脚踢向云轩膝弯,瞥见面前孩子不受控制的重重跪倒在地,方才勾唇道:“从今日开始,你便要懂这些规矩。”

一语落地,不容置喙。

云轩膝盖砸得生疼,一只手撑着地面便要起身,却发觉身体始终被一股力道压着,毫无反抗之力,不要狠狠瞪着青渊,怒气腾腾大叫道:“大坏蛋!你放开我!放开我!”

青渊面色波澜不惊,沉沉道:“我是你爹爹,今后,若是再让我听到你如此无礼的称呼,休怪我直接让人拉你出去掌嘴。”

云轩闻言挣扎得更厉害,忿忿不平道:“你就是个大坏蛋!坏人!坏人!”

“啪!”青渊一个耳光甩过去,不轻不重,道:“念你初犯,我不计较,可你若敢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我定会不留情面。”

娘亲从来不舍得动自己一根头发,如今,竟被人如此‘欺负’,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惊异,云轩突然间安静了下来。

青渊顺势打开身侧檀木柜子,牵着云轩转过身,道:“这些,都是我慕家家法,所犯错误大小不一,惩罚的轻重也不一样。”

云轩呆呆得望着柜子里整齐摆放的板子、藤条、鞭子等粗细长短厚薄参差不齐的“东西”,十分无辜的眨着眼睛望向青渊。

青渊略略思索,道:“冷眉的脸和墨月殿的东西是用手,夫子的伤是用腿,木部的树苗和水部的鱼塘是用脚,地部小婢女腹部的伤是用胳膊……嗯,今日便这些罢,自己选几样适合这些部位的东西。”语罢,又似想起什么道:“今日过节,不宜见血,便挑些不易划破皮肉的。”

云轩此时方才明白青渊不是吓唬自己,想起娘亲的谆谆教诲,当即撇去脸面,扯了扯青渊的袖子,声音软软糯糯,道:“爹爹,能不能不选这些东西?”

青渊眼角含笑,道:“现在才懂得乖巧,可惜,晚了。”语罢,便起身坐于桌案之后,随意拾起一册书,道:“半个时辰内选好,否则,我便直接替你选了。今日,只要没有我的允许,你便出不得这墨月殿,所以,不要试图逃出去。”

策划许久的小心思瞬间被揭穿,云轩十分泄气的跪坐在地,幽怨的伸手摆弄柜子里的东西。

青渊听着耳畔渐渐响起来的明显夹杂着怨气的翻箱倒柜之声,不由轻笑出声。

半个时辰后,云轩扁着嘴十分不情愿的摆出三样东西,一根戒尺与一根最细的藤条及一根极细的牛筋鞭,想来是比较了许久才决定的。

青渊蹙起眉心,一时间哭笑不得,面上却无丝毫波动,抬眼向面前的娃娃道:“去把柜子里那块厚重一些的红木板子取过来。”

只见面前的白衣娃娃跪着不动,坚定的摇摇头,道:“不要。”

青渊眼神儿飘向手中书卷,道:“这三样东西均能用得上,只不过,50红木板是基本责罚,不在你选的范围内。要是再磨蹭,可就不止这个数目了。”

自此,云轩已然深刻认识到青渊的“淫威”是不可侵犯的,否则,吃亏的肯定是自己。显然,这与娘亲的教导是相悖的。所以,云轩咬了咬牙,几乎看也不看青渊便将那红木板子扔到了案上。

青渊瞥了眼端端正正躺在案上的红木板子,随口道:“60板子。”

云轩向来坚强的心几乎被捏碎,稚气的脸上满是委屈与不甘。

青渊放下书册,起身绕至案前,伸手拉起尚且跪在地上的云轩,声音低沉,道:“趴伏到书案上,下身衣服全部褪掉,不许乱动,不许叫,更不许哭,痛得厉害了便咬住衣角。”

那日,青渊手中的板子倒是不急不缓,力道也是不轻不重,数目上更是丝毫不放水,所以60板子打完的时候,云轩已然是气息紊乱,面色惨白,小脑袋更是无力的黏在臂弯里。书案之上,已然流了一滩冷汗。

