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旧园曾忆

密谈暂告段落,已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

除姑射与古木鸢,慕容还问了三奇谷内诸般细节,耿照知莫不言,连「洞中藏月」、「牙骨盈坑」等虚缈传说,俱无不尽。慕容柔垂问频仍,却罕作评论,柳眉深促,若有所思;个中因由他自己不说,耿照也不好唐突,最后对话就停在气氛诡谲尴尬的静默间。

耿照还有几件挂心事,本不欲耽搁,岂料闻讯前来驿馆道喜的人,居然络绎不绝,约莫从月来雷厉风行的搜救行动中,嗅出这位典卫大人在将军心中的份量绝非一般。慕容柔何许人也?抹油铁棍一根,浑无罅隙,难以着手,现下突然蹦出个耿典卫来,谁不想见缝插针撬撬墙角?没准便是将军的软肋。

一时之间,城中要人们风闻景从,差点儿挤爆驿馆门庭,放眼望去非富即贵,瞧得一干从人险险惊脱了下巴。

慕容没有设宴应酬的规矩,却不好拒见投帖陈情的百姓,一一传召,耿照坐于下首主位,耐着性子送往迎来;好不容易打发了,已近晌午,沈素云得知他平安归来,命厨房备下酒菜,为他洗尘接风。慕容柔虽看出少年眼神有异,却不忍拂逆妻子的美意,径行入席,耿照也只能落坐举杯,谢过将军夫人。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以此际耿照的修为,纵使心急如焚,面上亦不露一丝焦灼,饭后饮罢清茶,才起身告辞;正欲跨出高槛,又被将军叫住。

「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夫人的贴身丫鬟罢?」慕容柔放落茶盅,怡然道:

「难得她武功高强、心思细腻,权且借予本镇,以回护夫人周全。」

耿照本没有拒绝的理由,但弦子毕竟不是器物,而是活生生的人,此事须问过她的意思,才算妥当;正迟疑着该怎么回话,蓦听沈素云「呀」一声,双颊飞上彤云,喃喃道:「原来她是……我怎么没想到……真是……」定了定神,轻咳两声,正色道:

「我平时甚少出门,不需要人保护。再说了,这驿馆之外,尚有适庄主、越浦衙役,以及谷城大营的人马,还说不上周全,再押上一名女子何用?典卫大人失踪多时,弦子姑娘定然挂心得紧,你快快携她回府,与夫人团聚。我这儿用不着什么护卫。」她本就生得清丽绝俗,雪靥悄染,更添瑰艳,纵使说得一本正经,那股子极力压抑的羞喜依旧可人。

俗话说「填房丫头」,自古续弦,总先考虑妻子的丫鬟,「贴身侍女」四字用在陪嫁丫头身上,最是令人浮想翩联。

弦子寡言,自来驿馆,同沈素云没说过几句话,年少的将军夫人几乎忘了她是耿夫人的侍女,只当是一名武林高手,听丈夫说起,才想到耿、弦关系并不一般,虽非正妻,难保没有合体之缘,岂能拆散鸳鸯?见丈夫眉头微蹙、还待发话,赶紧抢白:

「就这么说定啦,夫君。最多进香时,让耿典卫夫妻陪我一道。」

慕容思索片刻,才点了点头。「好罢,都依妳说。」沈素云双颊绯红,喜上眉梢,迭声催促二人返家,与符赤锦相聚。

潜行都诸女耳目灵便,弦子虽在洞门之外,堂上的这段小插曲并未逃过她的闻察觉知,见耿照低头行过,默默跟在他身后,直出驿馆大门,一辆套好的乌漆牛车正候着,拉辔的不是旁人,却是易州「风雷别业」之主适君喻。

「将军吩咐,耿大人如今不同往昔,招摇过市,恐生变量,还是小心为好。」身量颀长、一身贵公子装扮的适君喻,将折扇插在颈后,亲自为二人打开车门,笑道:「耿大人请。」

牛车前后,各有数名全副武装、跨马背弓的穿云直卫,遮前护后的,就这么大阵仗地回到了朱雀航。适君喻虽未随行,驾车之人耿照甚感面熟,想起是适庄主身边的亲信,与程万里、嵇绍仁一样,皆是适家的累世家将,下车时特别抱拳致意,欲通姓名。

