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因对含久,是比较特别的。姻缘宫三千弟子,她独独与含久较为投契,虽然常年不见,不多谈话,但自有一份亲近之感,也许是因为听多了含久凄哀婉转的琵琶曲罢。
“嗯。”含久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前那些人肯为我付出一切……爱,就是要让人付出一切。”
爱,就是为了付出一切吗?
望因希望自己的爱情不会像含久这样。
“最后,再求姐姐一件事。”含久悄声道,“千万要帮我瞒住大师姐。”
望因眨眨眼,让眼中的泪水流回,缓缓地郑重地道:“我会的。”
梁谈轩推门进来时,结界早已撤除,含久也已经走了,只留下望因坐在桌边,把玩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
“姑姑,方才有一只鹰飞过来,在天上盘旋了半天,”梁谈轩将手中的竹筒递给望因,“只从窗口处丢下了这个。”
竹筒?
望因取出雪白的信笺,一字一句地读着。
“追影离世,妖界势力四分五裂,凭己一人之力,实难收服。盼望因仙子念着曾经恩情,前来相助。君涯敬上。”
望因淡笑着将信递给梁谈轩:“看来,从追影那儿出来后,一直有人盯着我们呢。”
“姑姑,何以见得?”
“君涯曾与我提过不想继任妖王之位,如果又怎么会邀我前去帮忙呢?”她敲着桌面,“这封信,一定是他人伪造的,想要将我骗去妖界。”
梁谈轩恍然大悟,一把将信笺撕得粉碎:“姑姑,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回姻缘宫?”
“现在还不行。这封信的到来就说明君涯有事。君涯好歹帮过我,现在就是我们知恩图报的时候了。”望因这么说,其实还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含久。含久交给她的瓶子里,装的是凡人的眼泪,一到姻缘宫,眼泪便会化作雾气而消失,但含久想要救那个人的话,就非得需要这个瓶子里的东西不可。
反正无事,去妖界走一趟也不妨,正好还了君涯的恩情。
望因很讨厌欠着他人的恩情,因为这就好像有一个把柄攥在别人手里。
“姑姑,其实……”梁谈轩吞吞吐吐地想要说出真相,却又犹豫不定,“其实……”
“其实什么?”望因看他涨红脸的样子,觉得挺好笑,“谈轩,你要说什么便说呀。”
“其实……其实你的伤……”
“哒哒哒。”很有节奏敲门声。
“请进。”
梁谈轩适时地住了口。
“姑娘,公子。”进来的是畏首畏尾的店小二,“嘻嘻,姑娘和公子还未吃饭罢?”他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盘子上放着几道家常小菜,“请用。”
“我没叫送饭,你为何……”望因挑眉看着他。
“这……这个……我家掌柜的想问问姑娘姓甚名谁,是否许了人家。”
望因和梁谈轩立刻明白了话中之意。
梁谈轩笑着拍拍店小二的肩膀:“你家掌柜的可曾负过女子的情意?”
店小二急急地摇头:“哪里会有那种事?我家掌柜的可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人近四十还未曾许过一桩婚呢。这次若不是见姑娘太过……嗯,太过好……我家掌柜的不愿放弃,还不会托小人来说呢。”
梁谈轩笑容更深:“你家掌柜的既然那么老实,我姑姑自然不会喜欢他的,姑姑,你说是吗?”
望因也觉得十分好笑:“自然。”
那小二悻悻地出了房门,隐隐地还听见他嘀嘀咕咕:“老实有什么不好?难道天下的女人当真都喜欢那些会说甜言蜜语的负心人吗?”
也许罢,天下的女子都不喜欢负心人,但是却偏偏大都喜欢甜言蜜语。
坐船顺着神农河一路飘曳,梁谈轩和望因转眼就到了人界与妖界的交界处:蜃楼门。
那日被店小二一闹,梁谈轩没有对望因说出那件事,后来再想说时,又记起了萧云若临走前的话,便不敢再作声了。
萧云若说:“别说是我救了她。”
梁谈轩就想不明白了,萧云若这么做是为何?为了不让望因觉得愧疚吗?
原因不会那么简单。
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但是他听从了萧云若的话。萧云若救了姑姑,他于情于理也该回报与他,而萧云若要的报酬,就是对望因隐瞒事实。
梁谈轩抬头看着望因美丽的背影,心中暗道:“姑姑若是得知真相,不知会作何感想。”
“谈轩,愣着做什么?下船呀。”望因轻轻地推推梁谈轩。
“哦。”梁谈轩跟着走下了船。
“姑姑,我们要不要先找家客栈住下?”
望因笑得高深莫测:“不用了。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谁?”
望因但笑不语。
梁谈轩无聊地四处张望,却见一队黑衣男子直直地朝他和望因走了过来。
那些男子个头相仿,皆蒙着黑色面纱,束着长发,眼神看来很是凛冽,就像是……狼!
望因凑到梁谈轩耳边轻道:“你瞧,这不是来了?”
领头的男子傲慢地行了个礼:“望因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望因勾起嘴唇:“这话,应该是你的主子同我说罢。”
那男子一怔,眸中寒光一闪:“……姑娘,这边请。我这便带你去见我们家公子。”
望因笑笑:“你们家五公子最近可好?”
“姑娘随我前去便就知道了。”
望因点点头,不着痕迹地拉住了梁谈轩。
她隐隐能感觉到那个幕后的操控者,但是又不是十分确定是他。
就算是,那个人也不会是为了追影罢?
