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七五 折还报青羽仙迹胥储

谈剑笏出身的赤鼎派虽也是火工一脉,却视陨铁、奇金等异材为小道,专研技艺,锻炼内外功力,务使施于制程中的功夫无可取代,由凡铁中铸出神兵来,故未闻「销金熔陨」而成的连城剑。

而幡宫岛田氏一脉,靠采珠发家,数代之间,累积银钱巨万,富居五岛之首。

岛主田初雁以广捜历代书家名帖闻名,尤好带「穷」字的,其出入排场甚大,所打旗号「穷律其身,达泽天下」、「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等,均由着名法书中临摹绣制,命从人随身携带,可见爱甚。世人遂呼「穷爷」,田初雁也不以为意。

他的宅邸以「龙王殿」为名,豪奢自不在话下,岛上还有条着名的「眞火熔金道」,传说是天外奇铁坠落凡尘,撞击山体,在蟠宫岛的山棱间犁出一条十几丈长的笔直轨印,所生之高热不仅焚尽老林、令沙岩熔成生铁般的乌亮结晶,地表更渗出金液,而后凝于岩隙,宛若细密蛛网。无论于日光月华,乃至星耀下,整条沟槽俱是金芒铄亮,似金浇铸,故称「眞火熔金道」。

田家对此奇景,及造成奇景的天外陨铁极为珍视,便是五岛盟友,等闲也不让见。

田初雁耗费半生心力,浪掷银钱无算,终于试出镕铸陨铁的法子,特聘高明匠人,铸成一柄吹毛可断、锋锐无匹的宝剑,笑曰:

「我家的不世奇景,终有面目见人了!」

适逢秋拭水登门求鉴,两人遂结莫逆之交,而后更是慷慨出借,以弭平妖刀之祸。

这柄连城剑在珍玩界颇负盛名,盖因蟠宫岛田氏出产东洲皮光最高、成色最好的大品瑺珠,与各地珍宝古玩商往来密切,其中不乏目光如炬的名家。田初雁可不是财大气粗的土财主,累世富贵,品味出众,挖空心思打造的华美利器,便以珍玩目之,亦是价値连城。

宁函青曾在几本鉴品的箚记中,看过连城剑的记载,莫不惋惜妖金毁剑,连柄鞘残部亦未寻回,可惜了其上顶尖工艺云云,故尔知悉。

如梁斯在等一问三不知,那是连书也不读,镇日花天酒地的草包。宁函青未及弱冠就被外放历练,好歹也是豪商之子,对古董珍玩本有涉猎,灵机一动,遂提出这等难题,藉以挤兑浮鼎山庄。

西宫川人面无表情。「公子爷就看这柄?要不要换?」说得彷佛庄里有几十把连城剑似的。

宁函青见他不假思索冲口便出,内心惴惴:「连城残剑失落数十载,人说毁于妖金,尸骨无存,难不成……眞在浮鼎山庄?」

他刻意索此剑来看,还有另一项考虑:连城剑的鞘装、柄锷,可说是蟠宫岛田家财富品味的象征,其中更有一样稀世奇珍,等闲难以仿造;就算按图打造赝品,该花的工本及匠酬,一样也省不了,谁人肯下这种本钱?便看这陈旧的宅邸、荒蔓的园林,也知浮鼎山庄干不了这事。若非指定鉴赏连城剑,西宫川人拿出任一口剑器来,以宁函青商人之子的出身,岂辨得名剑眞伪?

莫再犹豫了。这……必是虚张声势无疑!

宁函青下定决心,迎视阶上那张冷漠如岩的面孔,信心十足。

「不换!在下就看这连城宝剑。请总管为我取来。」

西宫川人取出一本泛黄簿册,翻找片刻,道:「有了。」

从主座旁的乌漆腰柜中,取出一只五寸来长、尾带环钩的六角铜棒来,交与仆妇。「甲申廿六号柜。此物甚重,多带两人去取。」要不多时,两名健壮妇人扛了只宽扁长匣回厅,去掉绳杠,将长匣子留于几顶。

「公子请过目。」西宫在簿册上写了两行字,似是记录取件的年月、何人求鉴之类,才从柜里取出另一把普通的铁锁匙,打开匣上之锁。钥匙系了块书有「甲申廿六」的墨字木牌,一如适才随口说出的藏柜编号。

藏柜与剑匣的钥匙分作i一处,本是极其谨愼的做法。那六角剖面的铜棒名「连心锁」,内藏机簧齿轮,堪称锁中套锁,锁孔无法以寻常剪绺偷儿的钩针勾开;若以蛮力破坏,只会使内中机括咬死,持铜棒亦无法再开……凡此种种,可见秋拭水贮珍的用心。

然而,存放钥匙的乌漆腰柜,就这么大剌剌放在厅堂上,既未上锁,也无人看管,莫说出入山庄之人皆能碰得,便是大半夜里翻墙进来,都能轻易取钥开箱,盗物而去。

管理散漫,固与秋家大权旁落、门第衰颓脱不了干系,但这西宫川人是哪来的自信,庄内所藏的宝兵还安安分分躺在匣柜里,没给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或夤夜摸来的梁上君子拿去换了酒喝?

