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三 折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耿照的心识「醒」了过来。

他维持盘坐的姿势,以先天灵觉观视体内诸元,确定无碍后再行搬运。比过往更精纯的碧火真气在新成的经脉内运转如意,行一周天不过盏茶功夫,浑身暖洋洋的如浸温水,说不出的舒畅。

为造这副全新之脉,耿照用去九成以上的真气,即使算上异常爆冲的部分,所剩内力亦不及普通时的一半。要调复至巅峰状态、并适应新的脉行,少则要十天半个月的光景;但对力量的运使,耿照却有着和过去截然不同的看法。

鼎天剑脉的惊人处在于:只须少量内息,便能产生极大的效果。

李寒阳以精、气、神等内三合,以及手、眼、身等外三合为「**」,剑出必是六极合一,故毋须倍力加催,极求蛮劲内功之大用。如能花费数年光阴好生揣摩,再佐以实战验证,当尽得其执千钧如一羽的无上心诀,但光是鼎天剑脉简用内息、脉行如剑的好处,此刻耿照便已十分受用。

他将最后一口浊气吐尽,缓缓收功,终于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皙雪靥,鼻梁高挺、五官深邃,一头火焰般的深红卷发,馥烈的体香混着汗津潮润,自雪沃的襟口涌出,女郎的唇边颊畔黏着几绺带汗的湿发,翘着雪臀高跪在耿照身前,惹火的**曲线一览无遗,正是媚儿。

她手按耿照胸口「膻中穴」,另一只手却不避嫌地伸至他腹间,湿濡的掌心抵着丹田气海,拼命输送内息。

此举自是徒劳:突破八关后的碧火真气,连李寒阳的三省功亦不能抵挡,鼎天剑脉却能加以约束,令其重回正轨,其坚韧玄奥,未能以常理忖度。媚儿虽负至阳至刚的役鬼令神功,腹中又有阳丹,仍不能穿透致密已极的剑脉真炁。任凭她如何催动真气,累得唇面皆红、香汗淋漓,始终无法将真气度入耿照体内。

高台之上,一干孤竹国臣子欲哭无泪:公主殿下千金万贵,以未嫁之身,居然在大庭广众下将手探往男人腰腹,又搓又揉,还弄得面泛红潮、汗湿重衫,虽说南陵风俗不尚女子婚前守贞,甚至有留宿合意男子的「走婚」旧习,然各国久经代巡大人教谕,王室也讲三纲五常,若传将出去,还有哪一国敢来提亲?

「诸位同僚勿忧,」

一名较老成的臣工赶紧安慰左右:「天可怜见,释阳国主没来!此乃天意,足见上苍佑我孤竹国,令至蟫阳一国缺席。」

众人恍然而悟,相互额手,略感欣慰。

其实真正天佑孤竹国的,是伏象公主本人并不在台上,否则听到这番高论,明日朝堂上又少几名忠忱的臣子。媚儿不知自己正受非议,见小和尚睁眼,喜动娇颜,随即露出一抹意气洋洋的狠笑,咬牙回顾:「谁说输送真气没用的?这不是让我救活了?呸,南陵游侠,浪得虚名!」

李寒阳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含笑不语,显是接住耿照之后,不旋踵被扑上来的媚儿给撵了开去。堂堂游侠之首,自不与一名妙龄女郎计较,鹰隼般的锐目盯紧盘膝于地的耿照,留心他面上的气色变化,须臾未离。

耿照与他视线交会,两人微一点头,都未言语。与李寒阳并肩而立的朱五少年颇不能苟同,皱眉道:「可你刚才也叨念着「怎么没用」、「怎么没用」的,急得都哭了。我看他像是自己好的,同你没甚关系。」

媚儿悄脸一红,柳眉倒竖:「谁哭啦?你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朱五被腾腾杀气所慑,抱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忽想:「我没胡说八道啊,她是哭了。」

问心无愧,摇头道:「我们这儿有王法的,不能随便撕烂人的嘴。」

媚儿可得意了,目绽精光。「我是孤竹国公主,不用遵守你们的王法,偏能撕烂你的嘴!哈哈哈哈哈——」

少年登时目瞪口呆。这回连虔无咎都听不落耳,帮腔道:「你这话是坏人才会说的啊!」

朱五口舌不甚便给,被他一言道出心声,不由点头,片刻又觉不太妥适,迳对无咎道:「但我看她也不是真的很坏。刚才典卫大人昏倒的时候,她哭得可伤心了——」

「你给我闭嘴!」

媚儿简直气炸了。正要上前一把拧掉死小孩的脑袋,手掌忽被轻轻捉住,回见小和尚温言笑道:「莫要吓着了孩子。你堂堂一国公主,怎好与小孩儿拌嘴?说「不遵王法」什么的,也太不成话啦。」

媚儿怔怔望着,见他说话时眉目生动,恍如梦中所见,然而适才被巨剑斩落的画面犹在眼前,惊惧、惶急……直到这时才一股脑冲上胸臆,像要炸碎胸膛般难受,身子竟有些发软,鼻端毫无来由地一酸,撮拳往他胸膛头脸槌落,尖声怒道:「死小和尚!臭小和尚!死小和尚……」

闷着头狂揍一阵,槌得双拳隐隐生疼,惊觉耿照连挡都没挡,心底一慌:「不好!近来修为颇有进境,别要……别要打死了他!」

凝神细看,耿照除了些许淡淡红印,连油皮都没擦破半点,又羞又窘,又隐隐有些恼怒,一推他胸膛:「你是手断了还是脑子蒙啦?不会挡么?白痴!」

本要起身掉头离去,瞥见看台楼梯口掠过一抹窈窕丰腴的倩影,面色一沉,暗忖:「我这一走,那贱婢又巴巴的黏过来。教你痴心妄想!」

哼的一声挺胸俏立,双臂环抱,高高端起一双雪润尖翘的浑圆盈乳,狠厉的目光盯着正前方,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耿照回过头去,但见宝宝锦儿俏立于看台下,美眸中盈满关怀。

