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心

夫妇二人早已头发花白,眼下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儿俏生生地立在身前,不日就要嫁做人妇,不觉抹了一把老泪。

“这大喜的日子阿公阿婆怎的还哭了?”苏懿扑进两人怀里撒娇,鼻子也酸酸的,这是最疼爱自己的二老了。

“小娇娇长大了……”似喟叹,似感慨。

寒暄过后,国公夫人正了神色,从身后丫头手里接过一个梨花木雕花匣子,拉着苏懿的手,眸光满是疼惜。

她显得手忙脚乱,打开那匣子,里头是一匣子银票,百两一张,足有一截拇指高,还有地契,门面,也有碎银。

她又拉过苏懿的手,轻轻拍了拍,“阿婆寻思着,你定是也不缺什么了,宫里都看票子办事,这些碎银你日后赏人也方便,好好收着……深宫比不得宅院,水深得很,吃人不吐骨头……你好好的,好好的,啊……”

终是忍不住,她拿出帕子揩了把泪,“你出嫁那天阿婆不能亲眼瞧着,”语到伤心处,她深吸一口气,“好好的,好好的……”

语毕深深看了她一眼,老人转身离去。

暮色四合,待客人都走了,苏懿总算绷不住情绪,窝在乔氏怀里啪嗒啪嗒直掉眼泪。

乔氏眼角微红,当年自己出嫁何尝不是这幅情景?可自己比女儿好过的多,至少夫君真心疼自己。

女儿呢,伴君如伴虎。

年少时情谊在危难时刻能值几分钱?陛下杀伐果决,说是残暴也不为过。现在新鲜劲儿还没过,娇宠几分情理之中。日后呢?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单看沈良妃哭都没地儿哭!

软下声音哄着女儿,又嘱咐苏清然并昨日刚回来的苏清远把苏懿送回院子。

儿女走远后,她端正了身姿,看向身侧的苏相,声音冷硬下来:“回不回来?”

一提这个苏相面色也不好看,“不回来拉倒。”

“话是这么说,她毕竟是嫡亲长辈,懿娘不说,打心眼儿里也是介意的。嫁人一辈子就一次,万不能让她留下遗憾。”

话里说的是苏家的老太君,苏懿的亲祖母。老糊涂了,总做些个叫人寒心的事。

“那日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咱不让懿娘知晓那腌臜事,她也能猜个大概,就惦念着那些子血缘情分,刻在骨子里的痛忘不了!”

这个母亲自小就同他不亲近,本着母子情分,让她颐养天年多好。

谁知道她能做出那事,懿娘的身子伤了根本,日后恐难有孕,那年她才十岁。陛下龙颜震怒,若不是他拼了老命保下,老太君得死,那几个小丫头片子也得陪葬!几年来一直有御医调理着身子,入宫后如何还得看造化。

越想越气愤,最后直接破口大骂:“叫她回来做什么!老糊涂!”

乔氏懒得听,这当祖母的说出去叫人笑话!

四月初二一大早,苏懿便被拉起来,三书六礼明媒正娶,长安城红妆十里,仪仗队从正门玄武门抬进,这是史上绝无仅有的。

紫檀木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镂空雕花嵌着羊脂玉的铜镜映出她绝代容颜,靡丽妖冶,抬眸谈笑间便可衬得这世间所有美好都暗淡无光。

只那一眼,便让人深深沦陷,予取予索。

冰雕玉勾玄胆鼻,往生河上菱唇艳,色若春晓之花,芙蓉面寒。

一袭云锦描金勾勒正红色宛如天边流霞的嫁衣,外罩着极柔极薄的绯色鲛纱,缀着南珠的喜帕遮了她绝世容华,南珠颗颗圆润饱满,稀奇的是每一颗都一般大小。

拦腰束以流云纱苏绣凤凰腰带,恰到好处的勾勒出玲珑巧致的身段。

苏懿抬手掀起遮挡视线的喜帕,蹙眉不满。

喜娘一阵惶恐,“娘娘快遮上,不吉利的!”

然所有人都呆住了,祁禧揉揉眼睛,“都说女子出嫁时是最美的,果真如此……”

苏懿笑,唇边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给这妩媚平添几分可爱。

抬眸看窗外一片喜庆的大红,肯定是期翼的,嫁给自己这辈子唯一动过心的男子,自己要幸运得多,至少如今认定他是良人。可免不了焦虑和不安,都不知道这些情绪哪里来的。

原来有些爱意,会随着时间慢慢沉淀,然不会消失,直至刻进骨子里。

他站在雾里,迷茫又倾尽所有地爱她,雾散爱意却不会散,只会世人皆知昭告天下,在不算太平的延和年间,他爱她。

这就够了。

苏懿起身走到窗边,外面的院子里小厮们早早的把嫁妆整齐摆在了一起,正照着嫁妆单子做最后的清点,待会儿就要送嫁妆入宫,整整一百三十六抬。

宫里来的聘礼是一百六十六抬,不能逾越皇权自家也不能少了去。

许多百姓早早的就等在了丞相府的门口,等着看贵妃娘娘的嫁妆呢!

毕竟以正妻之礼迎贵妃入宫这是打大乾建朝头一遭,稀罕着呢,不仅如此,该有的民间习俗一样不落下,完完整整圆圆满满的大婚。

“出来了出来了!”