宁函青强抑胸中枰鼓,起身上前,梁斯在等也好奇地一拥而上,想看看厘里究竟有无宝剑。谈剑筑示以眼神,见老台丞微一颔首,才推轮椅趋前。

匣中霭光浮动,映亮了围观众人的脸面,一柄刃宽四寸的双手带巨剑,静静嵌于匣内锦衬,从剑刃到握柄,通体都是金色,仅有深浅色泽上的微妙差异,锷作双龙抢珠状,雕錾得栩栩如生,所抢龙珠,乃是一枚荔枝大小的极品夜明珠,自行放出温润莹然、宛若月华的淡淡青芒,映得所嵌珠宝华光流转,简直像会突然活转过来似的;剑末的黄金爪台之中,嵌着一枚如冰凿就的水精球,较之他处的璀璨,反倒光芒不显,暧暧自含。

以谈大人多年的铸工经验,纯金既重且软,掐塑成这般尺寸,莫说搏斗,光举起转个小半圈,龙首就可能歪斜偏转,垂软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样。这剑锷极可能是铜或钢质,以土胎翻砂,打磨完备,再行鎏金镶嵌……即使如此,仍是极高明的手艺,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好生把玩。

暗金色的阔剑剑身则是断成三截,切口平整,以致并排至于内衬之上,猛一看并未发现残缺。

毋须掂在手里,谈剑笏一眼即看出此剑剑质绝佳,方能打磨至此;若是凡铁,在磨到能镜照之前,便会留下若干细小缺损,像露出自身的毛孔般,显示出材质的极限,非行家不能看出。

此剑剑身能清楚映出人脸,刃上却连一丝缺耗也无,秋拭水当年选这柄刃器入「**名剑」,果是罕世的眼光!谈剑笏由衷佩服起来,益觉此剑之断,个中因由耐人寻味,看得入迷,片刻才叹了口气。

「此剑虽好,奈何妖刀更利?」老台丞乜他一眼,带着一贯的愤世嫉俗,不知为何,谈剑笏总觉更像自嘲,摇头道:

「铸器至此,已无『更利』二字可言;再往上,即非人间之物啦。这剑是折在自己手里。」

萧谏纸疏眉一挑,目光凝锐,却未开口,专等他说下去。

谈剑笏叹了口气。「世上没有完美的物事。这两处断口,我料是合金时所产生的毛孔脆弱处,我们火工管叫『槽隙』的。研磨此剑的大匠,已极力将这两处弱点藏起来,可惜持剑者不够敏锐,待察觉时,宝剑已为敌所乘。」一指光滑平整的细薄刃口:

「若妖刀之利,更胜连城,则刃部必留下交击所生的缺口。此剑除断口之外,连一丝缺损也无,怕是毁在一口利不及己的兵刃上头。可惜了。」说完才发现众人均看着自己,听得津津有味,连梁斯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住点头,不禁有些脸臊。

西宫川人乜他一眼,拱手道:「得聆高见,受益匪浅。敢问先生大名?」

谈剑笏猛被问得一怔,挠头半晌,嚅嗫道:「下……在下姓……是了,在下姓言,草……草字二火。对,就叫言二火,土名字,哈哈、哈哈。呃,这位是下……在下东家,姓肃,草……啊对就是草……我是说名儿有屮,肃二屮,怪名字!哈哈哈。哈、哈。」

众人神情古怪,徐沾差点没晕死过去,恨不得抹掉不算,替他重编一套。只梁斯在一人怪有趣似的,笑顾左右:「哈哈,他叫二兪!居然有人叫这种名儿!」厅外从人们皆笑,方解谈剑笏之危。

他一抹额汗,夹着尾巴推老台丞回去,低声感慨:「原来只讲七成眞话,竟是这般困难!常人过活,也甚不易啊!」萧谏纸冷笑:「你怎么算出七成来的?将来不幸升官,死活别去户部。」

满堂哄笑,只宁函青面色铁青。

西宫川人似终于想起这人,回顾青年:「依公子爷看,这把是不是连城剑?」

梁斯在止了讪笑,在一旁鼓噪:「西宫总管,问你呢,自说是眞,要是咱们觉得有假,这得怎么算?都由你说了,还用得着赌么?」

西宫川人也不理他,径对宁函青道:「公子爷可知,且不论武林通说,鉴别此宝有四处关窍。是哪四个地方?」宁函青唇面皆白,满头冷汗,勉力歙动干裂的嘴唇,颤声喃喃:

「连……连城剑有四处宝贵,号称无双,乃……乃海上生明月、悬胆双龙血、子母盘风柱,还有……还有天下奇珍飞廉珠。」一一指过剑锷夜明珠、一对鹌鹑蛋大小的血红宝石,铸成双龙形状的中空剑柄,以及剑末嵌于爪台的水精球,等于认了此剑为眞。

梁斯在心中冷笑:「兀那杀才,不知所谓!便是眞货,你一口咬定是假,浮鼎山庄能把你怎的?」他不知这四样宝物,随便一项都是价値连城,其他三样也就罢了,剑末那枚「飞廉珠」据说有通灵储思之能,持之抵额,用心凝思,便能将心中所想留在珠内,自玉龙朝起,向为帝王家所藏。就算将宁家基业悉数变卖,也抵不了这枚水精珠,宁函青第一眼就被震慑住了,始知此物世上眞有,并非神话虚构,迄今未能全复。

西宫川人没给他冷静下来的机会,冷道:「既如此,待公子爷鉴赏完毕,请说出个数儿来,将此物购下。公子爷的开价须与宝物相称,此乃敝庄规矩。」

梁斯在不耐烦了,小眼珠滴溜溜一转,狞笑道:「西宫总管,若我等不买了,只看看就好,你待如何?」

西宫川人彷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撒泼与裹胁,眉头微蹙,淡道:「不能如何。但自我入庄,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鉴赏完毕的贵客们,最终都心悦诚服地会帐,心满意足离开。」

笑话一本正经说到这份上,反而不好笑了。

梁斯在正感无趣,又听西宫续道:「宁公子似还需要一点时间,枯等无聊,我请小姐鼓筝一曲,诸位静听。」把手一挥,几后的秋霜洁如获大赦,将一双柔荑按上丝弦,定了定神,抬臂点颔,柔美圆润的香肩如水波般扬颤而起,指尖流泄出轻快动听的旋律。

