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烬的火焰燿成了灼世的芳华,点缀着陌上扶桑残忆点点。
在梦境被火焰吞噬的空间里,黑曜面对着眉宇间尽是炽烈煞气的离洛,心下忧思堪重。
四周空气已然被烈焰蒸干了水分,被包围其中,整个人也难免受其影响,心下变得浮躁难安。
然而跳跃的火光中,黑曜俊朗的侧脸虽被映衬得有些阴晴不定,却依旧保持着冰冷的淡漠。
仿佛千万年来都不曾被阳光融化的古冰川,冷峻已永驻于生命,不可更改了。
“离洛……”
“呵……怎么不称我为蓝雨了?仙神蓝雨……哈哈哈……当真可笑!”
“眼下你虽有仙神之力,却未褪尘世之忆。更何况,以你现在这幅样子,明显是魔道甚重。我又怎么能再以仙神之称唤你呢?”
平淡的回答了对方故意施难的话语,他目光紧锁在自己的手臂之上,再不观瞧对方半分。
恍而像是陷入了什么沉思之中。
那手臂上原本缠绕着的玄冰锁链已然在刚刚承受的那一记反斥攻击下碎裂成了冰晶。
反过来想想,方才若是没有这锁链,要碎掉的恐怕就是自己的臂膀了。
“锁链之物,故为束缚……困于缚……却缚于赎……这与恨何等相似……”
低声呢喃,他只手忿然握了锁链的断点。直握得骨节泛白,丝丝寒气从指缝见溢散,掌心被镇得一片麻木。
眼中再次闪过冷冽的决绝。
对面,被他一番奇怪举动吸引,离洛亦是沉寂下来。
唇角扯出一丝轻蔑的弧度,不顾黑曜神色如何,他自顾施问。
“你所言又有何意义?如我所见,不过也是被这天地所谓命运,玩弄戏谑过的一颗棋子,自怜自艾的感叹罢了。”
“……”
“你这样满是凛冽的眼神却是不错。莫非亦是满心的不甘,想与这天命,争上一争?!”
“……呵,黑曜不同于你——神魔修成皆具一身。况且,黑曜愿得的,也从来不是什么天命高下。”眉宇淡然间,他紧握的手也微不可觉的缓缓放开,恍若逝去了种种千斤。
随着他的话语出口,周围的火焰俱是一阵涤荡,噼啪作响迸溅的火星,如一夜流星飒沓,转瞬便消失于黑暗。
离洛自火焰浮彩上拂过,继而猛然挥出的手,随之缓缓放下。
与此同时,他眼中那一闪即逝的情绪色彩,也再次归于了光亮消失后的晦涩幽暗。
他的一番举动,算作是对黑曜所言的回应。不置可否,却又暗含寓意。
对此黑曜讳莫如深,唯有以一笑释之。
“呵,黑曜、决城,亦正亦邪间,虽是善恶难辨背负了一生,却也……明了命局终点,亦如初衷不曾移改。”
这是黑曜的夙愿,亦是离落(离洛)归途。
“……呵……我与你之间有什么必要的交集吗?何以你会口出此言?”离洛闻言,挂在嘴角的那一丝戏谑弧度,缓缓归于平静。神色之中的邪煞之气也淡漠下些许,转而是一种肃穆得森冷的神态。
一双涤尽夜火的眸眼,微微眯起,透出一番审视。冷辉之下似有初雪晴空,明晰天下之势。
被这样凌厉尽显的眼神盯住,任谁都会不自觉的慌忙闪避。然而黑曜却并非如此。
依旧是以淡漠的、恍若身寂寥世界,自静观身外缤纷,的眼神望着他。
目光应接,一如刀锋、一如流水。势成抽刀断水,水更流,唯有千古愁。
“正是因为并无交集,初见才显得无需玄机,自可一语道破。”他望定对方目光中的肃杀,自顾寂寥轻声一叹。“可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我对你提起的故事?”
