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六二 折坐见悔吝蝉鸣夜柳

「云接峰……等等,你说的是『通形势掌』云接峰?鎭海镖局那个云接峰?」

黄缨本想接著告诉她,云总镖头打死前东海经略使赵大人的公子赵衙内手下护卫、被捕下狱后,那传说中天香国色的云夫人跟了谁i这节委实太过精彩,在连日来黄缨搜集的消息中绝对有名列三甲的实力。有忒精彩的八卦可听,她都快舍不得离开冷炉谷了。

岂料盈幼玉瞠目结舌,才回神便急急追问,根本没给说书人歇口气卖个关子的时间,彷佛这姓云的眞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没趣,黄缨叹了口气。

「应该是罢?他们都喊他『云总镖头』,可没说是不是镇海镖局。」

即使是对武林事孤陋寡闻、门中师长讲解时总在打瞌睡的小黄缨,也知镇海镖局是东洲首屈一指的镖行魁雄。那姓云的才多大岁数,瞧他现而今的落拓模样,似也颓了一阵,莫不是十八岁便当上了镇海旗座的龙头?见她著急,扬了扬柳眉,憨笑道:

「姑娘也听过那厮麼?是不是很熟?」

盈幼玉不知怎的小脸微红,颇心虚似的,板起了俏脸。「又不是你这村姑,没点见识!『通形势掌』云接峰,十年前可是东海赫赫有名的角儿,数白城以东风云人物,十有**不会漏了此人。我以为他死在狱中了……怎会与金环谷这帮匪寇同流合污?」想起这人过往名声,益发费解,不禁抿嘴蹙眉。

她是不好意思向黄缨坦白,之所以记得这人,盖因幼时总听教使姊姊们私下谈论,说这云接峰如何如何英俊、风采照人云云,乃正道有数的伟丈夫。

云接峰成名极早,二十岁上便压倒群豪,当上了镇海镖局五道三十三镖的总镖头———坐上这个宝座的,无一不是望重武林的名门耆宿。现今手绾镇海卅三镖大旗的「刃铁平锋」韦冀飞,便是天门刀脉紫星观的俗家代表,叙长幼论辈分,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得喊他一声「韦师兄」,地位之隆,可见一斑。

当年鎭海镖局东家俞杲农独排众议,将镖旗交到了云接峰手里,其轰动武林的程度,丝毫不亚於耿照在三乘论法会上,连败李寒阳、邵咸尊一事。

云接峰正扬眉吐气时,盈幼玉不过六七岁,常听谷外回来的教使们窃窃私语,所论不外哪派英雄少年最体面、正邪两道又有什麼年轻好手如慧星般崛起……「云接峰」三字,大概是某段时间里出现最频的万儿。听说他娶得如花美眷时,那几天谷内气氛有些低迷,年方少艾的迎香副使们长吁短叹的,彷佛失了魂。

当然,从他打死靖波府年轻一代赫赫有名的高手「单鞭残神」古无伦、被捕下狱后,天罗香群妹很快有了新的关注对象,此人自此退出蜚短流长、并头喁喁的红颜絮语,以致盈幼玉一直以为他死於狱中———

云接峰打死的,可不只是赵衙内重金礼聘的武胆,还是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场少主,「神鞭无敌」古双魂古老爷子的独子。

古家人丁单薄,便只这根独苗,牵连之甚,连镇海镖局都不敢出面保他。

神武校场历来押注准极,见风使舵,先跟抚司赵某、后从镇东将军,虽未必能一手遮天,也算是府内有人,单看他被押入靖波府北方、号称「有进无出」的勗州大狱,而非辖权所属的靖波府衙,便知古老爷子存了为子报仇的心思,是没打算让他活著出来了。

但云接峰居然还活著,继而,与金环谷招募的绿林悍匪混作一处,成了狐异门的打手。想到当时说说笑笑、谈论云总镖头是如何英俊的教使姊姊们,如今多已不在,盈幼玉忍不住叹息,究竟是人变了,还是世道变了?

披覆灰发的初老汉子吸了口气,纠结的表情与其说无奈,更似不胜厌烦,慢呑吞地转身,却听廊间诸凤崎阴冷的笑声漫过门牖,渗入骨髓。房内,孟庭殊未见其形容,已忍不住环抱肩膀,缩入榻角,面色铁青。

「云接峰,我一向敬重你。那小花娘你若有意,说一声便是,何必派人到我房里,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云接峰?他是……昔日镇海键局的云接峰?)

孟庭殊以为听错了,但发厚如松狮犬般的落拓汉子竟未否认,抬起酒酲合掌一拱,咕哝道:「抱歉了,凤爷莫怪。」信手放落,便要转身入房。诸凤崎冷笑,一掌拍上壁榻,掌力所及,原本打开的镂花门扇砰的一声弹回,云接峰及时缩脚,才没被夹在槛内,门扇在鼻尖前「匡!」猛力闭起,大蓬粉灰扑面。

「我是说『下回』,云总镖头。」

高瘦青白的麻脸汉子阴恻恻一笑,寒声道:「下回先同我说一声,恁是倾城绝色,兄弟亦当双手奉上,绝无二话;总镖头若有兴致,要一起玩也行,犯不著为了女人,损伤兄弟义气。

「这回,我就当下人犯浑,自作主张,不是总镖头的意思。那姓孟的小花娘我玩完了,明儿亲自给云兄送来,决计不短你半根毫毛。」

他一路踢门而下,旁若无人,早已掀起騒动;言谈之间,不少锦带豪士闻声涌至楼梯口,欲瞧热闹。

此处是天宫二层,由两排交错的楼梯伊始,走廊呈个不带弯钩的「丁」字,所有厢房的外壁里隔,全以镂花门扇构成,两两共轴、左右对开,插上横闩便是墙壁隔间,拔掉横闩便是门户窗牖,无论是分隔成对门的两排厢房,或大敞门扇,权充议事的场所,皆无不善;每至黄昏,映入窗牖的夕阳在地上投出大大小小的镂花格状,齐整有齐整之美,错乱时又如花团锦族,斜影参差,故称「扇花间」。