没人能抗拒垂眸含笑的绝世美女,何况那甜润得像是在为她发笑的悠扬琴音。一曲奏罢,内外悄然无声,众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了下来,身心舒畅,有种梦醒似的微酣轻倦,已不知有多久未曾这般放松了。

梁斯在庆幸着自己没有拒绝西宫川人的提议,见宁函青起身,冲几后心满意足的少女长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多谢小姐!」少女看都没看他一眼,本欲再弹,被西宫川人以眼神制止,神色落寞,又恢复成低头拧衣角的模样;相较之下,宁函青的举动才眞教人感到莫名其妙。

「西宫总管,」他神色自若,彷佛换了个人,一扫入庄时那副趋炎附势、满心计较的猥琐黯淡,朗声道:「连城宝剑的价値,我祈州宁氏就算倾尽所有,亦不足抵,只能聊表寸心,望贵庄切莫见弃。」向西宫川人讨了笔墨纸砚,写了封借条与他。

「三年之后,当可如数奉还。」宁函青自信满满,神采飞扬。他原本生得清秀俊雅、相貌堂堂,一扫胸中浊气后,俨然一翩翩佳公子,反倒成了满厅男子中,最攫人目光的一个。

梁斯在伸长了肥短的猪脖子,瞥见字条上写着「金五镒」的字样,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边抚胸顺气,一指宁函青道:

「你……你疯了么?平白给人黄金百两!你宁家此际,拿得出这笔闲钱来?」

梁公子也不尽是白白吃饭长肉的,心知宁函青巴巴地挤进小圈子,为的还是钱。他老子掐紧了银根,宁少君若想大展拳脚、开疆辟土,本钱还须着落于他人囊中。

休说三年还清,宁函青若有在五年内攒出黄金百两的能耐,何须仰他梁公子的鼻息?

果然宁函青落款画押,将封好的借条交与西宫川人,朝众人打了个四方揖,更无别话,大步行出厅堂;跨过高槛,又转身回头,遥对琴几后的少女再行大礼,这才扬长而去。

「他妈的!这厮是吃错了什么药?」梁斯在摇了摇胡涂的脑袋,低啐一口,见西宫川人指挥仆妇将连城剑送回库中,恶念陡生:

「这破烂山庄里,不知还藏了多少宝,怎地没人想到来抢?也好,便宜了本公子,买美人送山庄,少时扣住那口乌漆箱子,宝物还不全归我?」差点失声笑出,攘臂喝止:

「且慢!本少爷也要鉴赏这柄连城剑,给我留下。有其他什么好的、値钱的、稀奇古怪的,都给少爷拿来!少爷一欢喜,通通买啦!」

西宫川人仍是一副冷面。「请公子爷确切地指出宝物来,才好拿取。」

「这……」梁斯在胸无点墨,想掰也掰不出,反正乌漆腰柜抢过来,管他有什么宝物,都是少爷的!灵光一动,人都不纠结了,直指目标,嘿嘿淫笑:

「你说什么都能卖,本少爷便买你家小姐,行不行啊?玩完了还放你这儿,决计不带走!」从人怪叫声不绝,只白头蝰双手抱胸,面色冷峻;徐沾蹙着浓眉,颇以左右为耻,不敢望向萧、谈。

西宫川人只用一句话,便止住了满厅叫嚣。

「宝物既已在此,公子爷出得什么价钱?」

「等少爷先玩过了……」梁斯在搓着双手垂涎欲滴,几后秋霜洁低垂粉颈,兀自扭着衣结,全然不知自己已给人卖了。

「女子与宝刀宝剑不同,」西宫川人冷道:

「岂能二夫?公子爷若无合适的媒聘,还请死了这条心,另外指定其他宝物便了。」显也知道庄里的刀剑是卖了又卖、一卖再卖的,难为他说得这般脸不红气不喘。

以秋霜洁的艳色,迄今仍作闺女装束,显未遇过足教西宫总管点头的好价钱。喊价的意义不大,梁斯在灵机一动,唤人抬来一只檀木箱子,取出一匹鬃甩蹄踏、意态昂扬的羊脂玉马来,赫然是「白玉八骏」六十四尊之一!

「这匹玉马是『翻羽震』,我爹当年以黄金十镒购回,按他说是买便宜啦,此际的价値……嘿嘿,西宫总管,你说这算不算是好价?」梁斯在得意洋洋地说。白玉八骏共分八组,每组均按「干、兑、离、震、巽、坎、艮、焯」排序,这匹玉马应是「翻羽」一组里的第四尊。

举座皆知玉马的价値,无不震惊,唯西宫川人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缰尸脸,思索片刻,淡然道:「此物贵重,请容在下思考片刻。」

梁斯在揶揄道:「你别考虑太久啊,越想越没价。」

谁都知道梁公子不可能将他老爹的命根押给浮鼎山庄,否则梁裒便未打折他的腿,也决计不会放过秋家。「万刃君临」秋拭水今已不在,浮鼎山庄卯上泾川梁氏的结果,只怕是毫无悬念。

但西宫川人还眞的考虑起来。梁斯在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识趣,不知是不是同秋霜洁一般,只有外表像个正常人,其实脑子大有问题,颇感不耐,粗声叫嚣:

「喂,本少爷等得很无聊啊,叫你家小姐来给少爷抱一抱,先验验货呗。要是**屁股没几两肉,又或下边干巴巴的不怎么出水,教本少爷怎么买得下手?」伴当们都笑起来。

谈剑笏面色微变,便要开口,却被萧谏纸按住。

「既然西宫总管还需要一点时间,」老人朗道:「能否请大小姐再为我等鼓筝一曲?」他的声音饱含威严,还用不着转过目光、环扫全场,那些个地痞无赖出身的伴当全都噤声,低下头去,额背渗冷。有些底子不干净见过官的,觉这老头简直比衙门里的官老爷还要可怕,一听他说话彷佛置身府衙,跪聆裁决一般,哪个还敢造次?

