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间全盘逆转。
在这座城池万千人家迎来黎明那一刻,萧曈迎来的却是与之相反的沉夜。
沦为他人俎上鱼肉,失去一切主动权,仅剩下的唯有不甘承认的执念。
“任由她这样不顾性命的折腾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失去了幻术维持原貌的府邸,一片白地狼藉。一直隐藏在幻术之后的魍顾赫然眼前,声音如魅。
拖拽了黑色的斗篷,他信步上前。宽大的斗帽遮蔽了双眼,以至于无人能看清他原本的容颜。更无人能知晓那隐藏在幽暗之下的一双瞳眼,散发出的究竟是杀机还是赏玩。
模糊的视线里,萧曈看到那个被斗篷包裹住身形,活像个暗影的人正一步一步想自己靠近,没由来的周身一寒。僵硬了身子,自然也不能再冲撞牢笼。
“唉~”幽幽的叹气声透着儒雅,显然是偃月,“何苦劳你动用催眠命令之术。是不相信我机关牢笼的质量吗?要不要偃月先下亲自再造一个,以供阁下体验?”
文质彬彬的话说的恭敬有礼,却暗含了多少杀气。
“呵,怎敢~不过是一时忍不了聒噪烦扰罢了。”同样的儒雅语气,不仅声音与偃月同出一辙,就连那暗含的杀气亦是半分不差。
眼见两人便要起冲突,偏偏偃月却没了声音。
“主上要吾等来此,不是为了七夜自乱的。”蓦然,逢魔如一团雾影般飘缈挡在了两人中间,目光冰冷沉静的淡淡扫过,最后只定格在了全身伤痕斑驳的萧曈身上。
“这是当然,主上的命令容不得再拖沓。”清冷的语声贯入耳中,这一次魍顾又在仿效逢魔的声音。
感知到什么,逢魔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满是鄙夷的微笑。
斗篷遮蔽下的身子明显一僵。
“怎么?也想对我使用催眠之术吗?以为我该乖乖听话,一动不能动?”缓缓侧过脸,逢魔的目光越趋骤烈,仿佛有火随时能烧灼出来一般。
魍顾的黑色的斗篷下摆上悄然附上了一丝焦痕,不易察觉。
“你……”
“你不该,强求真实以外的东西。”是以逢魔声音压得极低,轻悠悠的似是不经意间的呵气。
此际,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萧曈,才算是真正明白。为什么七夜七人,偏偏逢魔一个女子要位居首位。为什么她明明是一副净纱为衣的天女模样,却要取‘逢魔’这样一个诡异妖冶与其不甚相符的名字。
‘不该强求真实以外的东西……不该妄想操控她吗?她本就是真实以外的虚幻?没有实体、没有本质,只是借逢魔时刻从阴间飘荡而出的鬼魅魂魄,混藏在人群之中。那幻术之下呈现的,似假还真的景象,便是引人不知不觉步入另一个世界的途径。逢魔……你……’
显然,她知道萧曈在看自己。毫不介意的转回头,那一双闪着流火光芒的眸子旋即就恢复了往日的幽深与魅惑。
而口中还在不断速念自我催眠以抵御灼浪,也算是因此获救。眼见就要覆盖上兜帽头顶的焦灰,在逢魔目光移开的一刹,便消失得了无痕迹了。
“背叛七夜,你该受到惩罚。”略含妩媚的语气,将萧曈的目光从顾盼身上拉回,她如同着魔一般,直盯着逢魔的眼睛,移不开半分。
‘中招了吗?哼,要杀便杀!不必牵连我萧家做什么幻术!量你们也不想自找麻烦吧?’
说不出话语,萧曈唯有喘息之中还带了几丝粗重。
“你是在耍横,还是在求饶?明明心中畏惧七夜手段对付萧家,想出的言语却是这般生硬。究竟是出自贵胄素有的虚荣骄傲,还是你仍留有什么趾高气昂的资本?”不像是在询问,可逢魔偏偏就走进了俯下身子与一个被困囚笼气息奄奄的人对话。这是以前除了刑讯逼供之外从未发生过的事。
她的反应,明显让萧曈一惊。竟然不由自主的向后缩了缩身子,背上透骨钢钉又深入了几分,刚有些止住血的伤口瞬间再次溢出腥红。
徒手一抖,宫纱织就的衣袖里凭空掉落出一张古旧纸张,隔着刑具的缝隙掉落到萧曈的身上,却没有被血渍殷透。
惊异的瞪大了眼睛,她不明所以。
当然,在场之人,除了她再无人看到逢魔的举动。在他们眼里,逢魔始终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蔑视着一个叛徒的。
而逢魔究竟想了些什么,也只有她自己才会知道。
“你确实有这个资本,只不过犹未开启而已。”飘渺的声音轻触魂灵。逢魔没有继续多说,转而返身走去。
“不相信这便是真实,那就由你相信的人来告诉你好了。毕竟七夜授命只是惩罚叛徒,可以借刀杀人的话,自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
像是在命令。她动作的瞬间,其他几人虽心有不甘,却还是跟着转身而去。唯有被魍顾催眠术禁锢了言语能力的偃月还直挺挺的站在原地。如同看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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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一片混沌迷糊,发生了太多变故让萧曈来不及应付思考。现在的她,只如残喘的兽,除了能从喉咙里勉强发出几声呜咽外,再无力气言语。