他二人默契绝佳,略微颔首,仿佛已说过了千言万语。符赤锦露出放心的表情,水汪汪的娇媚杏眸一转,眸光瞟向他身后的媚儿,又是那种「相公你完蛋啦」、似笑非笑的狡黠模样,身后转出一抹高眺的茜红丽影,长腿交错,充满矫健肌力的修长曲线才踮下两阶忽又停住,竟是染红霞。

耿照骤尔起身,不意牵动左肩伤处,面色刹白,开始凝涸的衣布再度渗出墨染般的乌渍。

梯间幽影投映,看不清染红霞的神情,他心急如焚:「怎……怎地她不再走下咚个?」

忍不住上前几步,方见伊人身后三两阶上,伫着四只刚停步的小巧莲足,一双是薄底半靿子的绣银鹦鹉绿快靴,靴尖细裹,明快中透着娇憨,似可想见其中玉趾合拢,十分精神;另一双却是宝蓝繍鞋,鞋面上以五彩糸丝金银线绣了「鱼戏莲」的图样,虽是天足,却小得差堪盈握,更显主人秀气。——是二屏。

耿照没留意过她二人的脚,心念一动,忽然抬头。四层看台之上,许缁衣凭栏低首,阳光穿透她裹发披垂的长纱洒落,周身如罩金粉,逆光的面孔却看不清眉目,但见颈颔的肌肤白腻已极,宛若玉碾。

他与染红霞情投意合,彼此交心,此事却不能教许缁衣知晓,否则日后杜掌门功成出关,万一追究起红儿失贞一事,这位在门中极有分量的大师姊将不会站在染红霞这一边,事情就棘手了。

耿照心疼染红霞的为难,明白她何以不能径直奔出,不顾一切地表露关怀……

思虑之间,见伊人自怀中取出一条红丝绢,交给了符赤锦。符赤锦冲她轻轻颔首,捏着绢儿款摆而出,无视于媚儿的杀人目光,将红丝绢塞到他手里。

耿照嗅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温甜,顿觉心安,闭目轻声道:「我没事。」

符赤锦低着头替他松开腰带,一如出门前为他系上。凉滑的小手灵巧而小心地揭开凝痂的几层衣衫,笑道:「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男人我明白。在宝宝锦儿心目中,相公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男子,什么事也难不倒。」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要不是李大侠手下留情,早将我打得满地找牙。我可不敢把话说得这么满。」

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问:「将军有什么指示?」

符赤锦与弦子受他之请托,负起保护将军伉俪的重责大任,以齐宝锦儿的精明与识大体,决计不会舍将军不顾,擅自离开顶端看台。此举必是将军授意,以此小儿女情状做为掩护。

果然符赤锦嘻嘻一笑。「将军说首战派出李寒阳却不胜,对方怕要铤而走险啦。少时若生变故,须以皇后娘娘的安危为先。」

耿照微微一怔:「会有什么变故?下一场……该是央土大乘推派代表了罢?」

符赤锦低道:「慕容柔没说,我料他也未必说得准,只是让我们预作准备罢了。佛子与央土教团的大和尚进十万圆明殿里商议去了,约莫是一刻以后的事。依我看,便把阿兰山翻过一遍,也找不出比李寒阳更厉害的代表啦,佛子大概没想到这场会输吧?」

头一场打了半个多时辰,加上耿照昏迷的一刻余,距流民围山已经禁一个时辰。耿照遥望远方,蚁群般黑压压的人流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蠢动,但骁捷营实际被压挤的幅度却不明显,显示流民散漫,无有章法,面对长枪铁马的谷城精锐,就算饿的狠了,也不会贸然往枪尖上撞。

但耿照始终有着说不出的忧心。在籾盆岭时,那些流民原也是饥寒交迫。疲惫衰颓,却于转瞬间化成狰拧恶兽,悍然以血肉之躯冲撞长枪箭矢,连最勇敢的军士亦不禁胆寒,只因嗅到了血。

杀人就像疫病流行,一旦起了头便很难止息。

将军说的「变故」,难道回事这个?

符赤锦信手从他襟里掏出一条雪白的绢儿,为他揩抹颁脸,忽然惊呼一声,不觉停住。耿照回过神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殷问:「怎么啦?」

符亦锦勉强一笑,摇了摇头,作势再抹,但相公可没这么容易打发,握着她温软的小手不放,符赤绵莫可奈何,轻声道:「相公的鬌发白啦,活像老公公似的。」

说着噗哧一声,眉眼含笑,宛若春花绽放。

手边无镜,耿照不见形容,料想重定经脉这么大的事儿,身子断不能毫无消损;不过两鬌霜染,算是很便宜了,心中不以为意。见那白绢十分眼熟,想起是她先前所赠,心头乍暖,谁知符赤锦却把绢儿往温濡饱腻的乳胁一掖,挤出一抹沁乳透香的汗津来。

「是你给了我的……」

没等耿照说完,齐宝锦儿轻轻巧巧一让,越过他的肩头笑道:「山间克难,未有良医,有劳李大侠啦。」

却是李寒阳走近。

她将染红霞的红丝娟递去,袅袅娜娜,施糟,正色逍:「奴奴代我家相公,谢过李人侠慨施援手。」

李寒阳逍:「夫人客气,我也只是略尽棉搏,谈不上援手。」

接过红绢,替耿照剥除衣覆。

李寒阳抜剑的手法与斩击同样收发由心,耿照受的只是皮肉伤。游侠周游人天下,接受各地武者的挑战,随身携有灵验的金削药,包扎手法更是一绝。李寒阳精于此道不逊用剑,经他理创、施药、捆扎等,耿照顿觉肩上一阵清冽入骨,肿痛大见消解,已能勉强活动。