梁斯在本想拍桌骂娘,转头对正老人的锋锐视线,立时瘫回椅中,差点儿给吓尿了。西宫川人正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能争取点时间也好,冲秋霜洁一颔首。

少女十指按上丝弦,香肩蓦一动,忽如万骑齐发、铁蹄踏地,筝上骤起风云,金戈铁马,杀伐大盛,奏的却是一首「将军令」。乐曲忽而激昂,忽又低回盘绕,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扣人心弦。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音一收,众人才回过神,忽听「喀喇」一响,梁斯在的座椅向后掀倒,被庞大的身躯压得四分五裂,大白猪似的梁公子在破片中狼狈挣扎、哀哀惨叫,不忘伸手指着阶台上垂颈敛眸的绝色少女,嘶声叫道:

「妖、妖怪!你……你这妖女弄得什么玄虚!徐……徐沾,拿……拿黑狗血泼她!」破音的尖亢声调听来既滑稽,又莫名地有一股诡异之感,任谁也笑不出来。徐沾自不能立时生出一盆乌狗血来,梁斯在不见有人响应,恼羞成怒,发疯似的大叫:

「娘的!敢看不起本少爷……给老子杀了……全杀了!」铮的一声,毒辣剑芒闪现,灰发白鬓、形容焦枯的黑衣剑客白头蝰细剑离鞘,一名仆妇哼都没哼便即倒地,离他仅只数尺的徐沾「弹铗铁指」才到。白头蝰闪身让过指风,瘦削的衣影一晃,手按剑柄,掠向主位前的西宫川人!

那倒地的仆妇双目圆瞠,捣着咽喉,指缝间不住溢血,扭曲的嘴唇间迸出怪异的格格声响,行将断气。谈剑笏掠至她身畔,正欲点穴止血,那「仆妇」却本能拨开,两人肢接的刹那间,失控乱窜的眞气透体而入,谈剑笏一凛:「内功不恶……是男人!」更无避忌,挥开臂格,飞快点了他胸肩几处大穴,撕下袍襕将喉间伤处扎紧,抓过他双手一摁,低喝道:「要命便往死里按!」回头喊来一名靠得近的伴当:

「压紧伤口!人若断气,拿你见官!」

伴当为其所慑,忙七手八脚爬过来。另一厢白头蝰逼近阶顶,剑芒倏隐,铮音才出,西宫川人早有准备,飞退前以手掩喉,手背仍被挑出一缕飞血,恰在喉结的部位。

徐沾轻功不如白头蝰,拦不住他神出鬼没地杀人,急忙回头:「公子!人命关天,事情闹大了,老爷必定见责!」梁斯在给仆妇咯咯喉血、浑身抽搐的画面吓傻了,被他一吼回神,来不及找寻白头蝰的身影,嘶声尖叫:「住……住手!莫……莫杀人啦!」

阶台之上,白头蝰手按剑柄,西宫川人被逼到角落,以身躯遮护琴几,拦在小姐与杀星之间;阶下徐沾、谈剑笏双双掠至,一左一右,压住阵脚,与西宫成三角合围之势。

说也奇怪,这名黒衣剑客修为不及谈、徐,所恃武技不如「弹铗铁指」与「熔兵手」,却无人怀疑他能取西宫川人之命,尽管身后两大高手虎视眈眈,而西宫川人明显身负武艺,由趋避的身法即能看出。

也就是说,就算在出手之后,极可能会被对手的反击,抑或背后的威胁所杀,谁都不怀疑白头蝰有得手的把握。若他有意,西宫川人、乃至秋霜洁,实已等若死人。

数谈剑笏平生动武,没遇过如此使不上力的荒谬景况。

「白兄……」徐沾喃喃道:「莫要滥杀无辜啊!」

白头蝰回眸一瞥,嘴角微扬,松开剑柄,走下阶台,经过徐沾身畔之时也不相让,径直撞了他肩头一记,哑声道:

「无有金银,谁人肯杀?」

他本是梁斯在重金雇请的打手兼保镖,「白头蝰」乃浑号,姓名、来历、师承武功等俱都不详。据说他每杀一人,梁斯在还得多付i笔「去厄资」,索价不赀,是以入梁府数年来,梁斯在罕教他杀人取命,最多就是断手脚、剜耳鼻,耀武扬威之类。

梁公子好不容易扶起,一阵温热腥臊扑鼻,众人循味低头,才发现不是说笑,公子爷眞个是吓尿了,却谁也不敢稍置一词。梁斯在狼狈不堪,迭声道:

「走……咱们走!玉马……玉马给少爷收好了,那捞什子连城剑的,也一并带走!」

众伴当面面相觑。怎么说梁斯在都是为美人而来,便是要劫,也该劫色才对,怎地忽然劫起财来?一名胆子大的色眯眯地瞥了秋霜洁一眼,忝着脸劝道:「公子爷,那小花娘i」话没说完,已被梁斯在一脚踢翻。

「别……别废话!快走!」

满厅堂的人,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梁斯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山庄,若非顾及颜面,临走前还抢了那匣残剑,权充获卤,简直同逃命没两样,胜似白日见鬼。