这楼本无人居,谷内一下涌进大批男子,总不能都让他们在院里扎营,楼上的教使厢房被锦带豪士瓜分一空,只好隔起扇花之间凑数。

云接峰於此漠不关心,住哪儿都无所谓,离楼下大堂近些,也好约束进出的豪士,此际倒方便了有心看热闹的。要不多时,梯廊间人影杂沓,浮著一片交头接耳的嗡响。

诸凤崎素爱拉党结派,与他互通声息者众,倒是云接峰对谁均不假词色,连酒都不与人同喝,众人皆想看这位「云总镖头」,在凤爷手底下是不是如传闻一般厉害,若非诸凤琦颇恶鼓噪,左右已哄闹起来;云总镖头碰一鼻子灰时,爆出三三两两的零星嗤笑,算是给即将爆发的冲突暖暖场子。

面对挑衅,云接峰仍一副死样活气,诸凤崎没想他会乖乖把孟庭殊交出,只消他不拦著自己入屋寻人,便算是服了软。

绿林规矩,唯强服众。翠十九娘啥都好说,偏禁同门斗殴,他与云接峰始终没机会分个高下;南浦云既死,今日若能稳压云接峰一头,此后他在金环谷的地位,益发不可动摇。

云接峰清醒时形容严峻,堪称「不怒自威」,喝了酒浑身便透著股窝囊,看来十九娘从越浦陋巷的弃物堆里将他捡回来的传言,似乎不假。自来酒色伤身,乃武人大忌,贪恋女色倒还罢了,做过了头囊底空虚,也由不得你不歇;飮酒却是不知不觉戕害身心,待有所觉,武功已废,或於拚搏之际,有这麼一霎力不从心,便能丢了性命,影响不可谓之不大。

云接峰要挑这时候翻脸,半醉的对上好眠方起的,怎麼瞧都是诸凤琦赢面大。他据著衅笑,暗祈这醉猫还余一丝火气,今日正好趁机废了他,了却心头一桩事。

云接峰摸摸鼻子,止住开阖的门扇,众人以为他要让凤爷,怎知他跨进一条长腿,才想起什麼似的,转头道:「凤爷对不住,我酒意上来啦,有些懵,想睡一会儿。今儿就先这样罢。」手扶门棂,便要进房。

诸凤崎眸中迸出精光,暗忖道:「作死麼?正合我意!」狞笑:「听说你打死古无伦,只用了一掌?」云接峰停步,原本无精打采的眯眯眼一锐,却听诸凤琦啧啧两声,摇头续道:「……还眞是个废物。东海没人了麼?」

云接峰犹豫片刻,终没理会,正欲迈步,陡地诸凤琦横臂一拍,掌劲如电蛇飞窜,震得相连的几扇门格格作响,直奔云接峰手里这扇!

云接峰指间运劲,门片牢牢嵌在掌里,未向鼻尖招呼,然而诸凤琦掌力不停,沿门框高槛一路窜去,整面十余扇门牖胡乱弹动、劈啪晃摇,如闹鬼一般,又似门后有人同时推动,才得这般声势烜赫。众人心中骇异:「凤爷擅外门鞭法,怎知内功也有如许造诣!」

诸凤崎见他阻不住劲力,仅能保持手中门片不动,心里有了底,不容喘息,运起七成功力,再赞一掌!这手莫说镂扇,连青石碑都能劈出裂口,打在薄薄的糊纸门上,竟未洞穿;静止一霎,蓦地镂花面上的糊纸窗眼次第爆开,恍若一条肉眼难辨的巨蟒游墙迆逦,飞驰而过,速度之快、劲力之凝,甚至不及作用於门上,迳撞向云接峰之手!

云接峰若不放,必撄其锋,须以内力挡下潜劲,力胜未必无事,稍弱则将遭大害;要是松手退开,脆弱的镂花门牖首当其冲,受巨力轰击之下,当场四分五裂、爆碎开来,不啻被近距离打上一蓬暗器。放与不放,都是条绝路。

杀著还不仅於此。诸凤琦一掌拍落,点足跃前,左掌藏於身后,对准云接峰的身侧要害———

「……早知如此,当初别离开勗州大狱,岂不甚好?」诸凤崎咬牙拧笑,暗忖道:「这便送你上路啦,云总镖头!」忽觉不对,喀喀作响的门板一路顺去,这回却未越过云接峰所持,而是止於身前;其后门牖一片寂静,连晃也没多晃一下。

(不……不好!)

诸凤崎身形倏顿,蓦听「啪」的一声,身侧两扇门弹开,他双肘交错,满以为就此挡下,不料门片「喀喇喇」地嵌碎在肘臂间,余势不停,猛掀得他侧向踉跄,立身不稳;余光一瞥,赫见固定门墙的铁制横闩竟从中崩断,挟著猛烈的挫断劲力弹出!这距离近得不及反应,思绪还未转出,左胁一阵剧痛,如遭弹子击中。

他低吼一声,挥臂粉碎门嵌,蓦地背门被重重一击,却是后头的门扇也受力爆开。只见丈余之内,门片此起彼落,倒像逆著诸凤琦的掌力溯回,力量却暴增数倍不止。

诸凤琦被来来回回的门片打得狼狈,有几下还是仗著内功,以肩背硬受,怒火更炽,掖著左胁拳打脚踢,将弹撞不休、宛若活物的门拆碎,惊见飞散的门片之后,云接峰压低身子,左臂横在身前,仍是手握门片,藏於身后的右掌连形影都不见,慑人煞气於身后隐隐成形,压得诸凤琦动弹不得,心知看清的瞬间,便是殖命之际———

「听说你打死古无伦,只用了一掌?」

不知为何,脑海里不断回荡著自己嚣狂的嘲讽。

———这是……这便是「通形势掌」!