那汉子手握缰绳,竖掌搭拳,权作回礼,淡淡道:「小人穆铁衣,见过典卫。辕驾不便,礼数欠周,典卫见谅。」没等答腔,「驾驾」几声,径行驱车,片刻便走得远了。在门前迎接的,正是朱雀大宅的总管李绥,照旧满面堆欢,陪笑得恰到好处,彷佛耿照非是失踪了大半个月,而是早上才出得大门,一转头又踅回来了似的。

「大人用过午膳了么?小的吩咐厨房,备点解腻的甜汤。」

「不用。」耿照见他一派自然,禁不住有些放松起来,紧绷的脸部线条略显张弛,笑问:「家里都好么?」

「都好,都好。」回顾弦子道:「弦子姑娘的闺房也整理好啦,是夫人亲自吩咐的。」

耿照奇道:「夫人知道她今儿会回来么?」李绥笑道:「夫人前两天回来,便交代了小人,这几日小人天天着人打扫一回,就等着姑娘。」耿照心中苦笑:「以她聪慧,早料到有此一着。」

未至后进,已听得莺莺燕燕一片纷扰,中庭里几名怒气腾腾的潜行都少女围成圈子,旁边的厢房门扇大开,从人不住从里头搬出卷册文书,又流水价的抬入绣墩妆奁,一边小心翼翼地躲着少女们,免被波及,场面既诡异又好笑。

领着潜行都诸女的,正是早一步回来的绮鸳,她远远见得耿照,再按捺不住,转过势头,扬声怒道:「喂!这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屋里都没地方让咱们落脚了么?你好大的官威啊!」身畔众姝看清来的是谁,差点没吓晕过去。谁……谁让她这么同盟主说话的?

与绮鸳僵持的那人「哈」的一声,纤指一比,葱芯儿似的幼嫩指尖对正绮鸳鼻子,咄咄冷笑:

「好啊,妳对盟主这般出言不逊,还说我冤枉了妳?这屋子是盟主日常起居之处,不让低三下四之人走动,别说没给檐头避雨,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清脆动听,与尖刻内容有着强烈反差,不是郁小娥是谁?

她换了一袭粉藕色衫子,绛色缠腰红绣鞋,衣着较在冷炉谷时保守许多,瞧着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模样,益发显得青春洋溢,娇嫩可喜;不变的是那眉梢唇际的讥嘲冷峭,非但未见收敛,怕还张扬了些。

诸女一见盟主驾到,便要炸锅,岂料绮鸳出言不逊,胸中一口恶气透背而出,全成了冷汗,一时无语,倒是郁小娥装模作样地敛衽施礼,把一声「盟主好」说得婉转可人,若非明媚的眼角泄露一丝得色,怎么看都像她给人欺负了,而非欺负人的那一个。

耿照不用问也知是怎么回事,回顾李绥:「这儿谁说了算?」

李绥陪笑道:「回大人,这几日都是郁姑娘在打点,小的们承惠甚多。」那就是没少吃排头的意思了。

耿照本以为有宅里宝宝锦儿坐镇,谅郁小娥变不出什么花样,谁知还是小瞧了她兴风作浪的本领。

自来到朱雀大宅,郁小娥便以盟主亲信自居,俨然是宅里的大总管,安排了胡彦之、翠明端等人的居处仍嫌不过瘾,更改摆设、插手厨灶、采买记帐……软磨硬泡地都玩转了一遍,又把主意动到潜行都的头上。

先前符赤锦掌朱雀大宅,对潜行都十分礼遇,随人员进驻,供她们使用的厢房院落亦次第增加,毫不吝惜。毕竟情报是耿照身居要职的根本,断了灵便的耳目,纵有绝顶的武艺也难有大用。

耿照失踪后,潜行都全力搜寻,符赤锦虽伤心欲绝,倒是一点不眛,命李绥支应少女们的食宿用度,让她们有独间厢房可睡,养足精神才能找人,大半座府邸遂成潜行都的补给基地,发挥极大的效用。