这已是第一1回发生这样的奇事:在听完秋霜洁的筝曲之后,宁函青签下黄金五镒、三年还清的借条,而梁斯在却像瞧见什么可怖物事,不仅口称「妖怪」,还仓皇离开……

但要说那曲子有什么问题,自己也听了呀!怎地还好端端的?谈剑笏想起老台丞曾说他不懂礼乐、不读诗书,难怪生就一副木耳,举世无非驴嘶马鸣,不禁有些心惊,以前还不觉怎的,这会儿终于认眞检讨起来。

西宫川人取素帛裹手,命人抬伤者延医。面对梁斯在抢剑,他既未拦阻,也没唤人抢回,眉头不皱一下,冷眼旁观的程度,比萧谈还像外人。待梁氏一行走远,转对萧谏纸道:「肃老先生请了。先生入庄,可有欲鉴之物?」谈剑笏听得「肃老先生」四字,头皮发麻,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萧谏纸神色从容。「连城剑剑如其名,价値不斐。梁少君纵下抢夺,先生若及时报官,在彼等出得阜阳水域之前,尙有追回的机会。」言下之意,以梁裒的财富威势,一旦梁斯在回到泾川,这桩案子怕是无人敢査,无人敢审了。

西宫川人淡淡一笑。「敝庄失物,总能自行返回,老先生毋须在意。老先生欲鉴何物?」

萧谏纸想了一想。「有一柄剑,应无名字,剑棱近锷处,有两行剑铭,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贵庄若藏此剑,记述之上,或与剑铭有关。」

谈剑笏心想:「眞有这把剑的话,不知簿册里该怎生写法儿?」

西宫川人翻出记录,逐行査阅,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点头道:「有一把剑,以剑铭为名,便叫『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明仅『仲氏所遗,君子之器』等八个字,并未注明铸者与来处。威宏二年三月……是了,近三十年前,有人求鉴过这把剑,但庄主并未记下是谁。老先生说的,可是此剑?」

萧谏纸强抑心弦震动,淡然道:「听来便是。烦总管为我取来。」

剑匣转瞬即至,内中所贮,乃一柄朴实无华、毫无花巧的长剑,钢质温润,褪色的黄穗长逾两尺,较常制更长,分外儒雅。西宫取出剑来,却未捧交老人,双掌平托剑鞘,先掂了掂份量,又举与眉齐,端详片刻,才喃喃道:

「……眞是一口好剑!」

「吹毛可断,其锋却不张狂;平和中正,风骨更甚快锐。此诚君子之器。」

西宫川人如梦初醒,沉醉的模样一霎收敛,捧剑下阶:「老先生请赏剑。」萧谏纸把手一立,正色道:「先生留步。我当迎君子,不可令君子趋我。」西宫川人神色一动,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

谈剑笏心想:「台丞风范,便不显山露水,依旧服人。这总管同台丞掉书袋久了,居然也像个读书人啦,此乃教化!」正欲推送轮椅,蓦地老人浑身气机一凝,只比老台丞稍慢些许,谈剑笏感应危机,内力自行发动,掌底的油竹握把窜出一缕烟焦!

一抹乌影飙入厅内,落地时微一踉跄,还出原本的黑袍身形,但听「铿」的一声激越龙吟,西宫川人擎出那口「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明锋斜指,剑气隐隐成形,无论功架或气势,均是一流剑客的手眼!

(这人……是高手!)

谈剑笏早看出这位西宫总管身负武功,不料他一身艺业全于剑上,拔剑出鞘的刹那间,整个人的气场陡地膨胀数倍不止,彷佛化为一柄脱鞘利剑,锋芒内敛,生机勃发,面对不带敌意的对象,自无丝毫利害;对手若怀抱恶意前来,瞬目间便能化极静为极动,立毙其于剑下。

谈剑笏忽明白西宫川人,何以对这柄无名的黄穗剑爱不释手。

他所修练的剑法,与这柄剑有着极为近似、甚至可说是一脉相承的气质:敌不动我不动,后发制人,藏匿锋芒,以理止杀……

这是儒者之剑。

飞身入厅的不速之客,与「儒」之一字丝毫扯不上关系,却意外与西宫川人有着殊途同归的武功特质:两人毕生心力之所注,只于一个「剑」字,其余种种,不过是追求剑道的辅具,毫无意义,轻易便可舍弃。唯有持剑在手,才能显出眞正的造诣。

白头蝰稳住身形,缓缓抬头,原本就阴郁的眼神,此际更显冰冷。

他身上的黒袍处处渗出亮渍,谈剑笏愣了一会儿,才省起是血。白头蝰一条左臂垂在身侧,肩膀有着不自然的歪斜,推断是受了重创,日后不知,此际绝难运使自如;所经之处,地上均留下怵目惊心的血迹,却非来自他身上,而是腰间一枚圆瓜大小的血包袱。

不仅如此,黑衣剑客青白的面孔、焦枯的灰发之上,更溅满斑斑血点。那同样不是他的血。以其一剑封喉的毒辣剑法,除非身陷重围以一敌多,大可一击即退,断不致如此狼狈。

梁府一行出事了───这是谈剑笏心中第一个念头,急急追问:「你家公子呢?还有徐沾徐兄弟……他们怎么了?要不要报官?」却见白头蝰单臂解下一只长匣,「砰!」扔在阶前,匣盖不堪承重,撞地时爆开铰链,贮物弹散,竟是被梁斯在抢走的连城剑。

「宝剑在此,月角不缺。你速清査,妥善收藏。」

白头蝰淡道,咬碎满口赤黄,呼吸时鼻端不住吐出鲜血沬子,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难为他背着忒沉的连城宝剑,一路奔回。这可是伤上加伤、全然不顾后果的莽行。

西宫川人见他一副亡命之徒的狠戻模样,居高临下,剑指要害,冷道:「此剑你如何得手,为何交还?梁公子呢?」

白头蝰冷冷一笑:「自是杀人夺物。你放心罢,那厮好得很,死的都是些从人伴当之流。泾川梁氏家大业大,手底死得十几号人,不算个事,梁斯在完好无缺,査不到浮鼎山庄来。」

谈剑笏又惊又怒,料不到此人如此棘手,才出山庄,便即开杀,若当眞伤了十几条人命,梁斯在此番所携,死的还比活下来的多。同样令谈大人百思不解:既是杀人越货,得手之后,又何须负伤狂奔,送还贼赃?有这般侠义心肠,岂能信手剥夺十数条性命,犹谈笑自若?

