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手脚

李沛然很是坦诚, 但这对冉冉来说并不是个安慰。

周鼎坐的位置是面对窗口的,即使他拿出手机,仍然能瞟到他俩。

冉冉不想在别人面前失态, 转过身, 完全面对窗外, 然后啜泣起来。“李沛然, 同事说起‘冉冉, 你男朋友’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甜吗?原来我男朋友是他们一起围观的艳照门里头的男主角。”泪珠一颗颗砸在窗棂上。

李沛然在她身后环着她,“已经让人在删了, 明天全部销声匿迹。”

“网上是销声匿迹,可是我记得啊!”冉冉叫了出来, 被掩盖在等候室嘈杂的背景之中, 然而这尖利的声音刺得李沛然心疼。

“都是我不好, 是我惹出来的事,我一定补救。”李沛然有点慌张, 和早上张伊慎打电话来告诉他这帖子时的恼怒不同,此刻他抱着冉冉在怀里,可觉得她越来越轻、越来越凉,像是要抱不住她、留不住她。

“我现在特别怕,周鼎家那位像疯子一样, 可能要不了多久, 我也像她一样, 像个疯子, 被你周围那些莺莺燕燕搞疯了, 我不要,我不要那样的生活……”她泣不成声。

李沛然心里一百万个懊悔, “不会的,我是个绝对忠诚的人。”

冉冉摇头,忠诚?在他这样的人身上找忠诚?自己若是信他未免太天真。

李沛然想解释,话到嘴边,却怎么都没法消她的气,这是他种下的因,却让冉冉分担这恶果,他觉得自己太过失败了。

窗外紫藤灿灿烂烂,爬满整张架子,还要溢出来似的,蓬松着、绽放着。

看天光逐渐变暗,冉冉觉得自己的心和这骤降的温度一起冷下去。

“15号,谷裕!”通往手术室的大门打开,广播里声音响起。冉冉用手背擦干泪,迎着最后一点夕阳抽了几口凉气,转过身的时候推了李沛然一把,冲谷裕躺着的医用移动床跑过去。

周鼎站在对面,两人一左一右,帮护工把她推进电梯。李沛然走在冉冉身侧,几次想牵她的手,被果断打开。

十五楼的家庭病房,一人一间,装修也是接近酒店布置,这样的病房资源短缺,周鼎打了几个电话弄到,也算神通广大了。

此时麻药已经散了大部分,但留下的不适却很明显,谷裕仍然闭着眼,说话困难。她拉着冉冉的手,“孩子怎么样?冉冉?”声音柔软无力,每个字间隔很长,她竭尽精力问了一遍又一遍。

冉冉低头在她床边,不知说什么好。没了,陈杰送她进去时就听到一旁护士,见着她的模样直接说出口的。于冉冉,这根本不是关心的内容,到了这一刻,才发觉谷裕对这个孩子是如此看重。

她不叫周鼎,一个劲叫冉冉和孩子,拉住冉冉的手不放,一下子想起从前她和夏巍闹分手的情形,冉冉紧紧握住她的手,尽管对她没有用处,只想让她知道,自己这个朋友一直在。

缓了能有一个钟头,谷裕才逐渐睁开眼,“李总。”她还知道要和李沛然打招呼,精神已经恢复了不少。

冉冉拿着刀,将护士送来的苹果切了极薄的小片,在她干裂的嘴唇上涂抹。

“不好意思,还连累你和陈杰。”她吃力地眨眼,当时那么混乱,她都还记得。

“不这么说,你人没事就好。”口是心非,怎么是没事。孩子生生没了,不幸中的万幸,送医及时,子宫出血及时止住,伤口被缝合,总算把对她的伤害降到了最小。

此时此刻,冉冉恨不得把周鼎一家子碎尸万段,然而当着周鼎的面,她没有提始作俑者。

“裕裕。”周鼎偏偏往前凑,接过冉冉手里的刀和苹果,“让你吃了大苦。”

冉冉猜想她会大哭,或者大骂,然而她就那样淡淡地看着周鼎,又闭上眼,“你安排安排,让冉冉他们早点回去歇着。”