青渊静静的望着眼前由总角到提早束发的小小少年,纵使倔强到极致,任性到极致,此次却是难得的听话,即使再痛,也始终没有乱动一下,没有□一声。紫衣,这便是我们的孩子,上天赐给我们最好的礼物。

放下手中已然有些温度的红木板子,青渊重新将云轩褪下的衣服扯上,只因力道把握的极好,伤处虽肿成青紫,却也并未见血。

动作尽量轻柔的将云轩的脑袋从臂弯里托起,青渊低沉的声音复又响起,道:“轩儿,起来,现在还不能睡过去。”

云轩的确是意识清醒,可剧烈的疼痛依旧让自己眼前阵阵发黑,因而便索性闭上了眼睛。此刻闻得青渊之言,云轩只得不情愿的睁开眼睛,连带着身体就势黏入青渊怀里。

青渊拉开云轩软绵绵的身体,凝视着云轩双眼,语气冷肃,道:“爹爹向来言出必行,这一次,必须让你得到教训。刚刚不过是基本责罚,轩儿选的三样东西,尚未执行,即使再痛,轩儿也必须领受到底。”

云轩被汗水浸湿的羽睫动了动,软声道:“轩儿听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痛?”

青渊唇角微勾,这个小火药桶,终于软了下来,没有力气张牙舞爪了。

收回思绪,青渊语气淡淡,道:“手心30戒尺,腿部30藤条,手臂和脚部各30牛筋鞭。从哪里开始轩儿自己说。”

云轩身体不可抑制的颤了颤,脑袋复又埋在青渊胸口许久,方才闷声道:“手臂和脚部。”

青渊再次将云轩从怀里拉开,道:“把鞋袜脱了,好好跪着。”

云轩顺着青渊手臂的力道滑落到地上,扭着身子解开鞋袜,作势又要黏上青渊。

青渊不着痕迹的退了几步,蹙眉道:“跪直,你还有这个力气。”

云轩扑空,只得慢慢直起身体,咬牙坚持。

脚部30牛筋鞭过后,青渊没有给云轩喘息的机会,便直接卷起云轩两边袖子,利落的甩了30牛筋鞭。

细细密密的紫黑色伤痕布满双臂与双脚,痛得钻心,依旧未见血,云轩吸了好长时间的冷气,方才有力气开口道:“疼……”

青渊没有理会云轩的情绪,却也没有刻意再为难面前的孩子,打在手心的30戒尺终究还是青渊使力将云轩的双手拉到自己的眼前,阻止其挣脱。

云轩痛到溢出泪水,好几次不受控制的想要抽回高高肿起的手,次次只是换来身前那个墨衣男子又急又狠的戒尺。

最后一尺落下,伴着青渊不带感情的警告:“若是怕痛,便好好学规矩,少惹些祸事。”

云轩支撑不住,直接栽倒在地,想要起身,受伤的手触碰到冰凉地面的剧痛彻底击垮意志。最终,只能侧首望向青渊,软软浅浅道:“爹爹……”

青渊敛住眸中所有情绪,伸手抱起云轩,让他趴伏在书案之上,而后再次褪掉云轩下身衣服,道:“30藤条,规矩一样。”

一滴滴冷汗自鼻尖滑落,痒痒的,凉凉的,30藤条过后,云轩嘴里弥漫起淡淡的血腥气。伤在腿上,撕心裂骨,越是痛得发昏,意识便越是清醒。

青渊将一粒淡青色丸药塞入云轩口中,声音清淡,道:“这是犯错误的代价,从今天起,你要牢牢记住。此后,所有规矩,我会亲自教你。”

清苦的药香萦绕在唇齿之间,意识愈加清明,云轩只是无力的耷拉着脑袋。

青渊挑起面前孩子的下巴,眸色深深,道:“回话,记住了么?”