郁小娥一来,想将这帮雌蛇赶出主屋,绮鸳等岂是好相与的?冲突一发不可收拾。

耿照揉了揉额角,蹙眉道:「谁让妳这么做的?」郁小娥垂眸道:「回大人,是夫人的意思。」诸女闻言鼓噪,不肯相信。耿照也不信宝宝锦儿会放任郁小娥胡为,正欲再问,忽听一阵银铃笑语,软糯沁脾:

「是我说的么?」人若花影衣带香,符赤锦自后进行出,红衣衬得雪肤益发精神。潜行都诸女齐声喊了「符姑娘」,退至两旁,狠狠瞪着郁小娥,且看她如何自圆其说。

郁小娥不慌不忙,垂首敛眸道:「回夫人的话,昨儿我问夫人:『家里诸大人来时,须安置在何处?』夫人回说,自是在主屋里。小娥才请几位姊姊搬出主屋,于后进另觅厢房住下。」

她口中的「家里诸大人」,指的是七玄同盟各支首脑。眼下耿照受世人注目,不好再进出冷炉谷,漱玉节以「乌夫人」的身份,于越浦城中另有居停,但难保薛百螣、蚔狩云等人,没有前来朱雀大宅晋见盟主的时候,郁小娥此问不能说不对,只是钻了个「理所当然」的空子,从主母口头处取得鸡毛,以为令箭。

符赤锦露出恍然之色,美眸流眄,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笑道:「是了,我的确是这么说的。绮鸳姑娘,真是对不住,万一妳家主人来此,又或何君盼、蚔姥姥等来时,须得有个合乎身份的住处。我已令人在后头清出一座独院,诸位妹妹可于院中歇息。」绮鸳等日常颇承其情,更无二话,只不甘心见郁小娥抿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净拿眼箭攒射。

郁小娥没料到这位符姑娘忒好说话,心中不无得意。她在谷内数日,凭借着细腻的观察,已将耿照身边诸女的性格、关系,乃至纠葛,俱摸得一清二楚:

染红霞出身高贵,性子倔强,盟主将她捧在掌心里,唯恐她稍有不快,可见是个易于拨弄的主儿;阴宿冥女扮男装,粗枝大叶,当日在莲觉寺看似辣手,实被符赤锦治得服贴,也不是太难应付。

只这位处处退让、甘心做小的「耿夫人」,郁小娥最没把握。

她与五帝窟之人本无瓜葛,犯不着找潜行都麻烦,玩弄简单对质便能揭穿的把戏,其实是想探探符赤锦的底,看她是真的性格温顺,任人搓圆捏扁,还是城府极深,藏得半点儿也不显山露水。

如此轻易过关,连郁小娥自己都吓了一跳,正觉有些失落,忽见下人抬入的奁龛镜台等颇为眼熟,再瞧得几眼,赫然是自己房中之物,愕道:「夫……夫人!这是……这是我房里的物事,怎么……」

符赤锦合掌道:「啊,瞧我这记性。忘了同郁姑娘说,家中大人来时,为免招待不周,郁姑娘精明能干,若能就近照拂,我也才能放心。妹妹意下如何?」郁小娥强笑道:「夫人有命,自……自当遵从。」

符赤锦挽起她的手,笑道:「叫姊姊就好。」

郁小娥彷佛被蛇盯住的青蛙,突然想起她那「血牵机」的外号,哪里还来得及缩手?总算没感觉异劲入体、血筋爆裂,一抹冷汗滑下小巧的秀额,颤声道:「小娥……小娥不敢。」

「妹妹这是看不起我了?」

符赤锦亲昵地挽着她,沃腴的**一阵酥颤,满满压在她臂间,温香绵软,难以言喻。

郁小娥魂飞魄散,哪有细品的闲心?想起红衣女炮制如意身的江湖传闻,深悔自己粗疏大意,竟被她温柔退让的举措所骗,以致落入死地,嘴上没敢逞强,赶紧应道:

「姊……姊姊说笑啦,小……小妹欢……欢喜都来不及,哪……哪有半点的不乐意?」潜行都诸女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只觉欢喜到这等竹筛也似、浑身打摆的境地,未免也太乐意了些。

「妳瞧,这间房甚是宽敞,专留给妹妹居住。」符赤锦拉她走上廊庑,指着隔壁的空厢房。「这间呢,就留给蚔长老。家中诸大人里,我最敬佩姥姥啦,妹妹自小承欢,最了解姥姥的喜恶,定要替姊姊和相公好生尽孝,妥善招待。」

旁边两名潜行都的少女一听就笑了。绮鸳于七玄大会期间,主持整个潜行都的人力调配,等于是代替漱玉节发号施令,并未于谷外接应,不清楚郁小娥的来历,蹙眉低骂:

「笑什么?忒没规矩!」身边人附耳一阵,却是她自己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妳也太坏了,居然让她住姥姥隔壁。」耿照摇头,一边忍不住微笑。

「虽然蚔狩云那老虔婆未必会来,光让她这么想着,也够受的。」符赤锦忍笑道:「我可是为了你啊。冷炉谷外四部挤出头的,骨子里刻了个『斗』字,把她放在一团棉花里,她都能啃出火来。不压下去,回头脑筋就动到你宝贝的二掌院、二总管头上去啦。」

「动我最宝贝的宝宝锦儿也不行。」他一把搂住少妇腴嫩的葫腰,将她搂坐在自己膝上,把脸埋在她酥白绵软的乳沟里,嗅着难以言喻的温香乳甜,直到此刻才觉心绪稍宁,外面那方天地里的一切,未必俱与自己相关,要他一肩承受,一往无前。「我想死妳了,宝宝锦儿。」

美丽的红衣少妇垂眸含笑,轻舒藕臂,将爱郎的头抱在怀里,轻抚着他脑后乌发,以尖细的下颔摩挲着发顶,如抱稚儿。

「你回来,就好啦。」她低声道:「我求遍了诸神菩萨、龙王大明神,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回来,我愿折寿三十年,换你无灾无厄,逢凶化吉。天可怜见,终于把我的耿郎还了给我。」

耿照心中感动,闭着眼睛埋首于她硕绵的**间,嗅着她身上醉人的馨香,奇怪的是并未为欲念所攫,只觉平安喜乐。符赤锦搂他片刻,身子微微后仰,伸手替他揉肩,笑道:「你肩膀好硬。一会儿我给你打水洗脚,早些歇息,养好了精神,才说得上其它。」

耿照动也不动,任玉手在肩上轻捻慢挑、翻转如舞,舒服得发出低吟,片刻才抬头道:「妳早料到将军会把弦子送回来?」

符赤锦淡淡一笑。「说不上什么料到,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做。你武功高强,如今又在江湖草莽间结成朋党,有了自己的势力,以慕容之智,不可能不作提防。你要为了这点不舒坦,就是同自己过不去啦。」

耿照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利用夫人来开这个口……人和人相处,为什么要有忒多心机算计?看穿这些心机算计的我们,和算计的人又有什么分别?在这般枝微末节处用心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对于算计的对象,又抱持着何种想法,把他们……把他们当作了什么?」

符赤锦听出有异,温柔地抱住他,轻道:

「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理由;而说不出理由的,多半是感情。」

她将郁小娥收拾服贴,偕耿照入内,与胡彦之、薛百螣等相见,说明慕容柔对于合作的意向;漱玉节接获潜行都的消息,稍晚也来到了朱雀大宅。众人一直谈到夜幕低垂,才唤李绥备酒布菜,摆开筵席。宴罢耿照回到房里,终于有了和宝宝锦儿独处的时间,被她问出心事。

将军临别之前,故意点破弦子的侍女身份,就是算准沈素云心软,不忍拆散鸳鸯,必定想方设法教耿照领回弦子,正中将军下怀。耿照从权谋的角度看,不难过将军提防自己,毕竟早有准备,却对慕容柔算计沈素云这点耿耿难释,听宝宝锦儿一说,不觉微怔:

「嗯。」符赤锦柔声道:「相公不妨这样想:将军愿意给你机会,与你合作,其中有种种因由,但他将弦子送回来,却是因为对夫人的情感。万一相公不可信,祸生肘腋的当儿,至少在他最重视宝爱的人身畔,不致有敌人的伏兵。虽是心计,未必全然是坏。」

世上……也有不坏的心计么?