冉冉想要留下来陪她过夜,谷裕抬手摆了摆。周鼎已经找了个特级护工,信誓旦旦,他晚上陪着,一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冉冉也疲惫到极致,见这样安排很是妥当,也就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

“吃晚饭去吧。”李沛然小心翼翼地在她边上走着。

“送我回家。”斩钉截铁。

“回去你……”

“回家!”冉冉声音提高。

坐在车里,李沛然被巨大的绝望湮没,他再不说,怕再没有机会说。“冉冉,你遇见我的时候,是我最糟糕的时候,我很惭愧。”

扭头看她,一直靠在玻璃上,双眼漠然。

“我对你是认真的。”

“什么时候开始认真的?在汤山温泉的时候,你差点要强来,大概那时候对我也是认真的?可是明明你第二天和别人一起起床。”说出这样的话,冉冉仿佛在自己点醒自己。“在拉萨的时候可能你又挺认真?你能认真几天?可能总是认真的吧,有的认真几天,有的认真一个晚上。”话中尽是讥诮,“怪不得人家气得要爆照呢,看来你对她也是极认真的,当时。”

李沛然握紧方向盘,“开始的时候我对你有好感,在逗弄你,我不以那时为荣,那时我心怀不轨,甚至在北京,你喝醉了,倒在我的床上,差点得手了,是的,我就是很龌龊的,可你说酒话了,你那时候已经把我看透,我这么龌龊的人,被你说得无地自容,你还念郑其雍,我当时觉得和你从此该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不会走到一起去。”

那个晚上果然不简单,冉冉冷笑两声。

“这个发帖的雯雯,是我去美国的飞机上认识的,你看那图片,有的窗外是圣芭芭拉海滩,有的是我在DC的别墅。”

“那又怎么样?”

“重点是,我们road trip的时候,我对你认真了,那之后就再和她们没有瓜葛了,我对你说的是实话。我对你是忠诚的,冉冉。。”

这照片发生在他俩之前,尽管很是难看,但那都过去了。

“你说过谷裕可以和陈杰重新开始,冉冉,也给我一个机会,和你重新开始。”

汽车停在楼房下,冉冉推门,被李沛然一把揽过,紧紧抱在怀里。

“放手!你这个恶心的人!”冉冉憎恶地推他,穿着黑色休闲西装的他,和照片里裸/露的身体交叠在一起,仿佛听见他们带战/栗的喘/息,她觉得自己受不了了。

“冉冉!”车前,有个人从大切诺基上下来。

“师兄。”冉冉推开李沛然,打开车门跳出去。

李沛然紧跟下车。

“冉冉,我找了你十几天,打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公司的人说你休假了,今天在公司楼下没有等到你。”郑其雍说话间猛烈地喘息,无法抑制他起伏的气息,“当年分开之后,我天天在想你,想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在UIUC(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操场上踢球,有天,一抬头,居然看到你在看台上,和从前在鼓楼的时候一样。我心里是一阵狂喜,但是转眼不见,当时觉得,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就那么过吧。”

冉冉捂住嘴,她知道其雍一定是伤心的,却只料想是淡淡一层薄翳般笼着,未曾想到,他也是和自己同样剜心般的痛。

“我没有接到过你的电话。”嗓音清清冷冷,抛出来像天上的月光。冉冉想到什么,拿出手机来点了几下,郑其雍赫然在黑名单里。

冉冉闭上眼,脑中反复地回想车祸那天到现在,突然记得去西藏前,和李沛然一起吃饭,她洗手回来,李沛然正饶有兴致地看她的手机壳,原来他不只是看看,还动手脚……睁开眼望向他。

李沛然同他俩成三角般站着,见冉冉投向他审视的目光,心里“轰”一下,自己败得一败涂地,被他们打回原形,就是个龌龊的男人,“你当时正要接受我,我不想他……”