妖界其实同人界一样,大街上妖来妖往,络绎不绝。玉器店依旧是卖玉器,古玩店依旧是卖古玩,字画店还是在卖字画,只是总有淡淡的血腥味漂浮在空气里,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会飘向何处。
几人到了一家客栈里。客栈很静,显然是已经被包了,空无一人。领头的男子也许是处在主人的眼皮底下,不敢放肆罢,这次说话的语气间恭敬了许多:“姑娘,主子只让您一个人上去。”他略有所指地看着梁谈轩。
“不行。”望因在这一点上坚决不肯让步,她拉着梁谈轩的手更紧了些。
“可是……”
“十二公子若是不肯,望因就此告辞。”望因说着转身便要离开。
那男子似乎吃了一惊:“姑娘……您别走。”他拦在了望因的身前,“方才是小人的错。小人不敢私自做主应允姑娘任何事,现在便上楼去问问。”说着转身就要上楼。
望因却道:“算了,我不为难你。我自己上去就好了。”她终于确定了那个人的身份,心里不由地踏实了许多。
妖界十二公子流觞,好久不见了。
然而望因进了二楼的甲字号房,却没有见到意想之中的人。
整个房间极其安静,一个人也没有,琴声悠悠地飘荡在空气里,带着如水的缠绵与缱绻,带着难以言明的哀伤,带着仿佛隔了千年万年的呼喊,就这样,慢慢地爬上了望因的心脏。
心上酥酥麻麻的一片,望因痛苦地蹙眉,觉得眼中酸酸涩涩,似乎有种晶莹的液体就要汹涌而出。依稀间,那对相绕翩飞的蝴蝶冲她绽放出爱情的笑容,鲜红色的刺目的鲜血流淌,散发的气味却是她喜欢的茉莉清香。
“望因,来世,我依旧愿意守护你。”脸上仿佛又轻轻地扫过那细细密密的睫毛,她听见了洛沙清澈的声音,很近很近。
洛沙,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韩菲允是你的转世,我知道,我知道该好好保护她,可是……可是我没有,我明明知道韩家凶险,我还让她回去……望因做错了很多事,望因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呀!
望因颤抖着闭上眼睛,恍恍惚惚间就如同坠入了千百年来走过的岁月。
“望因,来世,我依旧愿意守护你。”望因看见那个温润的白衣男子缓缓走过来,脸上是不染尘埃的笑容。下一刻,洛沙微笑的脸庞变成了龙兴痛苦的神色,他大声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利用我?我有什么错,你竟然骗了我二十年!我等了你二十年,等得原来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然后,龙兴的脸转化成了龙亦冷冷的表情:“望因,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为什么要让我的家人同我一起受苦?你把爷爷还给我,还给我!”再然后,龙亦的脸又幻化成了另一人……
那个不断转换身份的人走过来,依旧是从容不迫的步伐,却带着千百年来的纠纠缠缠。
一张张不同的面容,一句句质问或安慰,迷失在岁月的轮回里,望因知道脸上已被那晶莹的泪水打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洛沙……对不起,龙兴……”
淡漠的琴声静静流淌,如同旁观世人沧桑的佛祗。
最是无情的人,往往便是整日说着自己有情的人。
天下最狠心的就是一句“阿弥陀佛”。不但无用,反而会让人希望中跌向失望的最深处。因为佛的理想太过极端,不是佛,就是魔。
茉莉香气浓郁起来,琴声却渐渐放缓,断断续续的几个音调,仿若对滚滚红尘的无奈叹息。
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望因只觉得心搅成了一团,想睁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绵长的痛苦。她看着那个人慢慢接近,脚步声是那么的空灵迷茫。
不,不要过来了……
琴声戛然而止。茉莉芳香仿佛一瞬间破空绽放,不知从何飘来大朵大朵的*苞,化作纯洁的空白,遮住了望因的眼睛。
望因全身接近虚脱,无力地倒在了地上,鼻尖尽是沁人的清香。千百年的感情,一次性的释放,她受不了这样的繁重。
墙上突然出现一个缝隙,一双碧绿色的眼睛露了出来。
那双眼睛中仿佛透出了些笑意,锐利的目芒淡淡地扫过桌上浸满月光的银质酒杯。
银色的长发垂到胸前,轻轻一舞,便是万种风情。
碧绿色眼睛沉静幽深,恍若天上采下的冰玉,轻轻一抬,便足以迷惑人心。
红唇饱满妖娆,流转了哀伤的芳香,轻轻一弯,便是爱情之殇。
玉指修长光润,点染着淡淡的霞光,轻轻一拨,便可以摄魂断肠。
岁月锋利地走过,却没有洗掉这种到了极致的美丽。
望因看着眼前妖魅的男子,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女子心甘情愿地伏倒在他的脚下,即使过了千年万年,也愿意等待着,只为那遥远的一记回眸。
不错,如今她正躺在床上,而坐在她旁边的,就是追影和君涯共同的父亲:妖王灰獠。
“……他根本,就没有心,没有心……”君涯曾经如是评价他的亲生父亲。
灰獠,妖界的帝王,真的,没有心吗?
还是,他的心,已经不知在何处遗失了,然后,被心爱的女子踩得支离破碎……
“你的琴,弹得很好。”盯了面前的男子半晌,望因终于淡淡地道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她说的是实话,灰獠的琴,应是世上再无敌手了。
“呵呵,没见到流觞,是不是很失望?”灰獠的声音很温柔,也很好听,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望因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流觞已经病死了。”他轻轻地叹息。
流觞死了?
望因听闻又想落泪。
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罢,妖界的十二公子流觞,是那么纯真善良的少年。
也许生长在权力漩涡之外,深宫之中不懂争权夺势的流觞比追影,甚至很多妖王的子女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