“故事?……你觉得那样无聊的故事,我会记得吗?不过,我却是记得当时你是身为使魔,为救自己的主人才行此无聊举动的。当真是可笑。”离洛言辞间不吝轻蔑,目光却又多出了一丝缓和。
若说适才得见还可明确,是有如当头寒水的彻骨冷。那么此刻,堪堪便是辨不出冷暖的莫名。
这些对与黑曜来说,似乎并无太大打击。或者说,他完全不在意对方是什么反应,不需要回应,只管机械性的说出自己要说的话便好。
“残宣诀……思愁入卷宣尽掩……飞扬断绪三千。”
三千华年,亦不过,白云苍狗,匆匆荏苒。
还曾忆溯世之前,故事伊始。
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一位有钱人家的老爷收养一只白犬而始。
当时几个逃避灾荒的难民不知从哪里捉住了一只通体雪白,个子不大且毛绒绒的小犬,正打算将之宰杀来吃。却正巧被一家富裕人家的老爷发现。
那老爷出于一时不忍,当即便用钱粮换了小犬的性命,并将其带回了府中。
小犬为他所救,也算是受恩于他,此后自然为其看家护院不曾疏懒。就连经常被府中两个少爷戏弄伤害,也是以性情温和忍了下来。
直到几年寒暑更替,小犬已然长大成白犬。时至冬夜,不知是由于天干物燥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府中突施大火。
火势蔓延极其迅猛,只片刻的功夫,府邸院落已成一片火海。有些已被火舌吞噬殆尽的残屋断脊,不住的传出“劈劈啪啪”的响着,恍若犹自不甘的呜咽叹息。
一众丫环仆役连同少爷、夫人都已逃至院中。眼看着浓烟透着红光直冲天际,沉沉的黑夜也被映得有些发红。火光中隐隐约约是老爷尚且未能逃脱的身影。
一时间哭喊声连成一片,喧闹中虽有人奔走、有人汲水,却无一人再敢闯入愈演愈烈的火势中,从摇摇欲坠的房屋连同昭然若揭的悲剧中将人救出。
唯独那只原本伏卧在远离火场,直守生门的白犬,竟义无反顾的逆过人群,只身冲入火场。
硬是用牙咬着已被浓烟呛昏过去的老爷的衣领,生生将其一点一点拖拽出了厄难。
当然,像皮毛被火燎得焦黑,或是牙齿咬得鲜血直流,诸如此类的伤势自是不可避免的。
而那家老爷久置火场,死里逃生,无论是身体上承受的浓烟熏呛、炙烤灼烧,还是心理上受得惊吓余悸,伤势自是要严重得多。
遂即此后这家虽没有彻底败落,却也大不如前。尽管遣散了所有下人仆从,但还是留下了白犬,亦如往常豢养照料,不曾亏待。
直到……
直到那家老爷缠绵病榻时日良久,终是药石无灵撒手人寰之后。
家产落入两个儿子手中,两人无意中又从夫人口中得知老爷生前地下藏金之事。享惯了之前挥金如土、锦衣玉食的生活,已是再难忍受此时较之清苦的日子。极端之下心生贪念,便千方百计想从夫人口中套取藏金地点。
无奈藏金本就是为防两人挥霍无度,日后无依,为此不待两人改正,夫人决计不会再多说半个字。两人屡屡试探也是屡遭溃败。
最后两人丧心病狂竟不惜暗中施毒,是以****令夫人每日服食而不自知。直待药效发作也只以为是身染恶疾,自恐时日无多,而言尽了藏金之地。
那两人心中暗喜之余便是忙着找寻挖掘,再无心管他人生死。可怜夫人恹恹不过几日便是不治身死。
这一切人间戏码皆被白犬看在眼中,忠犬通灵,可叹人心善恶。偏生不得人言,每每见了如厮二人,也只能吠叫扑咬。
二人心虚之下,并没有将之赶跑。反而以铁链拴了禁锢起来,不予食水,慢慢等待其无力抗争,自然虚饿而死。
这样的故事,若是放在其他地方,或许便应是结局。然而放置于人心,却偏生多出了些许枝节,而这些枝节,往往是当局者所不能明了的。只有等到获利的一方自诩得意的时候,才能透过心性扭曲的阴暗,展露无遗。