话还没有说完,冉冉上前抓住他西装的领子,瞪着他,双眼满是泪水,却没有滚下,狠狠推了他一把,推得两人都各自向后一个趔趄。

“回来后看到你和四哥是一对儿,我不敢争,没有资格。”郑其雍带着忧愁的声音,“可是冉冉,没有你,我好像死了一样,生活没有希望,我和张伊慎分手了,这很伤人,但是我没办法骗她,骗自己,没有你不行。”他近乎哽咽,走上前来抓住冉冉的胳膊,“你受了很多委屈,以后再不会了,我求你,回到我身边。”

郑其雍低三下四近乎哀求的表白出乎李沛然的意料,他知道,谁都会心软,也许他也该如此,然而他做不到。他一直以为,自己该是冉冉的依靠,让他也这样世界末日来临般的表白,他没法学着说。

相反,郑其雍带着幼稚的话,激起李沛然占有的心,他不喜欢这个懦弱的男人,不管是过去将冉冉留在深深卑微里的他,还是任她被张伊慎欺凌的他,他看不起这样的人,更受不了居然被这样的人打败,恼羞成怒地上前推了一把郑其雍,“你要她的可怜吗?你要她都不敢!居然敢来抢我的人,我告诉你,赵冉冉已经是我的女人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李沛然!”冉冉尖利地冲他叫喊,他原是这样的人,他们二人间的亲密,居然是他争执时拿出来说嘴的材料,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胳膊上一紧,郑其雍听明白了,而后放开,却牵起冉冉的手,“四哥,那都是过去了的事情,我们因为太年轻而分手,各自开始过恋情,可是这都过去了,现在我们重新开始。”他牵着冉冉的手,向他的车走去。

“冉冉,不要跟他走。”李沛然在身后哀求,冉冉满腔怒火。

李沛然知道自己彻底搞砸了这桩事情,冉冉越走越远,切诺基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他在小区里站着,短短的一个下午,他终于体会到,他自己个放荡、龌龊、自私、狡猾的人,怎么有人能把这么多缺点都攒齐了呢?

手机一直在响,是张伊慎,她终于还是抓不住郑其雍,第一个想到要找的人就是他,然而李沛然就那样将手机丢回了副驾驶座上,今晚他顾不上她了,自己的事情都顾不过来,一向万事皆在掌控中、言必行行必果的李沛然,今天失败了,失败感如潮水一般没过他的头顶。

更让人绝望的是,冉冉在他心上刺了一个小口子,一想到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他就觉得心在滴血,源源不断,疼。

冉冉头脑混乱地坐在车上,任由郑其雍又开过了长江大桥,回到中山路上又拐进北京西路,终于停在一幢高楼下。

“我住这儿,你还没来过吧?”郑其雍笑起来的模样,和从前在学校时一样,从前的温情,透过几年的时光,那脉脉的温情,暖了这些年间孤寂的记忆。

二十五楼,能够福看到中央大学校园,甚至是当年他俩花了大把时光的消声室。从前在学校能够看到这个楼,现在站在楼里,仿佛能够看到往昔,一帧帧从眼前过。

郑其雍从背后抱住冉冉,在她散着的头发里轻嗅。

从前是很爱他的,然而这个人还是当年自己爱过的师兄吗?冉冉的心一点点冷下去,过去和现在,在一起与分开,之间,永远隔着那一张照片,对,又是照片。

郑其雍吻了她的脸颊,用手轻轻转过她的脸,想要吻她的唇。

冉冉闭上眼,又回到那被争吵充斥的一个月里。三月正值学期中,当时的其雍不光有研究,还有课要上。他求冉冉不要改变计划,继而又说自己不要再读博士,然而冉冉只是否决,否决再否决,终于有一天,他累了,几个星期没有休息过的他,对着电脑,用疲惫不堪的声音道:“冉冉,随便吧,你执意要分手,我们就分吧。”切断了视频聊天。

其实冉冉当时是疼惜他的,他大概不知道冉冉在他家看到的冷脸,更不知道他妈妈的那番话,他只知道自己想了所有让恋情继续的可能,可冉冉就是不同意,他累极了,冉冉不怪他,甚至一个礼拜谁也不搭理谁,冉冉也不怪他。

然而一切在冉冉看到那张照片时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