符赤锦道:「这是染家妹子冒着开罪师姊的风险,也要交给你的一份心意,你可别辜负了人家。」

盈盈一笑,转身离去。台底入口已不见染红霞与二屏的踪影,连许缁衣亦都重新入座,由下往上再难望见。

诸女皆去,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不大合适,适逢金甲卫们绕了大半个场子、好不容易灰头土脸地蹭来,没好气地瞪了耿照一眼,被众人簇拥而回,心想这小和尚忒爱拿人家的绢儿,原来是贼性不改,与送绢的个个都有猫腻!

当晚在风火连环坞,瞧他与染红霞那难分难舍、情致缠绵的模样,便觉不太对劲。经红丝绢一事再无疑义,「管小和尚叫「相公」的美貌贱婢」底下,又添一条杀人名录。

耿照与李寒阳都很沉默,李寒阳沉默地替他敷药裹伤,一旁朱五总是亦步亦趋地看,虔无咎虽也频以眼角窥视,却隔得远些。而耿照的沉默,却是望向遥远的山间。

「典卫大人担心流民的去留?」

李寒阳笑问。

耿照本想回答,心头却有别样疑惑盘据;挣扎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李大侠为何代表南陵出战?」

「自是为了流民。」

「既然如此,李大侠何以认输?」

李寒阳哑然失笑。这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恐有嘲讽的嫌疑,但他知道少年并无此意。「因为我确实败给了典卫大人。」

拎起插在地上的鼎天钧剑,大如手盾、形似钟磬的古朴剑锷上方三寸处,藏锋的薄刃兀自贯穿剑身,仿佛与平滑如镜的钢材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嵌合的口子。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出言无状,纵使胸中似有一股难言的迷惑与不平,亦不禁微感歉赧,低声道:「李大侠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以您的修为,扭转劣势直是易如反掌,若要将军收容难民,李大侠便不该认输,应当将我打倒;若不为难民,大可不必与战。我不懂,这战与不战,却都是为了什么?」

「典卫大人弄错了两件事。」

李寒阳正色道:「在我看来,比武是极单纯的事,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纵使旁人没看出来,只消两人心知肚明,也就没什么好争的。典卫大人兴许不明白,适才一战,确实是我输了,此事并无疑义。」

将鼎天钧举至面前。耿照半信半疑,握住刀柄一夺,刀身依旧不动,俨然在剑身里生了根。

(一定是功力尚未恢复的缘故。但连耿照自己都明白,这样的想法实过于一厢情愿。

经过一刻的调息运功,此际他的功力较诸决斗当时,只有更加充沛而已,没有道理拔不出刀。他定了定神,调匀气息,运动全身功力再试,藏锋却毫无动静。

李寒阳淡然道:「你刺这刀时,周身**的境界高过了我,才能一举刺穿镔铁;拔之不出,是因为你现下的境界远不如当时。我败给了这一刀,败得心服口服。若你能再施展一次,二度遭逢,我仍是要败。」

说着面色微凝,双手分持刀剑,「咄!」

一声低喝,缓缓拉开,及至一声清越龙吟滑出剑身,藏锋蓝汪汪的刃尖震颤不休,才倒转握柄,将刀还给耿照。

耿照心下雪亮:这一下李寒阳几乎用上全力,额间微现珠莹,连出手为韩雪色解封都不曾如此,怕只有与黑衣人对峙时差堪比拟。「典卫大人弄错的第二件事,是正义的价值。」

「正……正义?」

李寒阳双目炯炯,直视着他。

「敢问大人,杀一人若可拯救十人,这么做算不算是义?」

耿照沉吟片刻,兀自难决,摇头道:「我……我不知道。被杀的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李寒阳笑起来。

「典卫大人此问,则又是另一个难题。」

他摇了摇头。「关于「杀一人救十人」之喻,诸凤殿已讨论了上千年,是无数游侠终生自问问人、勤思不辍者,为此分成了几派,有主张杀人以救,也有主张不杀的,至今仍莫衷一是,未有定论。」

「那你是哪一派的?」

朱五忽然插口。

李寒阳也不着恼,温言笑道:「我不信一命抵一命,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度量的。出了诸凤殿的议堂,我还未真正遇过「杀一人救十人」的疑难;谁要说「你杀这人,我便放过其他无辜的十个」,我会优先处置说话之人。那厮显是恶源。」

耿照与朱五都笑了。

「我观慕容将军处事,虽有苛猛之评,对朝廷总的来说是顺服的,而越浦城尹梁子同确是中书大人的心腹,中书大人几等同于「朝廷」二字。梁家父子对徐日贵父女的恶行,在平望都许多权贵眼中,甚至算不上是一件事;慕容将军处置梁子同,非是拔掉一枚眼中钉这么简单,必将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初老的游侠敛起笑容,肃然道:「愿意为徐氏父女主持公道、不惜开罪朝廷与央土任家之人,我不以为会把犠牲五万名流民以换取东海道之平静,视为理所当然的正义。便输了这场比武,我仍会待在这里,直到三乘论法大会结束。我想看看慕容将军的正义,将如何拯救这五万人的性命。」