(莫非……是移祸江东!)

西宫川人显也想到了同一处,低喝道:「谁让你这样做的?说!」

白头蝰冷蔑一笑。「庄内失物,自行回转,莫非你眞以为是从天而降?过往那些出手的,多半是乘夜将失物放在庄门外,以免惊扰庄里人。我今日不过是直接拿进来罢了,至于这么惊讶么?」

谈剑笏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西宫却不甚意外,森然道:「亲口承认的,你是头一个。我剑下从不妄杀,你爽快说出指使者的姓字,我请旁边二位做目证,给你公平一决的机会。」

白头蝰「哼」的一声,轻蔑道:「就凭这个破庄子,能得忒多江湖高手暗中相助?咱们冲的,是庄外那面青羽旗!你要把旗撤了,就算整座庄子被夷为平地,瞧老子救不救你!」

西宫川人原本就严峻的面孔更加铁青,冷道:

「终有个直认不讳的了。厉金阙派你等潜伏左近,专行宵小之事,居心叵测,这些年我苦无证据,不能诉诸武林公论,天可怜见,今日总算送了个活口供来!」目光瞟向萧谈二人,正色道:

「若贼人为我所杀,烦1一位与我作证,在武林大会上,证诸此人之言!」

「属……厉金阙?苍城山青羽洞储胥仙境的『霓电老仙』厉金阙?」谈剑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苍城山虽名列「天下五城」,却不是一座山,而是东海之外的一座孤岛,位置隐密,即使乘坐远洋大船,苍城山之主若无意接见,谁也踏不上这座仙岛。

「霓电老仙」厉金阙是修仙一道里的神秘先天,关于他行走东洲大地的各种传闻逸事,行世不下数百年之谱;现存的武林人物中,已无此人的对战记录。厉金阙的声名,来自他出类拔萃的弟子们,以及传说中神乎其技的「点石成金」。

正当形势剑拔弩张,一场莫名忽至的生死决似不可免,坐在竹轮椅中的老人突然开口。

「我观阁下剑路,走弧如月眉,于出鞘入鞘之间决胜,似是苍梧郡的『五云飞仙剑』一脉,但招式、威力,乃至内功路数却大大不同……」萧谏纸慢条斯理道:「敢问『隐洞深篁』白云眠与阁下,如何称呼?」

白头蝰并未回头,背影却不由一震,这是他头一次显露出感情,哪怕只有刹那间。「……正是家父。」

萧谏纸点了点头。「我听说苍梧白氏已遭灭门,至今不知凶手是谁,又与什么目的。令尊为人正派,与世无争,仁义之士遭此大难,我心中十分难过。」

「我已手刃仇人,不劳尊驾烦心。」白头蝰手扶剑柄,语声淡漠。「老仙将我家传一百零八式《五云飞仙剑》简化成十四种拔剑出鞘的法子,命我以竹排为敌,练至『剑出即分』才算完成;又将两部风马牛不相及的拳谱、腿法解裂重组,让我逆行修练,以补内力之不足。幸得老仙指点,仇人俱已伏诛。」一指庄门方向,扬声道:

「受过老仙之惠的江湖豪杰,百年来不知凡几,或指点三两句口诀,或调换祖传秘笈的页次,平庸了几代的武功就此脱胎换骨。像这样的人,无不认准了那面青羽旗报答恩惠,没人逼你,也没人算你报了几回,到你觉得够了,恩义相抵为止。这样都叫『居心叵测』……也罢,总好过儒门中人的假仁假义!」

西宫川人面色丕变,咬牙道:「辱我师门,料你已有觉悟。转过身来!正剑不杀回头客,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

白头蝰握住剑柄,正欲回身,门外又有一人纵过高槛,跃入厅堂,同样满身是血,轻轻放下一只檀木箱子,抬头才见阶前的白头蝰,两人同露诧色,双双跃开,来人竟是徐沾。

「你在此做甚!」

更惊人的还在后头。西宫川人见那只檀木箱极是眼熟,黄穗一扬,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挑开扣锁,赫见紫绒衬里,躺着的不是那玉马「翻羽震」是什么?

此物于西宫、于山庄,再棘手也不过,梁斯在挟玉马落荒而逃时,西宫川人暗里松了口气,谁知徐雾竟又将它带回来。

徐、白|一人摆出接敌架势,对照衣上血迹、伤处等,可清楚看出两人有过一场激斗。白头蝰的左肩肘臂为指力所伤,血流不止,而徐沾的咽喉、左掌心均留有剑痕,心口衣衫片开,若无坚逾金铁的儒门绝艺「弹铗铁指」遮护,早已成了黒剑下的亡魂。

徐沾瞥见散落的连城残剑,不由一怔。「你夺剑……是为了交还山庄?」

白头蝰懒得搭理,冷冷道:「剑已送回,老子没空陪你们啰唣。要追要拦,且拿命来!」却是对着其他人说。

「且慢!」徐沾沉声喝道:「说清楚再走!你杀人便罢,为何独独取走王公子的人头?」

「棣斤王氏,是我家的仇人。」白头蝰冷笑:

「我等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机会杀他,已逾两年,你以为凭梁斯在那草包,请得了老子?眼看今日之后,想卧底也不成了,当然得报了仇再走。可惜教他死得太爽快。」将腰间血包袱一扔,骨碌碌地滚到徐沾脚边,系结松开,所贮赫然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头!