号称「央土柔劲第一」的通形势掌,哪得这般无双刚力!

他意识里一片空白,平生未有一刻,如眼前般接近死亡,似能听见拘魂使者的吐息声……蓦地那窒人的强大压迫一空,诸凤崎毕竟身经百战,把握机会抽退,背门「喀喇!」撞碎挡路的门片,内力疾吐、袍襴一振,扫飞周身不及落地的片纸碎木,意态甚狂。

在旁人看来,是凤爷一掌毁去了整排门扇,只留下云接峰手里的,谁削谁的眉角,还用得著说?纷纷鼓掌叫好,大赞凤爷了得。

诸凤崎面上阴晴不定,总不好说「你们这帮蠢才全瞎了眼」,沉声喝道:「噤声!」豪士们想起凤爷最恨喧哗,唯恐马屁拍在马脚上,赶紧闭嘴,偌大的楼里倏又陷入一片怕人的静。

云接峰松开门片,站直身子,掸了掸襟上木屑,随意拱手:「多谢凤爷手下留情。」诸凤琦省起他手里一直拎著酒酲,何来如此掌势?暗忖:「拳脚本他所擅,徒手逼战,是我过於托大了。」冷冷一笑,寒声道:

「今日未携兵刃,没敢见识云总镖头的高招。他日有幸,还请云总镖头指点一二。」

云接峰微怔,摇了摇头。「我已不是什麼总镖头了。」低声道:「……古无伦也不是废物。」迳入了房,掩上门扉。但听门外喧闹声又起,豪士们簇拥诸凤崎下了楼子,不知上哪找酒喝了。

床里的美貌少女将一双晶莹如玉的裸足收进被里,忍著惊惧似的回瞪著他。

那绝望的眼神活像是兽罟中垂死的小动物,单纯到不明白生命同尊严一样,从来就不是能靠他人施舍而得,前者消损并不能等量地换来后者。它们都是可以抛弃的,谁也不比谁重要,端看如何选择,如何自处罢了。

他闩好了门1—这个动作令她更加害怕i把四只绣墩靠墙排成一排,扯下锦缎桌巾一盖,盘膝坐在因陋就简的便床之上,把酒酲搁在怀里。

「你要走请自便,记得把门带上。只不过旁边几间房没门了,夜里灌风,别说我没提醒你。晚点她们送钣来,我会多要一份,你想待到什麼时候看你自己,起码诸凤崎拿我没辄。但,若是上头来要,你也别想我出面保你,该怎麼便怎麼。」

孟庭殊不相信他。事实上她不相信任何男人,从前不信,现在更加不信———她恨透了那个对鬼先生居然抱持著一丝幻想的自己,愚蠢到觉得自己会被珍视、被怜惜,还奢望得到补偿,重新获得掌握力量的资格……

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事。弱小的一方只能被蹂躏践踏,连抱持希望都是愚不可及,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悲哀的境地;省悟并接受,起码比那样的愚昧要稍稍强大一些。

这个男人……或许只是喜欢用强而已。施点小恩小惠,品尝够女子感激涕零的泪水,再一把撕去伪善的假面具,恣意逞其兽欲,做著与其他男子并无不同的禽兽之举……能够预见自己的下场,令少女略微安心了些。反正就那样,饱受摧残的恐惧比起未知,终是比较友善的。

她强迫自己去想另一件事,当作是消磨时间,直到男人露出**可憎的眞面目为止。那些都再也不能伤害她。

「……你为什麼不杀了他?」她轻声问。

天罗香内四部教使毕竟和绿林好汉不同,其视灼灼,虽未见诸凤崎,门前的灰发汉子却没逃过她一双妙目,包括他那轻易返还敌力的手法,以及不过略微改变体势、即能一霎凝聚杀气的右掌i毋须扎实击中,酒酲迳往他面上一砸,那畜生就死定了。

是云接峰自行松开了迫敌至极的形势,放了诸凤崎一马。

为什麼?孟庭殊觉得答案并不难猜。犲狼偶尔也啃食同类,但它们并不经常如此。她认为这个问题或可加速他揭开伪装,让那个终将要到来的过程快点来也快些去。

但初老的汉子只不耐地翻了翻眼皮。

「我干嘛杀他?杀了他,又怎麼样?」

「下回他要杀你时,你就这麼问他。」孟庭殊冷笑:「他逮到机会便再杀你。他只是太大意了,以为你并没有那麼厉害……他发的第二道掌,是预备杀你的。」

「那就下回再说了。」云接峰耸肩,倒卧於铺了桌巾的绣墩,暗示她谈话就此结束。孟庭殊烦躁起来,他到底想干什麼?趁我睡著了再动手麼?还是他……有什麼见不得人的猥琐癖好?

云接峰什麼的,全是骗人的罢?你眞了解自己冒名顶替的那个人麼?