◇十方圆明殿里并无佛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堵七、八丈长的石刻龙壁。

这片「优波难陀壁」又称「延喜龙王壁」,通体由六尺五寸高、两尺八寸宽的青石屏风组成,屏风下有夹嵌之用的莲台底座,每扇屏风的大小一致,宛若一模而出,拼连处打磨得光滑平整,远看几乎难见接缝,衬与整殿的青石砖地、鸦青壁涂,屏风融入空间,仿佛一条浮爪扭头的巨龙飘在莲花座上,眨眼便要破壁飞去。

东海脱离鳞族的统治后,历经三宗更迭,终成央土皇权之禁向,崇敬龙神的祭祀旧俗多受箝禁,居民遂变着法子保护信仰。或假借拜佛的名义,故意将佛像的盘龙莲座做得特别大,拜佛如拜龙;或改称「龙王大明神」云云,假托佛经里的八大龙王,暗行鳞族龙把。

这块优波难陀壁便是这样来的。做成拼接的石屏风,利于分开收藏,遇官兵阅入寻衅,只消藏起拼成龙首的前三扇,再将当中几块胡乱调转,便看不出龙形,可免朝廷降祸。

「在东海,释教不过是龙神的护身符罢了,无怪乎我佛不兴。数千年来,老百姓昧于陈俗旧习,未受佛法教化,何其无辜!」

佛子伸出白玉般的手掌,轻抚着翻滚浮凸的怒张龙鳞,更衬得五指修长,宛若女子。

「幸有我等前来弘法,为百姓点起明灯。他日东海万民同登慈航,在座诸位亦得佛果,行持菩萨道圆满,不亦善哉。」

此番东行,央土僧团的成员多来自联名上书的廿九座寺院,因路途遥远,恐寺中长老不堪跋涉,故以青壮一辈为主。美其名曰「精锐尽出」,背后的意思只怕与南陵相仿佛:横竖三乘论法是佛子一人的戏台,轮不到旁人出头,既是为人作嫁,自不必卖力演出,只消分沾雨露之际,自家莫缺席便是。

果然众人听了佛子之言,倒有大半或面露冷笑,或不以为然,无一附和。

佛子独自离京,撇下央土僧团的代表,一个人来到了东海道,此举在这些少壮僧人之间已饱受非议,及至发动流民围山、易论法为比武等等,不满的情绪更是到达顶点。各寺代表难得一片敌慨,私下议定在商讨之时,一致反对与镇东将军府比斗,意即接受现状,不逼迫慕容柔收容难民。

这是一场迟来的围剿清算。佛子在踏入十方圆明殿之前便已遭孤立,等待他的是一群愤怒的少壮僧人,对这场荒腔走板的「三乘论法」满腹牢骚,拒绝再被当成傀儡操弄。

来自摄度精进寺的行深和尚双手合什,垂眸道:「证佛果而成阿罗汉,那是小乘之说。大乘普渡众生,不作利图,佛子此说,倒显多余了。」

几名青年僧人频频点头。行深的师兄行远在央土论法时被佛子驳得体无完肤,他一直想找机会报仇,但住持说他修为不如师兄,不必自取其辱,令行深耿耿难释。

既然有人率先发难,后头自有乘势挥军、借风放火之辈。接口的是舍悲寺的慈惠和尚,他今年不过三十许,正值壮年,却与央土名僧雪舟慈能大师同列寺中的「慈」字辈,在此番的东行队伍里备受注目,说话也格外有分量。

「我听说佛子教人多诵「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如此贩夫走卒、目不识丁者,亦能成佛。东海百姓常念佛号,自然登莲台而证真乘、成佛果,与我等何干?」

佛子淡淡一笑并不辩驳,细抚青石龙刻,悠然道:「东海百年以上的古刹,计有四百七十二座,其中逾三百年者百有零四,超过五百年者卅七;逾千年者,光这阿兰山上就有六座。这些寺院中,人数最少的优离庵有百廿三名比丘尼,人数最多的,是千月映龙川畔的大跋难陀寺,计有四千八百七十二人。以上均未算入火工、杂役,以及挂单游方等。」

众人均不知他何出此言,面面相觑。

佛子从容道:「东海古利虽多,奈何佛法不兴,这些个名寺便如荘园,坐拥良田万顷,广纳仕绅供养,出家众不过是点了戒疤披上僧衣的俗世之人,视住持如功名;莲觉寺的显义和尚为求住持大位,十年间打点宣政院各级官员、东海臬台司衙门等,总数逾此,」

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行深面色微变,强笑道:「两千两虽是大数,但我等方外之人……」

慈惠和尚见佛子手势未变,笑容如古井般平静无波,讳莫如深,心念电转之间举袖一拦,沉声道:「别丢人了,是二万两。显义光是用来打点宣政院和臬台司衙门的贿金,总数就超过二万两白银。」

殿里寂然无声。除了粗浓的呼吸,更无一人开口。

在场二十余人都是央土名刹的青壮辈,学问僧非是镇日躲在藏经阁里钻硏典籍,常与达官显贵来往,都是见过世面的,虽知东海殷富,这数字仍远超过众人的想象。

若有现银二万两,还争捞什子住持?几辈子也挥霍不尽了!

