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后来蜚声海内外的史学家黄仁宇正在位于成都的黄埔军校接受训练。
“双十节”(民国政府的国庆日)刚至,蒋介石忽然从重庆来到成都,并校阅了黄埔学生。与黄仁宇想象中不同,讲台上的蒋介石,不是那个黄埔建军和北伐时期气势夺人的百战英雄,倒像一个已经进入暮年的老人,言语间甚至还带有像私塾老师那样的啰唆。
以后黄仁宇才知道,蒋校长此时正处于忧郁期,所谓“内心之痛苦,实非笔墨所能言喻”。
冬季攻势
蒋介石来成都,主要目的不是视察黄埔军校,而是兼职四川省主席。
因为一下子添了这么多吃饭的嘴,四川矛盾越积越多,两个地头蛇——王缵绪与潘文华差点要动起刀枪来。
居中调停的蒋介石左右为难,恨不得一人扇两巴掌,痛骂一句:外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就剩这么一点可怜的家产,还闹什么闹(“寇患日深,尚有何权利可争”)?
私下里,他也感到异常酸楚。经过多年的浴血厮杀,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黄埔学生已死伤枕藉,其中的精英更是损失殆尽,如果不是为了打小日本,何至如此,到头来还要受你们这些土老帽的气。
凄雨冷风中,自命杀伐果敢的“蒋委员长”变得越来越多愁善感起来。国民参政会上,当他念到《诗经》中“风雨所飘摇”一句时,念着念着,不觉当场热泪盈眶。
碰到这种情况,大家都得陪着流泪。
什么,你不感动?那你必定是“无心肝之人”。
后面那一句是老蒋说的。
当然,流泪归流泪,地头蛇还是得罪不起的。蒋介石下令,让王缵绪率部赴前方抗日,川省主席我自己当,这总可以了吧。
只有稳住后方,才能把精神集中到前方战场。
在武汉会战结束后,日本统帅部已难以组织起类似规模的强大攻势,这让中队获得了宝贵的喘息和调整之机,于是继第一期整训后,又完成了第二期整训。
整训的结果,不仅兵力得到整补,而且各部队战斗力都有所提高,乃至于在昆仑关之战已能首次对日军采取主动进攻。
1939年10月,中国统帅部召开第二次南岳军事会议,决定从12月起,动员全国九个战区,接近一百五十万军队,向日军占据的地盘发起冬季攻势。
抗战中,中日情报战就像真实战场一样激烈,而由于日方拥有先进的电码技术,总体上始终更胜中方一筹。
10月份部署的冬季攻势计划,到11月底却被日军从密码电报中截获并破译,由此在很多地区都作了防范。
第一战区还没发作,山西的“华北方面军”却来了个先发制人,向中条山出击,反而迫使其进入防守。上海的日本第十三军如法炮制,通过主动进攻萧山,也让第三战区在行动时增加了很多羁绊。
武汉的第十一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倒也想向山西、上海的同事学习,无奈他做不到。因为自第一次长沙会战失败后,第十一军的兵力捉襟见肘,别说攻,能守住武汉就算不错了。
冈村只能退而求其次,除了在武汉外围加固防御工事外,就是让各师团控制一定数量的机动兵力,以便到时用于策应。
当然,最坏的准备也要有。第十一军弄来了一批运输机,打算哪个据点如果被包围,一时又解不了围的话,便进行空投。
虽然知道中国统帅部要发起冬季攻势,可是究竟哪一天发起,却还是个未解的谜。
进入12月上旬,中方的两个战区仍无动静,冈村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这时第一〇一和第一〇六师团正准备复员,他赶紧把这两个“弱兵师团”给留住,让它们暂时集结于九江,等冬季攻势过了才能打包袱回国。
以前挑三拣四,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奢侈,兵不够的情况下,连“弱兵”都是个宝啊。
冈村越来越胆小了。
经历过第一次长沙会战后,日本人在内部都不得不承认,此役纵使冈村兵战未败,但心战已败。
12月12日,冈村得知襄河一带已爆发战斗,但这是不是意味着冬季攻势开始了,他也没有把握。
12月15日,他决定亲自动身到前线去视察一下。
去了之后,发现战斗已进入联队级别,野战医院不断送进伤员,而且很多人受的都是刺刀伤。
冈村紧张起来,意识到对面之敌绝不是小股部队,因为只有训练有素的主力才具备如此好的拼刺技术。
一问才知道,在近几天的作战中,竟然已有大队长战死的纪录,有时一场战斗就要伤亡百余人。
看来中队此番来者不善,冬季攻势真的开始了。
12月16日,当冈村返回汉口时,各师团受到攻击的报告已如雪片般飞来,让人应接不暇。
冈村曾视察过的襄河防线属于第十三师团防守区域,而向他们发起攻击的是张自忠右翼兵团。
重于泰山
其实右翼兵团一开始并不顺利。
第十三师团早有防备,加上防守工事坚固,在缺乏重炮配合的情况下,要想取得任何一点进展都非常之难,这也是冬季攻势发起之后各战区普遍未能取得预期效果的重要原因。
但是冈村在襄河战场看到的情况表明,张自忠此次决心很大,若不有所收获,绝不会轻易收兵。
张自忠手书“为民族争生存而奋斗”
张自忠手中最锐利的武器仍然是黄维纲第三十八师,该师与第十三师团主力面对面厮杀八昼夜,雪地上到处都是阵亡的官兵,活着的也虚弱不堪。
这样血拼的结果是,第三十八师不但没能攻破对方防区,自己反而还丧失了原有阵地。
黄维纲向张自忠报告,希望能将部队撤下来。
后者断然回答:不准退!