「我听过你的事。」她抱著痛揭疮疤的心思,忽觉有些快意,轻道:

「那年在旃檀净院,抚司赵大人的儿子赵衙内见你夫人美貌,趁她独个儿进香时调戏了她,你气不过,便闯入衙内府里痛揍他一顿。古无伦是衙内的护卫,这面子无论如何搁不下,索性拦了你的镖,要求比武,却被你失手打i」

「你再罗唣一句,便给我滚出去。」

「我只是不明白,像云接峰这样的英雄好汉,怎会做了匪寇?」孟庭殊豁出去般,绷紧嗓音厉声道:「你眞是云接峰麼?是那个为爱妻出头、无惧权贵,不惜与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场作对,也要争个道理的云接峰?那你就该知道诸凤崎那个畜生,为什麼不値得饶他一命!」说到后来满脸是泪,末一句彷佛撕心裂肺似的,自身子里最深的伤口挤溢而出,用尽了所剩不多的气力,连继续呼吸都觉吃力。

云接峰只是躺在绣墩上,一动也不动。

「赵德予并没有调戏韵娘……我是说,赵衙内并未调戏我的妻子。」也不知过广多久,孟庭殊微微一颤,才觉身子发冷,适才红著小脸、绷直雪颈竭力嘶吼的那股血沸,已不知不觉褪去。房里一片死气,一如赖在便床上瞪著天花板、似连吼回去的气力也无的灰发男子。

「那年我妻子小产,好不容易调复了些,到旃檀净院里拜菩萨。她求了什麼我不知道,她身边的丫鬟们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只说她的坏话。」云接峰闭上眼睛,声音低哑,听来和醉话差不了多少。

云夫人于氏在旃檀净院上香时,突然昏厥,赵衙内恰巧经过搀了她一把,仅此而已。岂料由丫鬟之口传回云府,事情却变了样。

「你夫人昏倒之际,为何不是她的侍女照拂,却要靠陌生男子伸出援手?」孟庭殊听得蹙眉。「你不觉得,这是件非常奇怪……啊!」忽闭檀口瞪大美眸,似是想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理由。

———她们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只说她的坏话。

(这都是因为……嫉妒麼?)

「韵娘身子骨弱,常生病。偶尔她身体不适,又或月事来潮,就让身边的丫鬟来替。」云接峰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喃喃道:「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样不好。是从什麼时候开始,却成了理所当然之事,已记不清啦。」

这就是所谓的「塡房丫头」了。对她们来说,主母柔弱可欺,若能把握机会,在姑爷耳畔掀掀枕风,说不定就有跃上枝头当凤凰的一日。况且男主人英俊潇洒、精力过人,便为多霑雨露,放话诋毁主母也是値得一试的。

孟庭殊自己便是精明强干的主儿,难想像「恶奴欺主」是何等光景,不过就连丫鬟都敢明著欺到主母头上,定是家教不严,才得如此放肆;思前想后,终归是男主人不好。

「你让身体虚弱、才流产不久的妻子自行外出,怎不陪她一道?」

「我那时忙著喝酒应酬,身边总有各种巴结的人,镇日不停打转,回到家要是没醉,差不多也就是上床睡觉的辰光。」云接峰闭目道:「东家授我镖旗、韵娘委身下嫁、兄弟跟随闯荡……他们都相信我能做一番大事,只是,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变成他们最不想看到的,那种浮夸无聊、自以为是的混帐。」

当时云接峰被身边人一起哄,面子挂不住,欲与赵德予理论。古无伦既是赵德予的护院武师,亦是江湖挚友,知这位镇海镖局的少年总镖头武功不凡,身分也非泛泛,唯恐受好事之徒煽动,故约他在靖波府最大的醉浮居酒楼一叙,当面把话说清楚,免生事端。

「后来你们……没谈拢麼?」

这事不仅跟传言大相迳庭,简直是南辕北辙,但不知为何,她却觉从这「冒牌货」口里吐出的所谓眞相,刺痛得异常眞实,就像拿刀一遍又一遍地剜著不曾痊愈的伤口,不由得听入了神。

「我没去。我压根忘了这事,和人飮宴到午后。酒醒时,距约定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人跑去醉浮居瞧,说古无伦还在那儿傻等,不知谁说:『这下可好,调虎离山,瞧他赵府里还有哪个,能在云大哥手底走过两招!』又有一个说:『去你妈的!便叫姓古的他老子亲来,也不是云大哥的对手!』」

就这样,云接峰在旁人怂恿下,果眞闯进赵府,痛打了赵德予一顿。事后古无伦怒不可遏,多次请与神武校场、镇海镖局均善的北武林耆老居间奔走,要向云接峰讨个公道,云接峰均置之不理,还打算藉著走镖到外地暂避风头,才有后头古无伦拦镖之事。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麼会打死他。」云接峰喃喃道:

「他很恼火,要讨个说法,却没有杀人的念头,而我当时只想尽快了结而已。我在牢里想了很久,终於明白:我一直都知道古无伦是对的,在这事上,唯一的混蛋只有我而已,我同俞老东家、韵娘,还有其他很多人一样,对那样的自己非常失望。打死他的那掌我用了全力,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后悔。」

他离开北关道的草料场后,打听到妻子已然改嫁,对象竟是赵德予。

抚司赵大人多年前致仕,赵德予的功名全靠自己,当年他在旃檀净院的偏院读书,为的就是进京赴考,如今已累官至户部员外郎。太宗的治绩之一,便是科举公平,他虽是鎭东将军、昭信侯世子出身,平生却最恨荫官攀附;赵德予能有功名在身,足见不是只靠老父余荫的纨袴子弟。

「我在牢里,写了封休书给我妻子,说是不想连累她,其实不过是在闹意气。我没有别的人可以伤害了,家里的食客、嬖妾早已风流云散,只有韵娘从来都不会拒绝我。一直都是我在纵容下人欺侮她,我自己就是那样。」

云接峰淡淡说著,彷佛那都是别人的事。

「从那之后,她便再没来瞧过我。出狱后我去了平望,远远瞧著赵德予扶她下马车,那天风雪很大,但跟北关道比起来简直像儿戏一样,我连眼都没眨,瞧得清清楚楚。她给赵德予生了个小女儿,赵德予扶她的模样,彷佛她还是少女似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那时,我忽然就懂了。赵德予当她是心肝宝贝,不计较她流过孩子、领了休书,而我,却连离缘这事都没问过她。不管世人怎麼说,我才是那个混蛋,一直都是。」