行深吞了口唾沫,强抑面上筋跳,一张黝黑的麻子脸雇如尸殍,涩声道:「那显义……当成住持了么?」

佛子摇头。

「据说近有疾患,身子不好了。宣政院里有个说法,欲于三乘论法会后,推动天下佛昵一统,由央土僧团中简抜壮年有为、才德兼备的学问僧,来担任东海寺院的住持,以洗颓风,度化东海万民。」

宣政院是太宗一朝才有的,专责管理佛教相关事务。南陵臣服后,段思宗上奏朝廷,极言小乘于南陵诸国行之有年,教团组织发展成熟,不宜以央土大乘的宗法、因俗度之,乞设一中立机构管辖,如接待诸国使节的客省,负资安排南陵教团的朝觐、交流等,而不涉教团内部诸务。

其时太宗大力推行释教,看完段思宗的摺子,不但准了宣政院的设置,更分扩为管理央土教团的「枢院」与南陵教团的「南院」,正二品的宣院总制之下,另有两院院使、同知、副使等官员,说是「专管天下僧尼的中书省」亦不为过。

东海班:有教团,各寺住持名义上由朝廷指派,可宣政院里的都是官,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把住持之位当作世俗功名,可荫可补,但看如何周旋。大抵上做得新住持的,十有**是寺中掌权之辈,钱帛在手,利于敬谢打点,居然也维持「一寺相承」的传统,师殁徒继,次序井然,这么些年来没出过什么乱子。

琉璃佛子透露的讯息,登时让现场炸了锅。

这些央土名寺的学问僧个个自视甚高,十五六岁便崭露头角,显现过人的聪颖博学,日积月累有了点名气,才被派来与会;但同侪间竞争寺中高位,激烈的程度不亚于庙堂夺权,僧多粥少,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出线。挤不上位子的,到了七老八十仍是一介学问僧,那就十分凄凉了。

而佛子方才随口说的数字,此刻突然显现意义:百年古刹就有四百七十二座,算上未满百年的,怕没有几千座!东海和尚连经都未必能读,除了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正经的就没会半点,看在这些央土僧人眼里,何异于豚犬!

若能外派东海,人人都有自信压倒这些颟预的假比丘,掌握僧徒百姓,甚至君临一座如莲觉寺般、十年之间能送出二万两纹银的千年古刹,再不必于央土教团的夹缝中苦苦求存,与阴险的同侪、偏狭的师长争得你死我活……

一个冷硬干涩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眼前五光十色的幻想。

「我没听说过这种事。」

果天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自他入殿以来,始终走在佛子身后丈余处,比起其他刻意回避的僧人,已是站得最近的一个。「宣政院不预教团宗法,乃是孝明朝以来的定制。把央土僧人派到东海当住持,总制大人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髡相」都说话了,众僧被当头浇了盆冰水,有的人美梦破碎,顿时激起满腔恨火,转头怒视琉璃佛子,原本热烈的气氛一霎僵冷,空旷的大殿内竟隐隐有着肃杀之感。

佛子道:「师兄,赵大人今年要告老了。致仕之后,宣政院总制一职将由僧人出任,院使的官秩改为从一品,与中书省、尚书省、御史台等并列。」

僧人出任宣政院总制,「髡相」云云将不再只是一句玩笑话。

连身为副手的两院院使都是从一品的官儿,继现任总制赵希声大人之后的新科总制,其地位只能是当今的国师了。至此太宗朝所立、避免政教相预的团院制度形同瓦解,不惟僧人将立于朝堂,教团亦受朝廷直接掌控,对这些积忍已久、郁郁不得志的青壮僧人来说,全新的时代正在眼前豁然开展。

「我不曾听闻。」

果天冷道:「你从何处得知?」

「陛下亲口告诉我的。」

佛子答得从容,仅在顿句时微露一丝诧异,淡如云拂。

「……陛下没同住持师兄说么?」

胜负很明显了。

皇上跳过京城第一寺的住持、央土教团的首脑,直接向佛子透露消息,宣政院的新总制决计不会是果天——而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果天和尚今日的地位,可说全来自佛子的活跃,这样的风评在平望都几乎已成共识,皇上没有道理不清楚。

果天不招人喜,正因为不识相。

「我没听陛下提起过。」

他又重复一次,仿佛说多了就能成为事实。

「镇东将军所辖,朝廷明着要收回去,只怕慕容柔不肯。陛下纵使有意,中书大人也不会贸然而行。我等出家之人,本不该插手朝廷政事,以免碍了修行。依我看,央土教团不应干预东海流民之去留,让将军府与东海臬台司衙门自理便是。」

慈惠一听心中有谱,面色丕变,冷笑道:「果天大和尚、大住持!你这是想吃独食么?」

果天蹙眉。「你是什么意思?」

不管这人是真木头或假道学,总之都不是能挑开了说的对象。慈惠的脑筋转得飞快,轻咳两声,端得一脸正经:「皇后娘娘的意思十分明显,即要保住流民,收容于东海。镇东将军是天大的官儿,能大得过娘娘、大得过皇上?慕容柔若违了上天好生之德,休说皇上,天下万民也容他不得!正是我等出家之人,更应心怀慈悲。我认为央土教团应推派代表决斗,促使将军收容流民。」

他虽是舍悲寺的「慈」字辈,年岁较雪舟慈能禅师小了何止半甲子?雪舟一昵的长弟子们都比这位小师叔年长,早早便占住了寺中高位,等接师父衣钵,连一点渣滓也没留给他。

慈惠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曙光,想起东海这一大片富得要流出资来的佛荒之地,几乎兴奋得要喊叫出来,心思透亮:哪里是佛子要除慕容柔?这分明是皇上的意思!