这也是在那白犬气息将尽之际,才得见一斑的。
此后数日,突然有一批衙役捕快闯入家中,以投毒弑母之罪带走了次子。
尽管那时白犬已是奄奄一息,却还是通过勉强半睁的眼睛,看到了长子神情中流露出的不可抑制的欣喜与兴奋,以及他嘴角那一抹不自然的得意冷笑。
此后的事不难猜出。长子为安心倾吞全部财产,免人猜疑,并没有选择将罪责掩藏,反而尽数推到了次子身上。
自己则以一派仁孝伪善模样,毫不避讳的动用藏金重整家中富贵威风。
却不知次子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依律法被处死刑,永无第二人知晓藏金及其背后之事。
相反,他不知走了什么路子,只是受了几天牢狱之苦,并未重判便被释放,流落街头。
几日后的夜里方才偷偷溜回府中,只将尚余一口气的白犬带出,凭着几日来乞讨得到的食物给它灌下。勉强多留了几日性命。
直到验证长子果然未曾在意白犬之事,未曾注意到自己行径之后,方才又趁夜将白犬带回了府门外,用这几日搜罗来的干柴将其围住,转而面露凶煞的纵起了火。
刹那之间,犬吠声凄厉响彻,阖府之人俱被惊动。待来人观瞧之时,兄弟相见已如仇敌,长子见其行径虽有诸多不解之处,却还是毫不犹豫的命人上前殴打驱逐。
谁知次子宁可被打得吐血倒地也不肯离开,只顾挣扎着向被焚白犬爬去,声泪俱下的嘶声哭喊。
直闹到县衙来人,不由分说便把一众人等全部拿下带去了公堂。
可怜为烈焰吞噬,那白犬嘶声渐无,焦骨不存,也无人再堪问。
只余一缕魂魄长恨难平,应势跟随,才知道人心种种。
公堂之上,次子几欲昏厥,只道是长子为占家产下毒害死母亲,而后佯称母亲是抱病而亡蒙骗了自己。虽有承诺应分家产给他,却不料自己分得的仅是家中豢养白犬一只。
他当时虽明白兄长本意如何,却也不想多生事端。想来白犬跟随父亲多年,又兼救过主人性命,便答应了。
没想到的是,未过多久兄长得知了父亲曾藏金之事,又兼得知遗嘱,白犬有义,豢白犬者得此金。
兄长当即大为后悔,几番思索之下便想到了陷害之法。
栽赃诬告,令自己伶仃入狱,借机以夺走白犬。
幸好自己命不该绝,残留一命,沦落街头。待返回府中向兄长要回白犬,却无意探知知了真相,情急之下兄长不择手段,下令纵火,生生焚死了白犬,还要将自己也一并活活打死。
言辞至臻处,这位次子甚至还一面哭喊,一面从怀中取出了一封所谓的‘父亲遗书’。
可笑的是,县令判决只是听取了这段言辞,再无多问便有了结果。
长子当即成了牢狱里待死的囚犯,家产半数充公。其余半数则由次子反手接替。
如此定局,尽管长子也算是罪有应得,却犹是难免满心忿忿。
当年一场大火,父亲被白犬所救之后便一直卧床不起,自是无力藏金。由此可见,藏金之事早过于白犬救人之事。那封被当做呈堂证物的遗书,自不必说是他伪造的。
就连当日他被出卖,获罪入狱,之后竟又得以出狱。联系此刻情形,不必多想,也可知晓。
是他以半数藏金为的凭,串通了查办官员才会有的一连串的结果。
而今,身为长子的他,虽知自己落得如此,是自己兄弟技高一筹设下的心计。却不知,是以要用白犬来做文章,一来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几乎尽人皆知。
在这样的情状下存在的遗嘱,大多数人在不经思考的情况下,自然会觉得这是在情理当中,并不会惹人怀疑。
而一番恩养仇杀,情理之中、声名之外都会坐实自己的恶人身份,从而再难有人愿听自己辩驳。
二来便是次子早已对白犬愤恨之至。
内中缘由,方也是在这位兄弟,在入得狱中尽情嘲笑自己的失败时,才对自己说出口的。
当初那一场大火,本就是他亲手焚纵的!