耿照微瞇眼帘,满目雪肌一片霜映,原本胸中的不平忿懑,逐渐冷静下来,坐直身子,对符赤锦道:

「宝宝,我知我离开许久,回来后又少了对妳的温情呵暖,原该好好补偿妳才是,但我必须去见一个人,亲口问他一件事,若非如此,我无法静下心来,应付即将到来的变局──」

一根细滑如敷粉的指尖,抵住了他的嘴唇,符赤锦眸光似水,柔声道:「你心里有事,我早知道啦。这顿饭你吃得魂不守舍,我也觉得没滋味。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顾忌我,我会在这儿等你,把一切都打理得好好的。」说着雪靥微红,美眸流眄,咬唇道:

「反正你欠的,我全写墙壁上啦!跑不掉的。待你忙完了,我……我再连本带利讨个够!」又狠又烈的低语说不出的娇媚。

耿照怦然心动,搂她深深一吻,才将她棉花般轻软的身子抱上锦榻,转身打开衣橱,取出一套旅装换上,又换了草鞋绑腿等;揽镜自照,只差得一顶覆面黑巾,活脱脱便与姑射中人一路。

「一路小心啊,相公。」

符赤锦并腿卧于榻上,梨臀挺翘、**压迭,臂间夹了道深邃沟壑,滑润似水的曲线说不出的诱人,教人口干舌燥,难以移目。

「小坏蛋!」耿照不禁笑骂,以极大的定力推开窗棂,正欲跃出,却见檐下楹柱间浮出一抹幽影,利落的男装裹出纤美身板,肩宽腿长,却不是弦子是谁?

「这会儿,你别想甩脱她啦。」身后,传来符赤锦的盈盈笑语:「况且失了腰牌,深夜里能助我家相公出城者,舍小弦子其谁?」

耿照霍然省觉,敢情宝宝锦儿早猜到他的心思,才将弦子的房间安排在隔邻,回头笑道:「我家夫人,真是好心计啊。」符赤锦娇娇地横他一眼,抿嘴道:「所以才说是感情呀。虽是心计,也有好的。」

耿、弦二人悄悄翻出院墙,沿幽暗处疾行,要不多时,便来到了旧梁门。

越浦循水道进出的城门,也有夜不落闸、执火进出的,但像旧梁门这种旱门日落便即闭起,更无行人往来,连守门的军士都是三三两两,较余处散漫许多。

两人匿于暗处,见四下无人,弦子解下腰间飞挝,耿照运起碧火神功,轻易抛过墙头,只发出极轻极细的一声「铿」响,试了试挝钩牢固与否,才分次攀上,缒出城墙,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越浦,直薄巡检营外。

「我要借两匹快马。」面对深夜无预警出现的上司,罗烨显得不慌不忙,命军卒备好马匹,亲自送二人出营地,却未多问一句。

耿照与他心照不宣,点头致意,偕弦子扬鞭策马,一路往北,到朱城山下的王化镇时,已是第三日傍晚。

这回与前度离开时不同,毋须迂回躲避追杀,也无暴露行踪之虞,两人专拣驰道大路行走,与递金字牌的驿差也差不多了;饶是如此,也在中途的客栈换过几次马,抵达王化镇之际,马匹已累得口吐白沫,难以续行。

两人在客栈稍事歇息,待太阳完全下山,镇上几无灯火,才接着行动。「妳在这里等我,」耿照对弦子说。「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并不危险,带上妳却不方便。妳在客栈里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来。」弦子说什么也不肯,执拗地与他一同换夜行衣,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

但,耿照也有无可退让处。

「我要去找养育我的那人,问他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他看着少女平静无波的眼睛,直到两人视线交会。「记不记得在风火连环坞时,妳说过我很奇怪,好像不是我,而是变成另一个我?」