若不顺风表态,无有好处不说,搞不好还要与人陪葬,落得竹篮打水两头空。

行深在摄度精进寺还算是住持嫡系,多少受到师父、师兄的照拂,夹缝求存的资质远不如他,到此刻方才省悟过来,忙不迭道:「很是、很是!出家人广修六度,而一法不执,岂可昧于镇东将军一人,弃无数流民于不顾?精进寺亦赞同佛子慧见,教团应派代表一斗。」

余子纷纷表态,居然全数通过。

这个结果远远超过果天的预期。

他木然环顾四周,似乎不明白这些原本嫉妒、敌视佛子的人,怎能在三言两语间都站到了他那一边去,眉结益深,沉声道:「我反对。」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噗哧」一片,几个较不稳重的举袖掩口,其他人就算没出声,嘴角眉梢的蔑意却**裸地不加掩饰,仿佛正看着一头被拔光了羽毛却毫无自觉的落败公鸡。

「佛子,我等当推派何人为代表?」

慈惠当他云雾一般,已不入眼中,迳对佛子道:「莲宗八叶不过传说而已,东海既无僧团,料寺院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慕容,第三场的比斗形同虚设。若要逼慕容收容难民,这场的是关键。」

众僧如梦初醒,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为代战的人选争个不休,所言皆十分空洞,没什么建树。慈惠胸有成竹,待诸人辩得口干舌躁、贫乏的内容再也撑不起激烈的交锋时,才提高声音道:「小僧往日与金吾郎任大人有些交情,人说金吾郎乃京师……不!是央土第一快剑,那耿姓少年如此凶暴,若能请出任大人的快剑,不定一合之间便教慕容的爪牙伏诛。」

余子提出的代战人选与「飞鸢下水」任逐流一比,尽皆失色,面色阴沈地闭上了嘴。慈惠还来不及得意,佛子已然开口。「代战之人我另有计较,只须确定教团的意向即可。各位,请。」

合什顶礼,竟教众人先行离去。

慈惠、行深等还巴望来日宣政院易主时能来东海「拓荒」,不敢违拗,鱼贯顶礼而出,比一群接头连尾、踱返圈舍的绵羊还乖觉,片刻走得干干净净,只果天青着一张脸站立不动,佛子也不以为意。

片刻,又有三人自殿外而来,当先的是赤炼堂的四太保雷门鹤。随后,青锋照之主邵咸尊锦袍一振,负手跨过高槛;谈剑芴指挥着两名剑冢院生,将萧老台丞连竹轮椅一并抬入,推入殿中,躬身低道:「我在殿外候着,有事台丞叫一声便是。」

萧谏纸点了点头,权作回应,并不言语。

佛子唤请三人前来,是在央土僧团开议以前,也就是说适才他与慈惠等僧众的对答,雷、萧等听得一清二楚。待谈剑笏退出大殿,佛子才自青石壁前转过身,也不理睬一旁兀自伫立不去的果天,美得妖异的面孔衬着殿内静谧幽碧的暗影,浑不似人间之物。

他低垂眉眼,合什道:「贫僧所求,谅必瞒不过三位。」

雷门鹤微微一笑,邵唛尊仍旧负手,萧老台丞则是睁着一双锐目直勾勾盯着他,自始至终都无意改变。

佛子似不意外,自颧自道:「为救流民,第二场央土教团非胜不可,但我等皆是学问僧,不通武艺。此事既与三位休戚相关,贫僧恳请三位,为了山门外五万名流民的性命,务必助贫僧一臂之力。」

说着双手合什,长揖到地。

一声冷哼,竟是萧谏纸率先接口。

「适才佛子对央土僧人威胁利诱,丑态毕露,也是为了五万流民的性命?」

老台丞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痦哑,然而烈目焦炽,在绀青如夜的昏暗大殿内看来,宛若两道紫电剑芒,穿颜透目隐隐生疼,令人难以逼视。

琉璃佛子眉目未动,笑意娴雅。「老台丞言重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也只是实话实说,谈不上威胁利诱。」

萧谏纸冷笑,灰白的剑眉一挑。「哪一部份是实?僧人出仕、封荫东海,还是阁下将佩挂一品紫金鱼袋,立身朝堂,从此以国师之尊指点江山,弘法预政?」

佛子从容回答道:「贫僧有旨。」

从襟里取出一封书柬,双手捧过。萧谏纸冷笑展读,越看脸色越沉,那交叠数折的纸头上不过寥寥数行潦草笔迹,他却来来回回看了半天,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破绽而不可得。

邵、雷二人站在一旁,居高临下,虽不能尽看纸上内容,从老台丞的一脸铁青,倒也不难想象写了些什么,邵咸尊站得稍远,却因老人持信的角度之故,能清晰看见落款处并无花押,却有一方「御上行宝」的篆字朱印。

部咸尊乃书画篆刻的大行家,认出这枚「御上行宝」是当今天子的私章,莫说仿造,就连用了这四个字当作铭刻,都是抄家灭族的不赦之罪,等闲开不得玩笑。

渝柹纸阅举,将书柬还原,双手棒还,小心兴与中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隐忍,仿佛为了这种东西执臣下之礼是莫大的屈辱。

「这种事,便在孝明一朝也不能发生,遑论先帝!」

老人咬牙轻道,似带着嚼碎镔铁般的痛烈。谁都知道他口中的「先帝」是指英年早逝的太祖武皇帝,与时人的习愤不同。或许老人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当今天子既非孝明,也不是武烈。」

佛子轻声应着,并不特别张狂,反有一丝淡淡悲悯。「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老人掉转轮椅,推送侧轮的双手因过于用力,看来竟有些颤,但恐怕不会有人认为是衰朽抑或软弱。

老表丞低咆着,谈剑笏一个箭步跨越高槛,见老长官面色不好看,相伴多年的直觉让他明白老人只想尽速离开,一身官服的紫膛汉子二话不说,迳抬起轮椅迈出大殿,转过门牖便不见踪影,余下轴轳声一路行远。