‘他低笑著,听来却像呜咽。孟庭殊忽觉心揪,满头灰发的汉子放落酒酲,转身面壁,向著她的背影或因蜷缩之故,并无站立时的高大,只觉残破荒凉。

「你说云接峰是英雄好汉,怕是弄错了。若说我这些年学到了什麼,那就是世上并没有这麼多对不起我的人;我对不起的,要比这多得多了。」

夜寒风紧,惊飞林鸟无数。此间距越浦城尙不足百里,荒僻至极,唯一一条联外的河道早已淤塞,水面生满横七竖八的芦苇,莫说舟楫,怕连个头肥大些的鱼都游不进来。

离水道约莫里许的山坳里,矗立著几座废弃的砖房,顶穿墙圮,破落不堪,只居中最小间的那幢门窗俱全,紧紧闭起,缝中隐隐透出一抹奇异的晕芒,似乎屋中有人不断挥舞炬焰似的,但又不是非常明显,可见闭合之甚,不同一般。

再走近些,会发现此屋无论窗门,皆是铁铸,黑黝黝地回映著钝光。在这般深山荒地,已无人迹的废弃建物上,何须花费重金,铸造坚实密合的铁门?兴许此际在屋撃外围,两名身著黑衣、头戴面具的夜行客,适足以说明一切。

「无论看过多少回,炮制刀尸的过程总是令人叹为观止。」戴著蝉形面具、身形矮胖的那人喃喃自语。「……但你们造的这玩意儿顶用麼?不在源始秘穹那厢炮制,难保刀尸不会出什麼问题。妖刀离垢始终难以发挥威力,或与此有关。」

身畔那高痩清瞿的黑衣人冷哼一声,转过一张尖喙飞羽的鸟形面具。

「目前最管用的两名刀尸,皆非出自源始秘穹,你不觉得这很讽刺?」苍老的声」1-1视绷著一丝烟硝火气,似抑著难以言喻的不忿,喉间如滚风雷。这当然是其来有自的。「巫峡猿,你三番四次坏我之事,又任意换戴他人之面具……有话就直说罢,如此廉价的轻蔑挑衅,岂非无聊得很?」

说话之人,正是权领「姑射」众鬼的古木鸢。而身旁这名矮胖如肉球般的黑衣男子如他所说,该是六人中的巫峡猿^^虽然此人脸上戴的,分明就是高柳蝉的面具。

「高柳蝉」耸耸肩。

「我知你定然不满,心想戴戴高柳蝉的面具,你瞧在老朋友的分上,或能放我一马,轻轻揭过。看来,是难了。」

古木鸢冷哼一声,并未接口,迸出眼洞的锐利目光令人难以迎视,似在说「我还在等你的解释」。

即使是巫峡猿,也无法与这般锐目久持,转开视线,耸肩道:「你很清楚,我的行动,无一不是上头的意思。至於『为什麼』三字我从来不问,上头也不会说;你所有的质疑我都能为你带到,至於有无答案,即非我所能保证。我只能说,迄今我尙未接到停止支援你的通知,这当中的意思,恐怕得由你自行推敲球磨了。」

「我也不来为难你。」古木鸢轻哼,冷道:

「我要见『权舆』,让他自个儿向我交代。」

巫峡猿耸肩道:「权舆说了,关於此问,他的回答是『时机未到』。该见你的时候,你自会知道。」

古木鸢似乎并不意外,哼道:「你告诉权舆,再有下回,绝非这般易了。他闲得发慌,我还有若干待疏通之事,尽管来讨。破坏『姑射』行动,於他无一丁半点的好处。」

「我会把话带到。」

「还有,」老人利剑一般的目光划过视界,刹那间,巫峡猿只觉护体眞气自行调动,彷佛其目光不但有形有质,甚已直接作用於己身。若非他修为深湛,已至「不动心」之境,这一瞥便足以令他疾退两步,失态地摆出接敌架势。「下回你若挂不住巫峡猿的面具,这一世便再不用挂面具了。明白麼?」

巫峡猿松开紧绷的肌肉,不露一丝无措。这种发在意先的反射本能,原是武者炒寐以求的境界,似在老人的0光之前反而坏事,他能以目视触发气机,使敌人於交手的瞬间误判,是非常可怕的对手。

「……记住了。」

砖屋忽传来凄厉嚎叫,虽是人声,听来却如兽咆,而且是伤重垂死、回光返照的狞兽;刻意加固的屋子,似都被这骇人嘶吼震摇,难想像那人正经受著何等凄绝的苦痛。

选在这荒僻处的用意,此际不言自明。嚎叫声持续片刻,又彷佛有几个时辰之久,巫峡猿见老人单手负后,黑袍蒙著竹架似的枯瘦身形一动也不动,不禁轻哼一声,蹙眉道:

「你若以为有我在场,便能将人往死里整,我得说我不是什麼都救得活。听他叫的,头颅里要不是被铁叉烂搅一气,便是快蒸熟了……你同高柳蝉一贯都是这般搞法,我怎麼一点儿都不奇怪刀尸屡试屡败,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偏又丝毫不受节制?」

古木鸢不理会话中的讥讽与不满,静静在惨叫声里站了盏茶工夫,忽地转头,以锐利的眸光打断巫峡猿欲张的口唇。「只有在这个阶段,妖刀所蕴之物,才能刻入刀尸脑内身中。咱们等上大半时辰,就为这片刻工夫;他若捱不住,横竖是死,你发得什麼善心?」

巫峡猿听屋中惨叫越发尖亢,夹杂著匡匡钝响,想是那人受不住,以脑杓撞击石台,面色丕变。「他若身亡,你上哪儿再找个能受火元之精的人来?权舆要的是五名生龙活虎、能发挥妖刀十成所蕴的刀尸,你手里就这个勉强算完成一半,这般舍得,何以交代?」