「……嗯。」弦子总算有了反应。

「妳的直觉是对的。那个,并不是我。」耿照牵起她微凉的小手,轻比着自己的额头。「他们在这里,养了头怪兽,但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问个清楚……这件事我只想一个人做,妳明白吗?」

弦子没有作声。

耿照追着她飘移的目光。「我之所以带妳来,是因为我知道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我答应妳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但在莲觉寺时,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所以妳现在不信我,妳是对的,我能平安回来全是运气,运气再坏一点点,我就会死在阿兰山上。

「我不是成心骗妳,但妳现下不信我,也是理所当然,我不会说妳不对。妳可从此不再信我能保护自己,跟我到天涯海角,万一我死了,妳也能随我同去;或者再给我个机会,让妳可以重新相信我。妳想跟妳能信任的,还是不能信任的我在一块?」

少女浑身一震,置于膝上的双手捏紧裤布,以致白皙的手背浮现淡淡青络。

「养育我的那人,他也该有一次机会,所以我必须听他亲口说,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耿照望着她。「或许他的答案我完全无法承受,但不问个清楚,我没法继续往下走。我不想不信任他,我没有办法,在心里装着个无法信任的人。」

弦子抬起头来。

「在这里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来。妳再给我一次机会。」

长生园对耿照来说并不陌生,他经常在梦里看见。

即使遁入虚静之内,以「思见身中」的方式练功,耿照总是选择在蔓草丛生的荒园丬角,就着那块充作柴砧的半截残干,先将竖起的枯柴削成整圈篾束,就像这么多年来他陪木鸡叔叔做的那样,然后才习练无双快斩、霞照刀法等,从无一日间断。

然而现实中的长生园,在他离开数月之后,已和记忆里的模样大不相同。

柴扉半倾、竹篱破落,屋前的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还未凋尽的冬末残叶,屋后小园里的杂草不止抽出新芽,都长到膝盖长短了,明明入冬前他还整过一回的──

山坳里夜风旋流,吹得茅草屋前的破门板「啪搭、啪搭」胡乱抽动,耿照记得屋里有个铁箸拗成的小钩扣住才是,除非屋里没人,无法从内侧扣锁,才得这般荒湮破落的模样。

从越浦到朱城山,不惜畜力,驰道长驱两昼夜,勉强可抵;人快不及马,比长力却有过之,高手运使内力、施展轻功,更胜名驹。耿照沿途估量了一下,若是舍弃马匹,纯以碧火神功奔驰,一昼夜间仍稍嫌勉强,再加半日则绰绰有余,只是老人跛脚断臂,不知还有没有轻功?

他的记忆就像一帧帧的图绘,只消遁入虚境之中,便能取出观视,无论他记得与否,俱都过眼不忘。然而世间并无万全之法,耿照的记忆图库,也以受传「夺舍**」为分水岭,之后新得的记忆片段,较易于虚境中搜索查探;在此之前的,就像胡乱塞在屉柜深处的杂物,寻找就等于是重新整理一遍,可不是说干就干的等闲事。

自从省悟「高柳蝉」的身份后,耿照便下意识地逃避忆往,如今思来,居然想不起七叔打铁,乃至行走坐卧的模样,无从判断他到底还余几成功力、还能不能运使武功。

──以近日姑射在三川地域之活跃,身为核心的「高柳蝉」总不好隔岸观火,待在一昼夜间难以往返的朱城山上吧?

这么一想,屋内无人似也不奇怪。

耿照手推门扉,在「蜗角极争」的精密运劲之下,原本被风吹得咿呀乱响的门板,居然无声滑开,稳稳停住。

月光划开了幽暗的茅屋内室,长发披面的枯瘦男子就仰躺在竹椅上,敞开的衣襟里胸骨嶙峋,毫无光泽的肌肤在月华下宛若豆脯,白得不带一丝生气;若非单薄的胸膛久久略有些微起伏,看来便与干尸亦无两样。

「木鸡叔叔还在」这件事,莫名地令耿照感到欣慰。

或许……还有什么是真的,并非全透着假。屋里比外头干净许多,看得出有人悉心照料,木鸡叔叔身上的衣衫也都是干净的,嗅不到**食物或粪尿的臭气。姊姊──他想的自然是横疏影──虽不知七叔的身份,看在自己的面上,毕竟安排了可靠的人来照料木鸡叔叔。

耿照跪在竹椅旁,抚着黑发男子干燥微凉的手指,就像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不觉出神。当察觉时,骚动已到了长生园下的山道间。

──有人!

