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暝一滞。
他了解她,她心思单纯清澈无垢,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迂回婉转,这番话必定发自肺腑。
这么多年来,他对她宠爱有加呵护备至,却原来在她眼里不过只是华丽的笼中鸟么?
他,禁锢了她的自由。
他低头,忽然咳嗽起来。
"咳咳……"
离他最近的容臻看过来,这对夫妻之间的故事,他不完全清楚,但也了解得七八分。瞧方才凤暝那举止神情,对兰后的确是情有独钟。
兰后那句看似随意的话,难免让他想起长生殿。
凤浅兮让人烧毁长生殿的事,他已然知晓。
只是宫殿能烧毁,记忆能吗?
不能。
所以那些尘封在时光深处的记忆伤疤,永远都停留在那里,等待着命运的谶言应验,给人猝不及防的当头棒喝。
亦如他。
梨花白入口本应该是清香甘甜,此刻却觉得唇齿苦涩,喉咙堵塞干哑,心头也似堆积了大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月色倾泻,照见他脸色也如那月一般清冷霜白,无言之殇。
……
兰羽不经意的感叹的时候,凤浅兮却将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凤衍。
这个曾经深爱母亲却自以为成全她幸福而默默退出的男子,此时又该是何种心境?
凤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而那宽大衣袍未曾完全掩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着。那是属于压抑,痛苦,悔恨,了悟而绝望的撕心裂肺。
她冷笑着。
凤家的男人,永远都是这样以自我为中心。
凤暝如此,凤衍也如此。
"凤浅兮。"慕容归悠悠道:"你可真是费尽心机,一出戏也唱得这么别出心裁独具匠心,不同的人看这戏都能看出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感悟。看起来,为了这一出戏,你准备了不少时间。"
凤浅兮选择今日揭穿她的女儿身,绝不是临时起意。
她一直知道这个女人心机深沉做什么都有目的,却没想到连唱戏也能安排得这般与众不同。
凤浅兮微笑,举杯入腹,道:"多谢夸奖,受之无愧。"
慕容归被她的厚脸皮气得一乐,"你可真不够谦虚的。"
凤浅兮眨眼,"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
慕容归无言以对。
半晌她才悠悠道:"我突然觉得你和楚晔真是般配。"
凤浅兮皱眉。
兰羽立即兴致高昂的凑过来,目光灼灼道:"你也这么觉得啊?"
慕容归诚恳点头,然后面无表情道:"因为你们俩一样的厚脸皮,一样的无耻无下限。"
"咳咳……"
凤浅兮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兰羽却听得一呆,有点不高兴道:"你怎么骂人啊?"
慕容归一怔。
凤浅兮忍不住埋在她肩头闷笑,一边笑还一边和她咬耳朵,"哎,我告诉你,我娘很护短的,她喜欢的人绝对不许别人说半个不子,否则你在她眼里就是不怀好意的坏人……"
话还未说完,兰羽一把将她扯过来,不悦的瞪了慕容归一眼,小声道:"浅浅,你不要跟她走得太近了。女人心海底针,更何况她现在视你为情敌,自然巴不得……"
"娘。"
凤浅兮赶忙打住她,"您放心,这世上向来只有您女儿让别人吃亏,没有别人让我吃亏的时候。"
话一说完她就感受到一道满含兴味儿的目光看过来。
不用说,肯定是楚晔。
不就是提醒她之前被他一再算计的事么?
想起这个她心里难免憋闷,也歇了玩笑的心思,道:"娘,您不是喜欢这出戏么?咱们接着看,接着看,呵呵……"
兰羽心思简单,很快被她转移了话题,又认真的开始看戏。
慕容归若有所思道:"没想到你这个女人看起来没心没肺冷血无情,居然也有这么温柔小意的一面,当真是千面观音,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你。"
凤浅兮一个眼风扫过去,"你现在穿上男装估计也做不了风流名士,顶多是个不男不女满怀心事的娘娘腔。"
慕容归瞪着她,"你才娘娘腔。"
"我本来就是女人。"凤浅兮理直气壮,"不娘娘腔难道还学男人粗嗓子大嗓门?"
慕容归又被驳得哑口无言,只恨恨瞪着她,回头喝酒。
凤浅兮眼中笑意闪过,"哎,酒虽好,可别贪杯了,后劲儿很大的。"
慕容归瞥他一眼,不屑道:"你当我这些经商上朝白混的?要是这点酒量都没有,早被人灌死了。"
"行,你海涵。"凤浅兮摇摇头,"待会儿醉了可别找不到路回去就好。"
慕容归咬牙,"放心,绝对不会半夜爬到你床上去。"
话一出口就察觉失言,周围刷刷刷几道目光看过来,从敌意慢慢淡化在她一身女装上,而后不动声色的看向别处。
凤浅兮漫不经心
的吃点心,凉凉瞥她一眼。
"我说你至于么?虽然穿男装穿了这么多年,可到底你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啊,怕什么?"
慕容归悻悻道:"你说得轻巧,让你做十几年男人试试?打个盹儿睡个觉都得担心自己会不会说梦话说漏嘴。我容易么我?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额……
凤浅兮默然半晌,诚挚道:"好吧,是我考虑不周,伤了你自尊,我给你道歉。"
慕容归惊异的看着她,"凤浅兮,你被鬼附身了吧?"
凤浅兮淡淡道:"你若觉得身边做个女鬼会让你酒意泛滥食欲勃发兴致勃勃,我也不介意……"
"停!"
慕容归立即打断她,小声嘀咕道:"你这女人一会儿一个样,冷面无情是你,笑里藏刀是你,没心没肺是你,嬉戏玩闹也是你,戴这么多面具你不累?"
凤浅兮慢吞吞的吃下一块点心,漫不经心的说:"凡是能戴上的面具,都不是假面具,而是不愿被人挖掘的真性情。"
慕容归一怔,这话看似无意,细细品味却别有深意。
"你瞧台上那生肖旦角,化个妆换身衣服往那儿一站,坐在台下的人看见的只是他们扮演的角色。演得入木三分也就满堂喝彩,可下了台换了妆又是另一幅面孔,如此循环往复,等真正脱下面具那一天,真面也变成假面,假面倒成了真面。"
凤浅兮摇晃着酒杯,慢悠悠的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佛之所以有千面,那是因为一千个人看到不同的佛。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可是要生活几十年的,几十年永远都一幅面孔,不觉得太索然乏味了么?"
慕容归沉默。
身边隔得近的几人都没说话,神色各异。
凤浅兮眼神迷蒙似酒液熏染,那样朦胧醉意的笑,笑得让人心旌摇曳心驰神往心跳加速……
她却又外头看着慕容归,目光在她头上那支自己亲手插上的簪子上掠过,眼底浅浅哀伤。
"慕容。"
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刚才给你戴上的那簪子……"
慕容归还在想她怎么突然一下子变得低沉忧伤起来,闻言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凤浅兮缥缈的一笑,眼底那层哀伤更浓。
"那是我五姐的遗物。"
周围所有声音淡了下去。
"今天……"凤浅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茫,似敲过时光河流的鼓锤,在夜色纷乱里弹唱出让人黯然神伤的往事。
"是她的忌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