极度不舒服的姿势让云轩大口大口喘了许久的气,方才语气虚弱道:“记住了。”

疼痛能使人意志软弱,对于这次“极没有骨气”的服软,云轩之后如是总结。当然,对于自己承受完所有责罚仍然能保持神智清醒这一事实,云轩只能归结为青渊的手下留情,否则,那人“淫威”所至,自己在第一道责罚上便会痛晕过去。

漫长的惩罚结束之后,青渊抬袖擦了两遍云轩额上急速冒出的冷汗,方才将云轩抱到里面的寝殿睡觉。

一梦冗长,云轩醒来时,烛火摇曳,天色已黑。

微微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周身弥漫的,尽是淡淡药香,想来,伤口定是被处理过。从手到脚,想动的地方均是细密伤痕,一旦清醒,无论何种睡姿,都无法顾全所有伤处,一不小心碰到,便是倒吸冷气。

夜风穿窗,若有若无的糯米香气,混杂着翠竹的气息,幽幽飘进鼻尖。云轩一个激灵,循着味道望去,果然见窗户旁边的小榻之上摆放了长长一排各色的粽子,原本萎靡的眼睛顿时光彩大放。

胃里叫嚣不已,声声昭示这自己的□,云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软软唤了几声“爹爹”。

墨月殿,一片静寂,根本无人应答。

确定周边环境安全之后,云轩唇角弯弯一笑,满意的睁开眼睛,便开始筹划着对“粽子”的行动

以手撑床,终于坐起来的时候,两只手,两只手臂,连带着整个后半身,都如同遭遇了酷刑一般,痛得天昏地暗。而终于爬离被窝,双脚着地的那一刻,刀剜一般的疼痛险些让云轩瘫软在地,还好,发誓要吃掉粽子的信念稳住了白衣娃娃的身体。

一步步,如踩利刃,如踩刀尖,待千辛万苦爬上小榻之后,云轩悲哀的发现粽子们都被严严实实的包在竹叶里,外面,竟是用细线紧紧地缠着。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肿的跟馒头一样,手指根本弯伸不开,更别谈去解丝线,剥竹叶。若是那样,恐怕粽子还没出来,自己便很可能先痛晕过去。

所以,青渊再次进入墨月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窗边小榻上,趴着一个白衣娃娃,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一盘盘粽子发呆,似苦恼,似伤心。

明明是十分滑稽的一幕,青渊心底却莫名的有些柔软。悄然移步上前,青渊不由分说的将小榻上目光恋恋不舍的孩子重新抱回床上,用被子捂好,声音浅淡,道:“听外面的暗卫说,你刚刚在殿内唤我,有什么事情吗?”

云轩美好的计划被打破,只能有些哀怨的垂下眼睛,摇摇头,道:“可能刚刚是在说梦话。”

青渊挑眉,道:“哦?原是这样,我还以为,是轩儿饿了。”

云轩立马抬起头,十足的诚恳,道:“饿。”。

青渊状似恍若,道:“我知道,已经吩咐厨房去做了。”

云轩欲哭无泪,复又哀怨的垂下眼睛,道:“不饿。”。

青渊点头,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便好好睡觉。”。

云轩费力的扯过被子,将脑袋深深埋入,心里落差极大,不知为何,竟是十分的思念娘亲。若是娘亲在,肯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幽幽的竹香萦绕心头,云轩只当做梦。过得片刻,那香气依旧弥漫不去,云轩方才从被子里面露出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来回搜寻,最终定格在一只白白胖胖的大粽子身上,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同时,青渊淡淡的嗓音响起,道:“蜜枣桂花味道,你若不饿,我便分给外面的暗卫吃了。”

云轩几乎要哭出来,再顾不得手上的伤,只是紧紧攥住青渊手臂,连连点头,声音依旧糯米般香软,道:“爹爹,轩儿早就饿了。”

青渊蹙眉,拿掉黏在手臂上的小爪子,道:“再胡乱折腾,伤口可是会发炎的。”

云轩继续厚颜无耻,拜倒在粽子脚下,道:“爹爹,一个哪里吃得饱?……”

青渊揉揉额角,道:“剩下的,全是你的……”

云轩依旧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幽怨道:“轩儿手疼,剥不开。”

青渊头皮发麻,青筋直跳,道:“我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