佛子转向雷门鹤。「当今赤炼堂,是哪一位太保当家?」

雷门鹤那生张熟魏、逢人皆是这一副的堂倌笑容倏凝,见佛子丝毫不介意气氛变爝,终是生意人的脾性盖过了满腔惊怒,勉强拱手:「正是区区,佛子明监。」

佛子诧然。

雷门鹤面色微变。「回佛子的话,此刻仍是。」

「那五万人若杀上山来,有多少是你的仇人?」

雷门鹤干笑:「肯定多过邵家主。佛子若没别的吩咐,小人先告辞了。」

虽然满心不是滋味,仍不敢缺了礼数,长揖到地,待佛子颔首,才起身离去。邵咸尊始终未发一语,朝佛子拱了拱手,也跟着离开。

佛子笑顾果天:「没别的人啦,师兄不用留下了罢?」

两人遥遥相对,片刻果天才转过身,披着繍金袈裟的高大背影没于刺亮的殿门外。

琉璃佛子独自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十方圆明殿,不知过了多久,才叹息一声,低头向外走去,空旷的殿构间忽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一条高瘦的身影由难陀龙王的壁首后转出,嘎声笑道:「服!真不由得我不服。察觉我躲在屏风后没什么了得,察觉了却假作不知,还能若无其事走出去,这才叫做城府。看来老夫多年未履江湖,道上着实出了些厉害人物。」

佛子回头,但见眼前之人干瘪黝黑,双掌笼在袖里,高大的身形裹着华服,犹如骨架蒙皮,看来与一株染了邪祟的枯老梧桐没什么两样;两只凹陷的眼睛覆着灰白的浊翳,显而易见的目残并未使人感到同情,只觉妖氛逼人,如遇鬼怪。

「欸!你该说「你这时出现在此,意欲何为」才是。到了这份上,假装不认识就太伤人啦。」

华服瞽叟耸肩怪笑。「你现下说话的口气,与先前截然不同,简直就像两个人。可惜这厉害的小把戏骗得了明眼人,骗不过瞎子。啧啧啧,你露馅啦,知道不?」

佛子终于选择了沈默。

他一向务实,虽偶而扮演狂人或赌徒过过干瘾,但大部分的时候都相当冷静。

佛子明白时间不多,过目不忘的本领再一次发挥作用,在脑海里飞快翻阅与盲眼老者相关或无关的片段,想找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盲眼老者似把他的安静当成了屈从,得意笑道:「方才你煽动那三人的手法着实精彩,看得我差点鼓掌叫好。不过想想也是,煽动、左右他人,一向都是阁下的拿手好戏。」

这「思见身中」的异能不但能使他过目不忘、任意调用脑海中的记忆,还能够一心多用。

青年僧人一边追索记忆,进行极其繁复的对照检查,耳中一边听着老者调侃,分毫不差地接口:「我怎煽动了萧老台丞?阁下目睹全程,当见萧老台丞怒气腾腾,拂袖而去。况且,巴望一名瘫瘫长者出战,不如认输算了。」

盲眼老者笑道:「萧谏纸自来是独孤阀的忠犬,以他的才具,非为白马王朝的安泰,真要放手一搏,凤翥未必是他的对手。老萧失势多年,甘于黄纸堆里做学问,代表旧情犹在,事事都为顾全大局。容忍慕容、容忍任家,容忍平望都里的小皇帝,是一样的意思。

「那张破烂纸头上不管写了啥,都够他失望透顶。一旦不忍了,决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觉得老萧是想留下难民呢,还是放他们烂死在荒野之中?他瘫了不能打,剑冢的二把手谈剑笏可不是省油的灯,「熔兵手」之前,不世神兵也要忌惮三分,赢面不小。」

佛子不置可否,又道:「雷门鹤呢?我可没给他好脸色。」

老者嘿嘿两声。

「瞒者瞒不识。风火连环坞烧毁后,越浦城中都说「四爷做龙头」,咸以为多年的派系倾轧至此落幕,大权重定于一尊,你劈头却问「如今是哪一位太保当家」,暗示他的大位还未坐稳,选错输诚的对象,朝廷秋后算帐,你赤炼堂头一个跑不掉。

「这句话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含意。当夜雷奋开悍猛绝伦,你我记忆犹新,这厮若便未死,必等着东山再起的机会,指不定也来到了现场。若埋伏在雷门鹤身边的大太保眼线,将佛子之言带给雷奋开,那么莲台第二决,便是大太保一派逆转形势的枢纽。

「只消「铁掌扫**」打趴镇东将军的代表,朝廷便是雷奋开最强的后盾,任凭四太保掌握多少帮内势力,也要俯首低头。雷门鹤要想通这条「釜底抽薪」之计的厉害处,就算雷奋开真死了,也当极力争取表现的机会。两面开锋,正反皆宜,端的是妙计!」

老者说得口沫横飞,语气忽一转,低笑道:「不过你和那姓邵的贼小子一句话也没说上,怎知此人堪用?我听说当年狐异门被正道围剿,此人亦出了大力,莫不是仇人相见,分外……嘿嘿。」

你把狐异门看得太简单了,老东西。复仇这道菜,放凉了才更美味。

佛子在心中将所有画面反复比对,终于确定老人是靠声音认出自己,非是计划出现纰漏;只消将他灭口,秘密便无虞泄漏。虽然损失这枚棋子,对后续的工作多少有些影响,但他比对记忆的同时也完成另一套无有此獠的新蓝本,照样能完成任务。

「老实说三人之中,我对他最没把握。」

他难得地露齿一笑,动作虽轻佻,语声仍是一派庄严温煦,闭上眼睛聆听,丝毫不觉有异。「不过我想,一个人能持续行善二十年,从不间断,如非对「善」有异于常人的执着,便是沽名钓誉到了极处,图谋必深。无论哪个,都不该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老人哈哈大笑,一挥袍袖,「监啷」一阵沉重的磨转异响,竟将青石屏风「转」了过来。