每当艰难的时候,想到的还是老二十九军的看家本事。张自忠决定策划一次大胆的奇袭行动。
经过侦察,他得知对面之敌在主力投入前线后,其后方较为空虚。
想到要乘其不备,袭其老巢。
第三十八师没法再调了,张自忠只能从赵登禹的基干部队中抽人,好就好在带队长官是张自忠过去在学兵团任团长时的学兵,所以指挥起来要顺手得多。
尽管这样,张自忠仍亲自给夜袭部队去电——
国家养兵是为了打仗,要打仗就有伤亡。人总是要死的,多活二十年,少活二十年,转眼就过去了,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为国家为民族战争而死就重于泰山,否则便轻于鸿毛。
得到兵团总司令的鼓劲,夜袭部队群情振奋,当晚便抄山间小路急行二三十里,对第十三师团的一个旅团部进行猛袭。
这是老二十九军最擅长的一招,犹如当年赵登禹在喜峰口,大刀队挥刀猛砍,把对方旅团部冲了个稀里哗啦。
12月19日,趁日军后方动摇,第三十八师趁机发动猛攻,恢复了原有阵地。仅从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用两个运输营的驮马搬运两天才全部运完。
然而从这以后,战场又陷入僵局。说来说去,右翼兵团真正起劲的也只有张自忠和他的五十九军,其他部队要么是战斗力很差,要么是出工不出力,比如由刚刚出川的王缵绪领衔的第二十九集团军就迟迟打不开局面。
张自忠决定像随枣会战时那样,东渡襄河,以便改变战局。
临行前,他写下一份遗嘱:此次过河与敌决战,不获全胜绝不生还。
活关公
12月21日,张自忠在渡过襄河后,赶到位于长寿店的第三十八师指挥所,这里距最前沿仅有两里多路。
大刀终究及不上攻坚利器,兵团总司令这次带来的是制胜法宝——新近从苏联购进的野炮。
野炮上阵,几下便打乱了第十三师团的防守阵脚。12月22日,第三十八师乘胜推进,战局出现转机。
可是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的人,总是会被后进者绊一跤。第十三师团有两个旅团,一个对付右翼兵团,另一个对付郭忏江防军,张自忠这边挺住了,郭忏却吃不消,已经撤回襄河西岸去了。
如此一来,第十三师团的重量便全部压在了右翼兵团身上。一时间,兵团司令部里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都是要求撤退的。
苏联顾问见情况不好,也向张自忠建议后撤。
张自忠认为绝不能撤,一撤的话,不光是五战区的冬季攻势会就此夭折,襄河防线也可能无法确保,因为襄河前沿除了右翼兵团,已经没有谁能再帮你扛下去了。
一支隶属部队打来电话:伤亡太大了,我们能不能向后移动一下?
统领右翼兵团以来,张自忠素来严于律己,对一手带出来的直辖部队苛刻,对编入兵团的其他部队则能宽就宽,从不疾言厉色,但到这个火烧眉毛的关头,他也忍不住了。
你们来电话,总说伤亡惨重,可你告诉我,营长以上的长官究竟阵亡了几个?
对方语塞。
张自忠拿着电话十分激动:我们今天退,明天退,就算是退到西藏,日军还不是会跟踪而至。现在正是军人报国的大好时机,希望你再苦撑几天,以待援军。总之一句话,只准前进,不准后退,阵地就是坟地,后退者死!
张自忠被湖北民间誉为“活关公”
如果这时候张自忠还安居于襄河西岸,或者第三十八师都缩在后面,兴许还会有人不买账,但现在人家就带着亲兵部队在前沿奋战,谁也不敢真的把兵团总司令抛在后面,自顾自逃到西岸去。
于是大家都只能咬着牙继续苦撑。
1940年1月初,右翼兵团的援军终于到达前线。这个时候整个冬季攻势接近尾声,原先进攻武汉的部队大多无功而返,冈村也已准备举手庆祝了。
但是他认为结束的并没有结束。
2月14日,张自忠下令反攻,第十三师团败退六十里,成为第十一军中损失最大的一个师团。这就是著名的“襄东大捷”。
在针对武汉的冬季攻势中,第五战区是战绩最大的战区,而第五战区又以右翼兵团最为出众。鄂北民间对《三国演义》人物如数家珍,老百姓此后便称张自忠为“活关公”。
不过就全国而言,在整个冬季攻势中,第五战区的战绩也仅能列于第二,居于首位的是第八战区,这个战区的扛鼎人物就是久违的“射雕英雄”傅作义。
讨债的和躲债的
人活于世,往往站得有多高,跌得就有多狠。当年的绥远抗战,使傅作义一夜之间名扬天下,但是到了太原保卫战,经典并没能够延续,作为善守之将,一天之内就丢掉了太原,不管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