“你看那……”

“可不是么,你看……”

“你看那一抬,这么大一箱,不知道多少银子呢!”

“……”

百姓们的议论络绎不绝,全然的都是羡慕,站在门口的大管家也与有荣焉。

自家姑娘可是贵妃娘娘,日后诞下皇嗣就圆满了!嫁妆当然必须是头一份的,怎么可能偷工减料!送嫁妆的队伍,那头已经快到皇城,这边还在出门。

真正的十里红妆,百里花嫁。

丞相一身正装满面通红地从外面进来,直直地盯着苏懿,眼神很是复杂。

苏懿走到他跟前儿,隔着喜帕微微仰头看丞相,半响后弯身请安,“爹爹。”

他没有出声,就这样握着苏懿的手臂直直地盯着她。

苏懿眨了眨眼睛把眼里的湿意压了下去,“爹,懿娘今天就要嫁人了,爹爹要保重身体,健康长寿……”

说了这么一句,苏懿就感觉到抓着自己的手用力到手背的青筋都出来了。

只听到激动的声音在回应自己:“爹好着呢,你好好照顾自己,缺什么有什么不满的,都跟爹说,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还回去,有爹呢,爹还没老!”

外面三兄弟进来,苏清然先道:“咱们家我主文,清明尚武,清远在江湖上也小有声望,哥哥们都加把劲儿,保管你在大乾宫横着走,谁也不能给你委屈受。”这话很平静,也不是什么煽情的话语,苏懿猛的低头,眼泪就这么掉了出来。

三兄弟还没来得及反应,乔氏一个快步就过来了,弯身拿手帕小心翼翼的摁着苏懿的眼角,声音也是哽咽:“不能哭,新娘子不能哭的!不要哭……”

是劝苏懿不要哭,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

再不舍,也到了要出门的时候了,外面说陛下已经到了,屋里人皆是一愣,先前也没人知会陛下会亲自来迎亲阿。这边喜娘也赶紧过来整理喜帕。

离正门还有些距离的时候苏懿就听到了外面的人声鼎沸,隔着龙凤呈祥的盖头隐隐约约看到一人,负手站在门中央,身姿挺拔。

一身大红色的新郎礼服衬托出完美身材,洁净而明朗,却又不皇室失威严。头戴银冠,腰系玉佩,长发慵懒散落于肩后。

苏懿垂首立在一边,旁边的喜娘连忙给扶住了,高昂的声音打碎了暂时的寂静:“新娘子出门了,从此别家新妇人生顺遂儿女双全~”

喜娘扶着苏懿一步一步走向喜轿,才走两步就换了人。低垂着的视线看到了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指。

隔着嫁衣也跟感受到他手心的温热。

从家门到宫门,一路上苏懿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入耳的全是周遭的热闹,甚至有人带头俯首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纷杂的热闹声不停传来,后来就一句话也没有辨别清晰,可却知道热闹的紧。

终于停轿,果然,刚才的手再次伸在了苏懿的眼底,娇娇一笑,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熟悉的宫道上挂着红绸,大红灯笼,一路上却是一个妃嫔也没见着,晓得他的用心,大喜的日子见了得碍眼的紧。

抬头看面前大敞的朱红大门,门匾上三个镀金大字“未央宫”,落笔潇洒豪放,苏懿一眼就认出来是祁祉的字。

弯唇一笑,就这么瞅着祁祉,祁祉也在看她,他俯下身子与她对视,唇边依旧是风流佻达的笑意,他轻声道:“贵妃娘娘,欢迎来到我们的家。”

苏懿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这种满心满眼都是彼此的样子真好。

全心系在身旁之人的结果就是,等苏懿再回神后,已经被牵着进了洞房坐在了柔软的新床上。待头上的喜帕被掀起后苏懿愕然,傻乎乎地看着眼前的祁祉。

祁祉点点她光洁的额头,他憋笑得胸膛微微颤动,满满的宠溺,“傻姑娘,回神了。”

“人都挡在了前头,我很快回来,你先歇息会儿,后头准备好了温泉池。”苏懿刚摘下了沉重的凤冠在活动脖子,闻言点头。

四方的温泉池,温热的水汽让人忍不住想下水好好泡一泡。先前一直在紧张倒无暇去想一身的沉重繁琐装饰,现在松下来了,真是浑身乏的紧,特别是脖子,简直快断了。

锦绣锦瑟在里面伺候苏懿沐浴,外间的另两个丫头都在整理东西,见到苏懿出来指着小桌上几碟点心,都是苏懿以前爱吃的小零嘴儿,“这是陛下刚让人送来的,说姑娘饿了就先用,不用碍于礼节也不用等他。”

苏懿望着燃得正旺的龙凤双烛,眸若春水,锦绣无声地领着人退了下去,独留苏懿一人体会。

温香软玉抵死缠绵,爱而不得得而不惜,两种极致在两人并不长的人生中尝了个遍。

门口传来一声吱呀,苏懿侧身看去,是锦绣。

锦绣扭捏的很,手背着身后似拿着什么东西,扯了扯嘴角,有些干硬的笑了两声,“吵着姑娘了?”

不远的距离饶是怎么磨也走到了,看到苏懿疑惑的眼神,一咬牙,把背后的东西递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