当时他早已知晓藏金之事,加之每日行径纨绔,在外面早已筑下了债台,又不敢对内言明,当时正好需要钱财之物。旋即行此下策。原本是想动手制成因长子过失而造成的意外,只顾自己承继多数遗产。却不想天时生变,夜风骤起,将原本只应烧灼父母房屋的火,簇然放大,连带起了整个宅院被焚。
即便如此,他的计划虽有意外却不至全败。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就是那只白犬。
若不是它突然冲出来,救走了自己原本想要除去的人。害得他空谋划一场,还白白搭上了些许财产。
更有甚者,累他多等了许久,废了多少周折,才迎来了时机另行策划。
包括引自己知晓藏金之事、再共同施展手段、之后相互推脱罪责、将计就计,联合官府,名正言顺的将自己推出,顶下全部罪责。直到最后再将身为罪犯的自己连同这一系列不为人知的内幕清除干净。
这一步步筹谋,他终是换来了最大的获益。
其间被利用的,又何止是那被他残杀以泄私愤的白犬?
原是最有资格与其争夺家产的自己——如今替他承担了所有罪责的案犯,以及那被他买通的官府人员。
又有哪一个不是他一场戏码里的傀儡?就连那些自诩观众的百姓,议论谴责之余,所成心态、舆论,无形中具已成了他的利用之物。尚不自知。
可笑世态炎,人心自诩。
一段故事归于沉寂,讲述者依旧是神色平平,波澜不惊。
“这就是你的故事?”对面流火莹蓝,映照着倾听者更为冰冷的脸颊轮廓。
“不,这只是我所见关于人心的故事。”
“人心?呵,人心难测,入仙神之眼则亦不过是尔尔。自欺欺人,无聊得很。”对面,离洛声音淡淡,目光却瞥向了天际。仿佛可以透过梦境,直堪到曾经的九重宫阙。
黑曜了然他另有所指,脸色一沉,却没有多言。
余光中,对方还是察觉了他的变化,索性戏谑的噙起了笑,就这侧脸遥望着梦境天际,看也不看他的径自道:“怎么?我原以为你故作姿态像个冰块一样,是不会有所谓情绪存在的。此刻怎么反倒变了脸色?”
“黑曜确实不会有所谓情绪存在,不是因为故作清高,而是……这世间原本就没什么事值得黑曜在乎,值得给予情绪的。”一沉不变的语调,自他口中传出。原本可以是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竟也被化成一片苍白瀚漠。
离洛似乎也被他这样的表现惊到了,转回头,正色盯了他半晌。
许久,他才复又显出一记冷笑。“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二个问题,即是不在乎,刚才却又为何变了脸色?”
“那是因为,你已经在用仙神自诩了。你很快就将变回仙神蓝雨,再不是离洛。”
“哼……”听不出是不屑还是不满,他冷哼一声,转而却似又想到了什么,“即是不在乎,你有因何而存在?”
“……”
“即便这故事仅是你所见关于人心,你仅是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存在。但在故事里,那白犬确实被当做他人棋子。确实为恩所养,为人心贪欲所杀。
确实在饱受折磨之后,依然命不由己的被烈火焚烧致死。
也确实焦骨残灰曝于长街为风吹散,恨魇难偿,一缕孤魂化作了鬼魅……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离洛语气里隐有几分复杂,目光却是闪烁过了刀锋才有的冷厉。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映入眼瞳的那张脸,虽有几分病恹似的苍白,却始终不见什么波澜变化。
淡漠、空寂雪原般的淡漠。身世不堪回首的创口,被人简言意赅的语锋毫不避讳的再度直刺而入,他却如若无睹鲜血淋漓。甚至连一丝呼痛、一记锁眉都没有。
这让原本想要狠狠戏谑他的人,也不禁为之怵以怔忪。
“你……这是真实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没错吧?你就是那只白犬没错吧?今日的魂妖!”
“呵。”淡然一记轻笑,他不置可否。
“你怎么会是这种反应?你可是被人残杀了啊!仅为一笔与你无关的庸俗钱财,就被不折不扣的利用尽了,连死也没有放过啊!生命被强行烙上罪印……你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你忽略了‘曾经’”是以他言辞淡薄轻微,曾经两个字却咬得极重。
“嗯?!”
“曾经……一切都只是曾经……”
莫名,他竟也学着离洛方才的样子侧脸望向远方,只不过他要透过梦境眺望的却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天际。而是恍若距离飘渺的一个身影。
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隐约闪出温润的光,依稀映出那个影子。
“……曾经……直到遇见……而后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