「完成一半……算是几个?」老人笑了起来。

「挺过了,好歹便有一个,我觉得挺划算啊。」

「你——」屋里惨叫声又变,以巫峡猿多年的外科经验,这已是足以致死的痛苦反应,霍然转身:「快停下来,古木鸢!」

「再等一会儿。」

「……古木鸢!」

老人吊足胃口,身形一晃,魅影般掠下陂岗,眨眼即至砖屋门前,双掌在门上垧伙扪币,像作^只^不兄的九宫圆上反覆掀按,门缝里透出的异芒倏然消失,屋内的嚎叫声一断,只余悠悠断断的粗浓喘息,荷荷有声;紧接著,铁门后传来一阵细密的喀喀轻响,彷佛有极精密的机簧齿轮在运转,片刻「答」的一声门锁松脱,门缝微敞,但仍不及一指。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因你在场,我特意比平常多等了会儿。」老人冷肃的声音里带著难以言喻的恶意,更令人痛恨的是他那毫不遮掩的姿态。「无端端被增加工作上的难度,感觉不太好受罢?下回『上头』再下这种命令时,别忘了此际的感觉。」

铁门推开,露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空间。屋内不见月块砖脚,上下四方,全用铸造精确、打磨光滑的铁板或石条拼接而起,地面是斜的,穹顶四壁皆是凹凸错落,如天然形成的岩窟,却是以铁石复制重现,连那异样的歪斜与不对称都被忠实保留下来。

人工「岩窟」中无一处未镌花纹,线条之密集繁复,使原本歪斜的空间更加扭曲,一眼望去,屋内像不停扭动似的,如一只活生生的巨兽胃囊,匆匆一瞥便觉目眩,遑论不知从何处透出的、氤氲不明的诡异光源。

巫峡猿深知这炼尸穹窿的厉害,强抑住好奇心,迅速别过头,不敢多瞧门里一眼。

虽是世间妖刀及刀尸之起源i姑射中人呼之曰「源始秘穹」者便是———的赝仿,却几能如秘穹般诞出刀尸,不容小觑。炮制刀尸的**药物向由巫峡猿负责配制,以他对药理、武学乃至机关术的了解,仍琢磨不透刀尸生成的原理。在巫峡猿看来,荒谬莫名至此,直与巫亲妖术无异。

权舆将「姑射」交给古木鸢时,也把源始秘穹所在,及培育刀尸的法门一并授予姑射首领,即使身为联繁的桥梁、形同监军的巫峡猿,亦无从知悉。

「无论发生何事,决计不能步入秘穹。」权舆再三交代。「其中所蕴之力,任你有再高的武功、再精深的内力修为,也未必能保住神智,终将沦为失魂傀儡。我不想亲手杀掉你,你莫予他可乘之机。」

是以妖刀虽蕴有大威能,权舆、古木鸢等却不能舍其身而成刀尸,亲掌妖刀之秘,盖因「源始秘穹」将对心智造成无法估计的伤害,非至走投无路,智者断不为也。

古木鸢手按门扇,回头笑道:「他快死了,你不进去瞧”瞧麼?」屋内断续传出兽咆般的呻吟,似为他恶意的揶揄作注脚。巫峡猿已无初时谈笑风生的闲心,明白屋里的刀尸正徘徊在生死边缘,古木鸢分明想置其於死地,因为有自己在场,「权舆」决计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想拖我下水麼?老匹夫!)

他定了定神,微微一哼,双手负於身后,又回复一派从容。

「我会如实向权舆报告,刀尸断气之际,人在秘穹之中。」巫峡猿冷道:「你若不将他移出秘穹,便是你害得刀尸,干我底事?我在那厢等你,可别慢了手脚,后果自负。」信步走入旁边另一幢稍大的屋室中。屋里烛照、卧台、沸水针药等无不备便,倾圮的家生上铺了层洁净白布,屋外更洒满整圈石灰,比寻常草堂医庐还要讲究。

要不多时,古木鸢横抱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倚门而入,「啪!」一声摔上白布长台,怡然道:「居然还有气,交给你了。」颇遗憾似的,透出面具的低哑嗓音带著一抹明显至极的笑意,听得人无比恼火。

巫峡猿戴著空林夜鬼的面具,在三乘论法上大闹一场,几乎酿成巨灾,虽说是权舆的意思、与他个人好恶无关,毕竟是坏了古木鸢之事;这般刻意刁难,往后不知还有多少,端看古木鸢的气量,眼下也只能咬牙隐忍。激怒忿忿不平的雄狮,本是世间至愚,他不会犯这样的错。

台上的男子尽管肌肉贲起,仍看得出腰窄肩削,四肢修长,只是他全身血液似将沸滚,通体赤红、青筋浮露,肌肤表面渗出血点,不住冒著氤氲白雾。纵使古木鸢内力深厚,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抛落卧台,肘臂的衣布上烟缕丝窜,彷佛为烧热的铜斗所炙,空气中隐隐嗅得棉絮焦卷的气味。

男子发泛金红,宛若炙铁,由前额垂落,覆住了大半张面孔,与怪异的赤红肤色、纠劲昂藏的雄躯一衬,犹如画中走出的明王菩萨。巫峡猿揭开他的额发,检视瞳孔呼吸,却见赤发之下,露出的非是明王愤怒之相,而是焦岸亭崔家的五公子崔滩月。

崔滩月双目紧闭、剑眉深锁,脸现痛苦之色,较旬前更瘦削稜峭的面庞明显立体许多,不复见书生柔弱,更多添几分冷峻煞气,与在越浦时判若两人。巫峡猿俐落地检査了呼吸心跳,见无大碍,转而将重点放在他脐间。

原木应该足川陷皱起的脐眼,如今已为;片薄而光滑的皮肤所取代,皮下透著一团鸡蛋大小的红炽光芒,将肌肤映成鲜血般的赤色。崔艳月**的上半身,本就拥有几近完美的肌肉线条,兼具劲力与美感;然而,不见了脱离母体便即留下的肚脐,却让这副身躯透著一股人工造物的异样,彷佛以质地致密的沉檀一类精雕细磨而成,总之就不像是人。