第二十九 折过山黄貉牵机赤血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惊风雨第七九 折风停柳岸映日朱阳第百五五 折灰翳蔽日矫矢腾空后记「王道」的武侠主角视点第百六六 折诳世弥弥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两虎斗第九一 折投瓜报琚人鬼殊异第九九 折世无所制圣佛遗愓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视刃淬锋极第百八一 折群邪之首洞烛虚境第三 折万劫不复祸起青苎第百四二 折胡取禾兮问盗以赃第五九 折五蛇为辅不令而行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踪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第百九五 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第百二十六 折岂不同悔共语今朝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万年松斸第三十三 折佛入东海阿顶山门第五九 折五蛇为辅不令而行第七十 折鞭长莫及避坑落井第二十九 折过山黄貉牵机赤血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鸟伏形第二十六 折险关易渡悉断红尘第五二 折谁曰五绝庄筌暗入第百零七 折义无反顾其重千钧第三十 折背水一战深溪同途第百八七 折画虎未成无往不复第五六 折势崩太华剑如青灯第百零三 折本我无相佛映琉璃第三十四 折十方转经越浦凤仪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剑第百四四折惊燕回 翔流沔移光第五二 折谁曰五绝庄筌暗入第百零七 折义无反顾其重千钧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百五三 折毫厘之差满盘尽墨第九十 折刀似蚕覆唤子如殇第三十三 折佛入东海阿顶山门第九 折英雄梦醒夺舍龙息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鸟散鱼溃第二零四 折杀赦两难胡为干城第百九三 折明烛映晓初荷含辱第三十三 折佛入东海阿顶山门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缩惊才绝艳第百六二 折坐见悔吝蝉鸣夜柳第九九 折世无所制圣佛遗愓第七四 折世间至恶青梅绕窗第三 折万劫不复祸起青苎第九六 折驱民为剑刀血翼扬第百七二 折洞房烛新於焉辜负第百六六 折诳世弥弥第百十九 折永言俱实微尘洞见第三十三 折佛入东海阿顶山门第九八 折天机暗覆问道锋狂第百七十 折彼梦如是说时曾经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百五五 折灰翳蔽日矫矢腾空第百四十 折橘下相逢江湖梦惘第五四 折凝眸往恨红索娇雏第五三 折鹊巢鸠据虚室开椟第六七 折法眼由心馈君殊礼第百一 折奔雷殒日明镜高悬第三十五 折合鼎同火授胎截气第五十 折一水之恩枣花几度第二十八 折蛇虺当道落羽分霄第三十五 折合鼎同火授胎截气第百一 折奔雷殒日明镜高悬第六七 折法眼由心馈君殊礼第百零七 折义无反顾其重千钧第八二 折兽伏而出蛇蝎心计第百八七 折画虎未成无往不复第九三 折一泪映红妆怜月照影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轮徒自缄忆第八十三 折灵剑穿心腹生火齐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踪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缩惊才绝艳第十四 折烹割有道响屧凌波第百一 折奔雷殒日明镜高悬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长亭第百六二 折坐见悔吝蝉鸣夜柳第百二十七 折鳞翮之化室迩人遥第百七八 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八十七 折于征不信自入罟网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二零五 折天伦何系负德孤恩第二十七 折环刀夜炼铸月补天第二一二 折琉璃盏碎满目寇雠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二二一 折曲水流觞堪治魇疾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魇成第七一 折三尸化无虚镜断肠第二十四 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第百七三 折疚恨终生如蛆附骨第百八九 折粪土为墙岂可镘圬第百八 折凝宫镇脉蚁聚蜗争第九五 折一蒲轮替宗隔世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