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 傅瑶与曾琬之胎以至临盆之期。曾琬于关雎宫中长日无聊,太医也曾关照应多走动调节身子,这日里便往了夕梨宫与傅瑶闲话儿。虽是初春, 夕梨宫殿内依旧烧着炭火暖意融融, 傅瑶正与梁婉怡边做着绣活侃着, 见曾琬卸了披风来时, 忙含了笑意唤灵芝添了茶去。
曾琬含着淡淡腼腆地就座, 高隆的腹部令其瞧着有几许臃肿之态。梁婉怡将手中金凤凌云肚兜绣完最末一针,一双金凤怒目圆睁振翅腾云之型栩栩如生,而后朝着曾琬摊开了红面温润笑道:“你瞧着如何?”
曾琬循物望去, 见此肚兜精致非常,不由轻抚了小腹欢愉道:“姐姐绣工好生精细, 琬儿自愧不如。”
傅瑶无奈笑着将手中物事随意撇在桌几之上, 朝曾琬笑道:“琬妹妹何需妄自菲薄, 你且瞧我,便知这绣工并非每一女子擅长之事了。”
曾琬方要去瞧, 却见傅瑶眼疾手快将那红面掩于身后嘿嘿笑道:“你可别看,若是吓着了龙子可怎么好?”
梁婉怡执了一薰衣草绣样帕子掩唇而笑:“琬妹妹可别瞧了,只怕那鸳鸯不似鸳鸯,湖水不似湖水,真要将妹妹与小皇子笑弯了腰呢。”
正说着, 却见傅歆着了一身朝服含笑进了殿来。许是才下了朝, 身子上还隐隐含了几分寒气。见梁婉怡手中帕子上薰衣草绣案精致好看, 便随意入座笑道:“婧宜夫人这帕子绣的精细, 可是出自自己的手笔。”
梁婉怡如水沉静的眸中闪过一丝惶然, 复而垂首抿唇道:“是,臣妾打发晨光所做。”
傅瑶朝傅歆赌气一笑:“梁姐姐的物件自是好的, 不似臣妾手脚粗笨,绣个东西也不成样子。”含笑信手剥了黄灿灿的蜜柚呈花瓣状呈于众人享用,复而笑道:“所以臣妾雕虫小技,总算不曾落了人后。”
傅歆执起如夏花璀璨盛放的红心蜜柚细细端详着不忍下口,曾琬望向傅歆的眼眸晶晶亮亮,面色绯红道:“红心蜜柚下火,朝政繁多事忙,陛下食了多有裨益。”
傅歆浅笑食了后欣慰道:“琬嫔总是最为贴心温顺。”望了望曾琬于傅瑶的小腹后既而笑道:“几近临盆之期,你们二人多加小心才是,届时务必母子平安。”
曾琬面孔一片飞红,梁婉怡正瞧着那手帕静静出神,嘴角笑意微露。傅歆忽而忆起已有多日未曾踏入寒香殿,便存了一丝愧疚笑道:“朕记着婉怡乃江城人,江城——薰衣草花之都,今日一见你的绣工,果真名不虚传。”
梁婉怡有些讶异地回过神来,尴尬地淡淡笑道:“陛下谬赞。”
傅歆思衬着,继而道:“江城…若朕所记不错,慕太医与婉怡乃同乡。”
此言一出傅瑶心中狠狠一揪,觑着梁婉怡面色转瞬苍白,连忙笑着牵过傅歆道:“陛下日理万机,竟连这些小事都记得分毫不差,臣妾佩服之至。”
傅歆一时哭笑不得:“宫女儿们皆言慕太医为宫中太医第一人,非但医术妙手回春,相貌亦是年轻俊朗。婧宜夫人因与他同乡常委以重用,连安平都是慕太医亲手接生。如斯好记之事,朕又岂会不知?”
傅瑶不欲傅歆再将慕千之事继续,唯恐将祸事引了来。忙岔开了话题与梁婉怡、曾琬二人讨教那绣工之理。傅歆近日来心情极好,却也在一旁静静聆听甚久。
三日后,傅瑶正饮着牛乳羹时忽而发觉腹中一阵钝痛,灵芝忙叫人去请了景泰与稳婆来。被移至塌上时身下已有鲜血汨汨而出,傅瑶只觉剧痛之余身下的黏腻更令人不悦。稳婆与灵芝在一旁急促催着:“娘娘,您用力啊,快,快用力啊!”
傅瑶强忍剧痛撑足了力气朝下身使去,盆盆清水由外头奉入,转瞬便被成河的血水浸染。一幕幕宛若当年傅瑶将锦嫔的手紧握,周遭刺目的赤金陈设与大声的叫喊好似深水般将她吞噬。意识模糊之际,唯有身体上的疼痛最为真实清晰。腹中之子剧烈的跳腾起来,难以预料的疼痛令傅瑶禁不住弓起了身子失声尖叫。傅瑶辨不清是否为错觉作怪,只觉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握住自己,口中温声叮咛着:“瑶儿,为了朕,再坚持一下。”
傅瑶深深闭目,一行清泪滑下。明明是紧闭着双眼的,傅瑶却好似正与傅歆含笑的面孔卿然相对。他于云端软绵绵处轻抚着她的面庞,对她说着:“瑶儿,别怕。”
傅瑶屏住了鼻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掌中紧握的那只手好似已被自己抠出了鲜血,她却无法自控的连连呼痛。一浪又一浪的鲜血弥漫了整片帷帐,苍白的面色几欲与那墙面融为一体。额角的汗水涔涔而下,恍惚间她已分不明是血还是汗。伴着毫无提防的一次最为撕裂的剧痛,新生儿的一声响亮的啼哭将她唤回生天。强忍着疲累睁开双眸,见傅歆激动地抱着孩儿,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她极为喜悦道:“瑶儿,你为朕生下了一个皇子!”