巫峡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枚取自钧天九剑之一「映日朱阳」剑首的火元之精植入他体内。

须知脐眼与人体十二正经相连,内通五脏六腑,关乎全身气血,牵一发而动全身,故有「脐为五脏六腑之本,元气归藏之根」的说法,是铁布衫一类横练功夫的罩门;要在此处动刀,直与杀人无异,全赖巫峡猿一双巧手,方能成功。

火元之精入体后,奇石所蕴的火属之力由脐中散入经脉,彻底改造了崔艳月的身体。然而此非天功,不能无端自成,除崔滩月天赋异禀,耐得住火元之力流窜全身,未被焦灼致死外,巫峡猿早在三年前,即利用各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铺以各种奇药,悄悄增益、补强崔ii月的体质,是以他屡遭赤炼堂之人拳打脚踢,扔入河中,数日后又能毫发无伤地现身越浦街头,一切其来有自。

这种在人身内植入异石、藉以获得力量的方法,得自权舆所授之古卷译本。

似乎在遥远的古纪时代,人们能藉由植异兽齿鳞、奇石异矿入体,进而获得力量,巫峡猿本以为是像服散一类的无稽之谈,合该戏弄愚人,深入研究后才发现其中大有文章,乃至得到启发,想出运用火元之精的方法。

但身子熬过火元之精的熔炼,不代表能从源始秘穹存活下来。巫峡猿顾不得一旁虎视眈眈的古木鸢,单掌按上崔鼸月的胸口膻中,右手食指凌空倏点,继而四指撩动,如拨琴弦,崔鼸月上半身的各处穴位次第下陷,宛若一具活生生的乐器,突然「啊」的一声睁眼开声,浑身剧颤,眼口之中,似都有火光燎动,乍现倏隐。巫峡猿双掌轻击他两额太阳穴,圆胖的身子一翻,轻飘飘一掌印上他头顶百会穴,崔鼸月绷紧的身躯一松,闭目斜颈,像睡著了似的,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好俊身手!」古木鸢难得抚掌一赞,这简直是别开生面、骇人听闻了。

巫峡猿半点也笑不出,这几下可说是聚他平生功力的得意杰作,耗损极大,然而为救刀尸,也顾不了这许多,趁背转身时一摸颔下,及时接住了自面具内缘滴下的汗水,没泄漏.1丝疲态,唯恐被古木鸢瞧出端倪,一言不发,低著头收拾台上针砭器具,装作生闷气的模样;直到调匀气息了,才冷冷说道:

「离垢刀尸的情况,我将如实回报权舆。待他苏醒之后,你最好试试他有没烧坏脑子,你若交给权舆一个白痴———」

「就得请你美言几句了。」这话无赖已极,但自古木鸢口中说出,却无一丝泼皮混赖之感;说是恫吓,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严冷峻,如仰望万仞险峰,峰壁不倾,人自惊惧。「於你没坏处的。」

「我明日再来。你好自为之。」

巫峡猿冷哼一声,拂袖出门,眨眼间,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处,灵活得不可思议。古木鸢伫立良久,才推门而出,从秘穹中取了那柄乌沉沉的离垢刀来,重新锁上铸铁门扇;返回屋里时,台上的崔鼸月已坐起身,单臂支额,露出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刀尸的感应十分灵敏,远胜常人,他毋须睁眼抬头,便知来的是谁,此非眼见耳胎鼻嗅所致,更近於兽类的直觉。「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声音带著磁震,开口说话时,口鼻中仍时不时掠过一抹电光石火般的炽芒,虽一现而隐,模样却颇为吓人。看在无知无识的乡野村人眼中,怕要以为他身上宿著焰火灵官,其实是适才火元之精极力对抗秘穹仪式,威能激发之下,残留在身上的些许余劲。

古木鸢将离垢刀斜靠在壁角。这柄曾於血河荡屠杀赤炼堂帮众无数的凶刀,此际却无一丝火光,形状殊异、柄锷宛若风箱的妖刀上交杂著烈焰熏燎的碳焦,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只觉得怪,半点神异的感觉也无;被周围的杂草、毁损的家俱一衬,与院中的柴斧相差无几。

「现下不是拿刀的时候。」古木鸢拖过一条板凳,在他身边坐下,替他号了号脉,又撑开他的眼皮检视瞳孔,重复著巫峡猿做过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温和。「头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会儿。」他的医术决计不会比巫峡猿更高明。这些,不过聊以自慰罢了,老人,心知肚明。

「主人……我……何时……报仇……」

「就快了,就快了。」古木鸢低声道。以崔艳月此际周身布满火元之力,要想封住他的穴道,便以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为,或有机会办到。

这可比直接杀了他要难。巫峡猿催鼓眞元,勉强镇住两两暴冲、拿崔五公子四肢百骸当战场的火元与秘穹之力,也算舍命陪君子了,要说没个损伤,未免厉害过头。他今日来此之前,断没想到会演变成这般局面罢?老人嘴角微扬,既无法以外力令其昏睡,只能温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见……」

这一桩却难倒了他。秘穹祭仪虽然戕害脑智,但崔艳月之所以得巫峡猿、乃至他背后的权舆如此看重,盖因崔五公子对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寻常,迄今进行过的秘仪次数,远超过其他同期炮制的刀尸,比之高柳蝉亲自培养的种子尙且不如,却足以傲视余子,果然在血河荡初试身手,即得到组织极高的评价,恐怕是截至目前为止,最有资格被称为「刀尸」的一位。