他为父报仇、还恩夺剑,所行皆是义举,然而手段冷血,祸延无辜,决计不能说是好人……此间善恶是非,究竟如何论断?

眼见徐沾面上五味杂陈,白头蝰忽然嗤笑。

「倒是你。你拚死阻我夺剑,怎地却抢了梁斯在的玉马?」

徐沾闻言微怔,微露一丝迷惘,颈颔轻搐,皱眉道:「此马……此马已质给了山庄,不宜……似不宜……」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迷惘之色益浓。西宫川人冷锐的眼神,在阶下两人身上游移,想确认他们是不是合演双簧,赚自己个大意轻忽,沉声道:

「你也是冲青羽旗来的?厉金阙给过你什么好处?」

徐沾眼神茫然,「厉金阙」三字却像触动了什么,喃喃接口:「我练武时,得过老仙的……不对,铁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诀,由我自行练成,氓山的鸿儒先生虽曾指点一二,但那不过是偶遇,非是……那厉金阙,是什么人?」语末如梦初醒,自己都不晓得前头说了什么。

白头蝰听他辱及老仙,狞笑益冷:「你若想死,直说便了,犯不着绕圈子。」

单手按住剑柄。

西宫川人剑眉蹙紧,厉声道:「你二人满口胡言,究竟有何企图!」

这场面既诡异又紧绷,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战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但若当眞拚命厮杀,又有说不出的疙瘩别扭,总觉有什么不对。最后,开口打破僵持的,居然是萧谏纸。

「依我看,这其中似有什么误会,要打要走、要送要留,一时也说不清。」老人环视现场,缓慢的语调中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怡然道:

「既如此,先听一首筝曲好不?听完了,再做决定不迟。」

萧谏纸静开眼睛。

明明仍置身厅内,不知为何筝声却十分悠远,彷佛隔了几层厚幔,又或在浅水里听着岸上的动静般。触目所及,所有东西都笼上一层虚虚渺渺、如梦似幻的粉色光晕,连伸手都不怎么能辨出手背上的鸡皮褐斑。此际若能揽镜自照,看来该会年轻许多罢?老人心想。

包括谈剑笏在内,余人不知何时已失去踪影,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温水般流遍全身,说不出的舒适。他已许久许久,不曾如此放松了。若能永远都不离开,那该多好───

老人轻声叹了口气。

「原来在梦境里保持清醒,是这样的感觉。」萧谏纸摇了摇头,抚眉道:

「有件事我十分好奇。在梦里……能杀人么?若于梦境中断气,现实中会不会随之身亡?」

「按说是会,但我做不到。我修练的这门功夫,名唤《高唐梦笔》,东洲失传已逾千年。老仙偶得残篇,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好不容易才复原到这样的境地,引他人入梦可也,却无法触及其身,只能捣捣蛋、添添乱,令他们醒过来时,脑袋有点糊里胡涂的。」少女咯咯轻笑,可以想见她挤眉弄眼,活泼俏皮的动人模样。

「就像你对徐沾那样?」萧谏纸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几。

「我只是将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一股脑儿塞给他罢了,我没入他的梦境,也不敢拉他进我的梦。」少女收了笑声,轻叹一口气。「梦会留下痕迹。若是练过游尸门《紫影移光术》一类的心识功夫,说不定『那人』便能察觉我的存在。这十三年来,我一直在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这样活着……不累么?」

「我这样,不算活着罢?」少女又笑起来。

「你的人生累多了,萧老台丞。」

琴几之后出现一抹虚影,渐渐凝成忘情鼓筝的绝色少女,形体越来越清晰,动作同远方传来似的悠扬筝曲若合符节,但萧谏纸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自己意识深处的投影,来自先前聆听秋霜洁演奏的记忆片段。

人在入睡之时,会在身外凝出肉眼难变的朦胧蜃影,称为「云梦之气」。云梦之气并非只来自睡眠,生死交关、魂飞天外、执念深重……等,均能生成。擅辨云梦之气者,即能辨人,仲夫子传授他的「观帝相」之术,即以观气之法结合五气五行、数理面相等,欲从芸芸众生里选出眞命天子来辅佐。

据说在极其遥远的海天彼方,有能操纵云梦之气的神奇武功;便在东洲,于鳞族统治大地的古纪时代,心识术未如现今这般罕见,游尸门的赤血神针、指剑奇宫的夺舍**,都是脉络近似之物。

《高唐梦笔》这门功夫,连见识广博的萧老台丞也没听说过,但他仔细观察过秋霜洁,除非这名芳龄十三的少女内功修为远远胜过自己,足将内力的痕迹藏得滴水不漏,他很确定秋家的孤女不懂丝毫武功。

「秋霜洁」于此,显然也有疑问。

「而我好奇的是,」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经,毫无戏谑。「您是怎么发现的?西宫川人照顾了我十年,他不是没怀疑过,却始终没看出我的把戏。」

老人耸耸肩。

「所有怪事,均发生在你弹筝之后。从西宫的表现看来,似乎你每次弹筝的结果,都能使情况扭转成对浮鼎山庄有利,无论出于迷信,抑或经验的归纳整理,他总是让你弹筝,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