原来雕着难陀龙首的头三面屏风,非如其后十几块般、嵌夹于莲花底座,而是贯通中心,设以活动的轴轳。屏风虽重,拜精巧的轴承所赐,毋须合数人之力才能抬起掉头,任何人皆可轻易转过,露出背面的石刻。

那是一颗人头。接在龙身之上的,是一枚须发怒张、訾目如电的成年男子之首,拏风吸云神威赫赫,令人肃然起敬。此非难陀龙王在佛典里的形象,而是东海自古以来所信仰的鳞族之首,龙神应烛。

「这张脸切成了三等分,转至背面时左右倒反,看不出原有的图案,非要一一转正,才能拼出应烛的头雕来。为在央土皇权下崇祀龙神,这帮东海土人当真是挖空了心思,什么玩意儿也弄得出。」

瞽叟笑得露出参差尖牙,阴恻恻道:「连神都有不同的面目,何况是人?你要是真动手杀了我,会后悔莫及的。我专程前来,是为卖你个好东西。」

佛子对老人了如指掌,真要动手,三招之内必能取命——当然是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如今打草惊蛇,再想无声无息地除掉这个麻烦,怕要花费不少功夫。

俊美的青年僧人决定暂抑杀心,寻求其他的解决之道。

「你想卖我什么?」

老人的笑容猥崽邪祟,似欲挑起他的浮躁。

他稳稳应对,连方才不经意泄漏的一丝轻率都消失无踪,仿佛就真的只是「琉璃佛子」而已,别无其他。

「什么平安符?」

其实他知道是什么。将符箓烧成灰,混合雄黄、没药等香料贮于繍囊,授与信众,以趋吉避凶,也有嫌麻烦直接装入摺好的符纸的。只有在佛荒之地东海,寺院才有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在京师平望,画符驱鬼一贯是牛鼻子臭道士的勾当。

「保平安用。祛邪挡灾,逢凶化吉。」

老者笑得讳莫如深,令人打从心里发毛:「万不幸佛子输掉了第二场,这只平安符便能发挥作用了。不知佛子愿买否?」

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尔血海刀馎第九 折英雄梦醒夺舍龙息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旧第百八十 折与尔同销玉波盈盈第一百 折离缘而聚凝琼霜华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鸟散鱼溃第七二 折长街血战无可救亡第二一五 折月下推敲欲辩何从第五十七 折用无所用虎嗣龙承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尔血海刀馎第二十九 折过山黄貉牵机赤血第二 折残兵之殇风雨断肠第百九八 折举世皆诈岂无善独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旧第百零三 折本我无相佛映琉璃第六三 折玄嚣八阵伊梦黄粱第三十 折背水一战深溪同途第八十三 折灵剑穿心腹生火齐第百九七 折长恶不悛谁堪强怙第十二 折暗香浮影无双将门第八十七 折于征不信自入罟网第百三十二 折停舟何羡·珠圆玉瑰第百三十八 折偷龙转凤冷炉红釭第百九十 折心归寂灭万籁俱无第三十七 折婆娑三千子夜邪眼第百十一 折飞鸢下水当者无畏第五十 折一水之恩枣花几度第十八 折北关七日国破家亡第百八七 折画虎未成无往不复第五 折剑罡通天地母神箭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红为郎君羞第百八五 折玉面春华遥望奂若第百十三 折难陀现首代战者谁第百零七 折义无反顾其重千钧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百四十 折橘下相逢江湖梦惘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旧园曾忆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百八四 折旧人长随阳差阴错第百二十折秋叶几回 疑愁片片第二一零 折衮冕荣华或可轻抛第百零一 折剑与君同以心传心第百七四 折桐乡鼎鼐问钼何出第八五 折品幽合卺jin谁日可杀第五六 折势崩太华剑如青灯第百二十八 折真龙一怒上彻云表第百六二 折坐见悔吝蝉鸣夜柳第百二十六 折岂不同悔共语今朝第三十 折背水一战深溪同途第十二 折暗香浮影无双将门第九七 折绿柳迷阵樱庭分香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戏祸起青衣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惧第六七 折法眼由心馈君殊礼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红为郎君羞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魇成第百七四 折桐乡鼎鼐问钼何出第二二二 折夜刀胜雪素手合凝第七二 折长街血战无可救亡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魇成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洁何守第五六 折势崩太华剑如青灯第百十一 折飞鸢下水当者无畏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梦第九 折英雄梦醒夺舍龙息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谋者兆形第二一二 折琉璃盏碎满目寇雠第七九 折风停柳岸映日朱阳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长亭第百九十 折心归寂灭万籁俱无第五三 折鹊巢鸠据虚室开椟第十七 折蛛网天裂刀中城皇第二一七 折映钩如线片片絮惊第二一五 折月下推敲欲辩何从第二一九 折山涧埋骨呆若木鸡第百六七 折鬼蜮之丧中道王存第百一 折奔雷殒日明镜高悬第百八三 折识诚扳荡独媚玄冥第百九一 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恶三冥第百 甘四折明珂胜雪朱紫交竞第三十七 折婆娑三千子夜邪眼第百九三 折明烛映晓初荷含辱第四三 折此间少年三才一晤第百九一 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第百三十二 折停舟何羡·珠圆玉瑰第九七 折绿柳迷阵樱庭分香第百三十六 折残拳败剑寰宇无双第百八七 折画虎未成无往不复第十八 折北关七日国破家亡第百四六 折蒺藜长据如见斯容第二十四 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第百五六 折笼鸟掩借伽蓝喙底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现第二零二 折泥犁净业十六游增第三十五 折合鼎同火授胎截气第六五 折他生缘会何舆阮郎第二一三 折双元铸心恩怨到头第八二 折兽伏而出蛇蝎心计第二十三 折恍惚梦觉昨夕今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