傅瑶几乎欢喜到不敢相信的喜极而泣:“真的?让我瞧瞧。”
傅歆忙将尚未睁眼的孩儿抱至疲惫不堪的傅瑶面前,一张红润圆脸上五官尚未长开,紧蹙着的眉宇像极了傅歆含怒时的肃然面孔。那是她与傅歆的孩子,她勉力抬起手臂轻轻抚着孩儿柔嫩的面庞,满足道:“陛下要不要亲自给我们的孩子取个名字。”
傅歆望向孩儿的眸光漆亮如星,唇边漾起了一抹难言的希冀郑重道:“唐太宗李世民曾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朕便将我们的孩儿取名:‘镜’,望他日后戒骄戒躁,多借‘镜’来勉励自身,方能成大器也。”
傅瑶一时有些怔忡,傅歆为孩儿取名‘镜’字,又以唐太宗之语相比,可是竟有了令镜儿来日君临天下的意思!傅瑶轻轻抿了唇,拉了拉傅歆衣角笑道:“陛下,而今镜儿已出世。琬嫔妹妹想来也快了,想必过不得几日陛下便又要欢喜坏了。”
傅歆冲傅瑶柔柔一笑,翻过手来竟发觉她模糊间竟真将他抓破,不由佯怒笑了:“琬嫔的孩子定比镜儿安静许多,镜儿还未出世时他母妃就将朕的手抓破,想来是个有胆识的孩子,朕喜欢得紧。”
正甜腻说着些贴心话儿,却见李拓急匆匆进了殿来秉道:“陛下!琬嫔娘娘要生了,若瑶妃娘娘无碍,还望陛下前往关雎宫探望!”
傅瑶忙促道:“陛下快去吧,琬妹妹体弱,见不着陛下可要伤心了。”
傅歆略一沉吟,抚了抚她的手背温柔笑道:“那你好好休息,镜儿叫乳母带下去喂奶,朕去看看琬嫔。”
傅歆方走,傅瑶只觉格外疲累。靠着枕塌沉沉入睡,灵芝为其拉上帐子也去逗弄了镜儿玩。
夜半时分,傅瑶由沉睡中悠悠转醒,见傅歆正靠着塌边静静凝望着自己。傅瑶顿觉心安,起身清甜一笑:“陛下去看过琬嫔妹妹了,可是母子平安?”
傅歆轻轻将其揽入怀中,抚着她的背笑道:“是呀,有咱们身子康健的镜儿在前,四皇子与琬嫔自然平安。”
四月十四,正是傅瑶廿一生辰。傅瑶与曾琬诞育皇子有功,着晋为从一品夫人,曰‘瑶华夫人’,与从四品芳仪。五皇子傅辰身子明显不若四皇子傅镜健朗,一月来吐奶现象层出不穷,直折损得曾琬人憔悴。二位皇子之满月典仪因傅歆兴致调至傅瑶生辰同庆。太后虽心中不满,却也并未扫了傅歆兴致。
戌时一刻,仪元殿装饰极尽奢丽。而傅瑶便着了一身铁锈红凤纹吐珠锦绣宫装,头戴赤金红宝凤头衔珍珠冠子,旁插四只赤金并蒂海棠步摇,面容按品大妆,极为明艳夺目。傅歆牵着傅瑶步步走上赤色地毯,一言一行宛若帝后般琴瑟和谐。傅歆坐于正座,左右各为位份最高的瑶华夫人与婧宜夫人。其次为滟妃,曾芳仪。再次便是乔小仪之流,座次最末便是霜更衣。
傅镜与傅辰的满月礼遍邀宾客,几位王爷及其家眷亦坐于席间。傅瑶冷冷瞧见紫兰一身锦衣华服坐于傅钰身旁贴心为其倒了茶水,傅钰只清淡一笑便去夹了一味平菇来食。紫兰眼珠一转,挽了傅钰的手臂娇嗔道:“王爷最是知晓妾身喜食平菇,妾身谢过王爷。”说罢便将傅钰碗中平菇夹至自己碗中含笑食了。
萧婕朝着紫兰幽幽一笑:“兰姨娘与允王新婚燕尔,本宫本猜度着允王多年夙愿终成真,想来婚后也应滋润不少。不想允王竟消瘦至此,可是兰姨娘伺候不周么?”
傅歆循着傅钰有些苍白的面孔望去,不由眉间一皱:“阿钰的确消瘦不少,兰姨娘,这是为何?”
乔玉画呵呵一笑:“要臣妾来说,莫不是允王本不想娶兰姨娘过门,却怕丑事败露只得霸王硬上弓的迎娶兰姨娘。这想娶的没娶到,却娶了个这样的货色进门。允王又怎会不消瘦呢?”
傅歆愠怒的冷冷瞪其一目,傅瑶心知他虽表面不信,心内难免存了个疑影。一时垂首不知如何应对,傅钰却是寡淡一笑地巧妙避过傅瑶眸光地解释道:“皇兄与滟妃娘娘多思,臣弟前些日子感了风寒,身子才格外弱些。”
傅歆淡淡笑着,轻而易举地将傅瑶的手攥于手心,冲着傅钰认真道:“你我兄弟,何需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