「如果这是巧合,也就罢了;若是你的能力所为,则你选择在此,必有等待的理由。所以我挑了一把当年我亲手送给你祖父的剑器,当作试探,你若肩负使命,当懂得这把剑的意涵。」

「那是仲骥玉仲夫子留给你的遗物。」秋霜洁温柔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琴几后的形体又渐渐变得透明、朦胧,最后如烟霭般溶散。「你和独孤弋头一回来到庄里,这柄剑便是你的诚意,我祖父因此信了你。」

萧谏纸忽露出痛苦之色。

在梦境之中,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别淡薄,喜怒极形,不易作伪。「但我并不相信你的祖父。」老人低首叹道:「我敬佩秋拭水,但同时也觉得他是个自以为冒险家的暴发户,太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掉进巫蚬迷信的陷阱,盲目地相信宿命,把那个预言当作天命。

「按预言所接橥,他只能对符合条件的三人透露天机,但秋庄主毕竟对我们说了小部分i预言若为眞,至此已破,再无效力;若为假,又何须在意?我以这般话术,说服了主公,我们后来再没有理会过你祖父的预言。这是我的错。」

少女柔声道:「倘若是我,也会做出这样的推论,这并不是你的错,犯错的人是家祖父。他未及将预言流传下去,便死于阴谋家的暗算;为防家父克绍箕裘,贼人又害了我父亲,让他成为不能说也不能听的废人。

「但恶人并不确定,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预言,为进一步掌握浮鼎山庄,收养了我和兄长,成为我俩的义父,并将旧日的忠仆或杀或逐,全换成了他的人。所幸老仙抢先一步,派人将家兄接往苍城山,令贼人无从下手。」

───但……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萧谏纸心底一沉,听出了弦外之音。

少女抚慰似的笑了一笑。

「我在这里,有两个使命。其一,就是告诉眞正的应命之人,预言的内容,以及他们即将面对的严苛命运。您与独孤弋已经证明了,你们并不是预言里的人,很遗憾我不能向您透露。」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无妨。我们就别再错第二回了。」

「其二,我在这儿等了您十三年。」秋霜洁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就是为了告诉您,那个设计让我祖父泄漏预言、让你们与天命失之交臂的恶人,究竟是谁!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对不对?」

第百 廿三折梦外冰凝古石含菁第一 折寄魂妖刀四大剑门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长亭第四十六 折雪股采心截蝉玉露第二二十 折死生离合一梦如是第十五 折东海一傻刀舞八荒第三十 折背水一战深溪同途第百七八 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踪第八二 折兽伏而出蛇蝎心计第百七九 折牙莹骨座剑血魂收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五一折残针刺血花庭玉树第百九五 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第九 折英雄梦醒夺舍龙息第十五 折东海一傻刀舞八荒第百七九 折牙莹骨座剑血魂收第百三十二 折停舟何羡·珠圆玉瑰第十八 折北关七日国破家亡第八十九 折幽深金帐啸月青狼第百九八 折举世皆诈岂无善独第四三 折此间少年三才一晤第五九 折五蛇为辅不令而行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百八十 折与尔同销玉波盈盈第百五六 折笼鸟掩借伽蓝喙底第九 折英雄梦醒夺舍龙息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梦第百九一 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第九八 折天机暗覆问道锋狂第百八 折凝宫镇脉蚁聚蜗争第二十四 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第百零五 折颠鸾锦榻如不胜衣第一 折寄魂妖刀四大剑门第二二二 折夜刀胜雪素手合凝第百六三 折源始穹秘燕子无楼第百三十八 折偷龙转凤冷炉红釭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恶三冥第百零五 折颠鸾锦榻如不胜衣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旧园曾忆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两虎斗第四一 折思见身中照蜮冥途第四二 折神令役鬼投名血书第百八三 折识诚扳荡独媚玄冥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三十九 折腿似蝎尾气若雷卫第百四六 折蒺藜长据如见斯容第百五五 折灰翳蔽日矫矢腾空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罗场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旧第二十七 折环刀夜炼铸月补天第百零七 折义无反顾其重千钧第二零五 折天伦何系负德孤恩第百三十四 折说时依旧·故土黄坏第百八九 折粪土为墙岂可镘圬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视刃淬锋极第百七二 折洞房烛新於焉辜负第三十四 折十方转经越浦凤仪第百三十四 折说时依旧·故土黄坏第百零一 折剑与君同以心传心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两虎斗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鸟散鱼溃第三十七 折婆娑三千子夜邪眼第百九一 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现第百八二 折干元倒转忍荤巨灵第九七 折绿柳迷阵樱庭分香第三十七 折婆娑三千子夜邪眼第六三 折玄嚣八阵伊梦黄粱第二零七 折错落缘合求败显胜第九七 折绿柳迷阵樱庭分香第七七 折宜在上位提借锋芒第二一三 折双元铸心恩怨到头第五十七 折用无所用虎嗣龙承第百八一 折群邪之首洞烛虚境第十七 折蛛网天裂刀中城皇第四十九 折断鹤续凫天涎雷鼓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长亭第百 廿二折何为卿狂丽藻华菱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惧第百十二 折鼎天剑脉伐毛洗髓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归苍生何望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难去·丹心作灰第三十九 折腿似蝎尾气若雷卫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祸自知第二一九 折山涧埋骨呆若木鸡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缩惊才绝艳第百零一 折剑与君同以心传心后记「王道」的武侠主角视点第二一二 折琉璃盏碎满目寇雠第二十 折漱云朱蜜紫蝶采香第百四九 折倾墨入海歧生孤龙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斩无双第八十八 折至诚无碍心若镜台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长亭第六一 折夜战三方虚危之杖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魇煌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