在古木鸢的试验当中,刀尸良窳,取决於「保留自我意识」的多寡。完全丧失自我的刀尸,连野兽都说不上,易放难收,连号刀令都无法控制,最多只能将它们从甲地驱赶到乙地,斩杀至刀尸消耗殆尽,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过多的自我意识,甚至能抵挡其天敌i号刀令的无声笛音,於刀尸灵敏的知觉,本身就是种伤害^终至无法操控。高柳蝉育成的种子刀尸便是极其荒谬的一例,用之无谋,不如毁弃。

崔滟月在这点上就相当理想,几乎是古木鸢心中完美的刀尸,这点连掌握培育关键技术的高柳蝉亦不得不承认。刚结束仪式、离开秘穹时,崔ii月不免智识浑沌如幼儿,经过足够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谈行动,在战斗中也拥有出色的反应与战场决断。

但古木鸢没想到他会对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识刚被仪式狠狠蹂躏、脑中布满无数烧灼烙印的情况下,仍本能地唤起对她的思念,这是何其惊人的意志!说是「执念」怕也使得,可与其执刀之念、复仇之心比肩。

所幸话才出口,崔ii月堪堪用完最后一丝清明与体力,猛然仰倒,老人及时起身,将他接个正著,轻轻放落。

不及额手称庆,咿呀一声,一团乌影随著晃开的门隙踅进了屋里。

来人身形竟比巫峡猿更矮,体宽似只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袭乌氅,只露出一颗白发蓬乱的大脑袋,氅中身子佝偻,既像罗锅子,又有几分扫晴娘的模样,搰稽中带著说不出的诡异。

更怪异的是他走路的方式。一跛一跛的倒还罢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肩歪颈摇,彷佛转至力竭、将止为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轻快俐落,愈显形容殊异,已有几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魉,不过就是这样。

这人踅入屋内,氅内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离垢刀,古木鸢竟不及阻止。但看他枯痩纠劲的左臂提起刀来,举重若轻,行走时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受沉重的刀器影响,睁著一只独眼凑近刀刃,虹色的刀板上映出半毁的苍老容颜。

「没有外人,就别让我蒙脸了。」他端详刃口受损的程度,满意地放下,嘶哑的嗓音混著气声,像是肺上破了个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团。「反正那厮也乱戴一气。难不成没有『高柳蝉』的面具,我就成了别人?」

第百三十七 折血云锋起其战玄黄第百十三 折难陀现首代战者谁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难去·丹心作灰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踪第二零零 折未尝乳子诱君以深第二一九 折山涧埋骨呆若木鸡第二一四 折至此无争混一执筹第五四 折凝眸往恨红索娇雏第百 廿三折梦外冰凝古石含菁第五十八 折云屏雨幕玉壑箫声第十六 折逾子之墙明栈秋霜第十 折狂歌策马十步一杀第五五 折蓝田窃玉还君明珠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百二十折秋叶几回 疑愁片片第百四四折惊燕回 翔流沔移光第百六八 折师出有名暗夜惊心第二一零 折衮冕荣华或可轻抛第七一 折三尸化无虚镜断肠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鸟伏形第百五三 折毫厘之差满盘尽墨第二十六 折险关易渡悉断红尘第百十一 折飞鸢下水当者无畏第二零二 折泥犁净业十六游增第七五 折虫豸偷香一生所望第十 折狂歌策马十步一杀第百五十 折弥恨洗冤孰轻孰重第百十四折九诀三易起手无回第二零七 折错落缘合求败显胜第九三 折一泪映红妆怜月照影第五九 折五蛇为辅不令而行第百五三 折毫厘之差满盘尽墨第三十四 折十方转经越浦凤仪第七一 折三尸化无虚镜断肠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恶三冥第一百 折离缘而聚凝琼霜华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旧第七三 折天资恶剑盈贯罪商第一 折寄魂妖刀四大剑门第九八 折天机暗覆问道锋狂第百零三 折本我无相佛映琉璃第百 廿三折梦外冰凝古石含菁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旧第百八 折凝宫镇脉蚁聚蜗争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魇成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戏祸起青衣第百五八 折兽见皆走丝萝何寄第百八二 折干元倒转忍荤巨灵第二一六 折君何预闻隔室谛听第八十七 折于征不信自入罟网五一折残针刺血花庭玉树第百零一 折剑与君同以心传心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视刃淬锋极第十六 折逾子之墙明栈秋霜第二零五 折天伦何系负德孤恩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轮徒自缄忆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百八十 折与尔同销玉波盈盈第八十六 折孰为牙爪孰为骨梁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旧园曾忆第九四 折故国应在蟾魄依稀第七五 折虫豸偷香一生所望第九四 折故国应在蟾魄依稀第五十 折一水之恩枣花几度第百六四 折故人长别此番曾梦第百五六 折笼鸟掩借伽蓝喙底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百四九 折倾墨入海歧生孤龙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后记「王道」的武侠主角视点第九一 折投瓜报琚人鬼殊异第九六 折驱民为剑刀血翼扬第百七九 折牙莹骨座剑血魂收第八十三 折灵剑穿心腹生火齐第二一六 折君何预闻隔室谛听第百二十八 折真龙一怒上彻云表第百五三 折毫厘之差满盘尽墨第十六 折逾子之墙明栈秋霜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万年松斸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第百五三 折毫厘之差满盘尽墨第百零三 折本我无相佛映琉璃第九八 折天机暗覆问道锋狂第三十一 折天罗宝典五艳妍心第七八 折为谁减枝刹那空华第八五 折品幽合卺jin谁日可杀第六一 折夜战三方虚危之杖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旧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旧园曾忆第九六 折驱民为剑刀血翼扬第四三 折此间少年三才一晤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谋者兆形第百 甘四折明珂胜雪朱紫交竞第百七二 折洞房烛新於焉辜负第四十九 折断鹤续凫天涎雷鼓第百十一 折飞鸢下水当者无畏第九一 折投瓜报琚人鬼殊异第百五八 折兽见皆走丝萝何寄第九九 折世无所制圣佛遗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