血液的流失、刺痛的折磨,加上魉眅施下的那一大堆奇奇怪怪不明效果的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思想从层出不穷的疼痛中再集中起来了。
模糊的时间概念里她不知道挣扎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几个瞬息。
她听到有许多的脚步声,沉重却并不杂乱,反而是井然有序的那种。家中世代为将,将门之后的她,自然听得出这是训练有素的兵旅。
‘兵!兵士……太……太好了……萧家……萧氏一族……安……安全……’
“报!禀陛下,牢笼之中的,正是叛逆萧曈!”一个孔武有力的声音传入耳中,叫刚刚放下心来险些昏厥过去的萧曈,精神猛然为之一震。
嗡的一声,眼前便是一阵阵昏黑,头昏欲裂。
‘是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萧曈……叛逆……萧曈……不是……叛……逆!’气若游丝,她挣扎极力张大了嘴。
低垂的目光却恰好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隔着囚笼迎面扑来。
“咚”一声闷响,偃月机关设置的牢笼即刻倾向一旁,圆形的笼身重重一阵翻转。笼内钢钉有些应势撞入皮肉。有些则硬生生从萧曈血肉之中拔出,弯钩之上挂了些许碎肉,鲜血淋漓。
“……”来不及**,萧曈倒地昏厥。
“啐!还以为是个多厉害的角色呢,踹一脚笼子就昏了。”鄙夷的声音率先响起,继而是一阵议论交接。
“唉~这些达官显贵啊,平日里就是个个作威作福惯了,更何况这次这个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哪里受得了这些。”
“哎哎!可不能这么说!别看她是个女的,我可听说她是那个江湖组织——七夜里的杀手呢!”
“什么?七夜杀手!就这样一个……”
“你懂什么!萧家一家仰仗战功显赫,功高震主。自诩应当尊功为王。意图谋反,派出个不易被人怀疑的女儿联络江湖组织、七夜杀手,无一不是在为谋反做准备呢!”
“这么说,萧氏一族全族获罪入狱,不是冤案了?!”
“如今人都被抓到了,证据确凿!就看王要如何发落了!”
“啐!这样的叛国贼还能如何发落?当然是满门抄斩了!”
“哎哎!你可轻着点,莫要再踹了!她如今这样仅剩一口气,万一要是没等到斩首便一命呜呼了,王怪罪下来,你可担当不起!”
“哼!这样的谋逆之人,人人得而诛之!她死于牢笼之中又怎么了?反倒是便宜了她落得个全尸!”
“嘘!别再说了!离大人过来了!”
随着一声提醒,嘈杂的兵士们皆住了口。一个个紧闭双唇低着头,冷眼斜撇向牢笼中鲜血泥土连同唾液沾了满身,狼狈不堪的人。
“……”
“惨了!大人神色不对!”
“嘘!你还说?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两个还算大胆些的兵士偷偷抬眼观望步伐踱得沉重的大人向牢笼边走近。
忍不住耳语两声,却没能逃过那位离大人的耳朵。
“谁给你们的胆量,竟敢私动朝廷钦犯!”威吓的语声陡然吓得他们周身一颤,头越发低了下去,似乎这样就能够遮挡住不断淌下的冷汗。
“现在犯人未经审讯便气绝身亡!叫我如何向王命交代!”
“……大人!……”惊惶跪倒,有人出声想要矢口否认,却被他半褪出剑鞘的利刃晃了眼睛,一时间也瑟缩不能言语了。
正在此时,幽幽儒雅语声蓦然在他耳边响起。
“离大人做事当真是严谨呐。不过区区一个叛逆,也劳大人伤神。大人可要小心,一剑斩下去,虽说怒火得平。可剑风带起来的火,怕是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心下一凛,这位离大人侧眼看向身旁红衣公子。擒笑间,握着剑柄的手却悄然松了开来。
“既然是公子月开口,便不好不给面子了。既然公子月能够为他们求情,想必也早就想好了解决这次疏漏的办法。请问公子,私动囚笼致使犯人猝死,该如何向王交代?”
“心照不宣。王要的不过是一个结果,一个可以安枕无忧的结果。其他的,并没有那么重要。况且,萧氏一族谋反,早已是证据确凿了。三尺黄土葬了一氏狼子野心也就罢了。”幽幽说完,他恭敬一礼转身自顾而去。
剩下离大人一人,漠然矗在原地,瞥过笼中人,沉沉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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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午时。
街头巷尾一阵喧闹,所有人都在随囚车奔赴法场的路上。
长街被一众哄闹的人群拥堵得几乎水泄不通。被数队官兵强制轰散着才算是勉强清楚一条路来供囚车经过。
被装载在偃月特制的囚笼里当做尸体罪证运输着,萧曈一路颠簸,意识虽已有些恢复。可眼皮却依旧是沉重得抬不起来。
隐约中只听到阵阵对萧家的怒骂声,以及菜叶土石不住丢砍的声音。
纷乱嘈杂异常。围观的人群里吵嚷不停,却多是传言萧曈落网,谋反罪证确凿之类的话语。真正敢为萧氏质疑的人,已然没有几个了。
从他们的话语中,隐约可以得知。将军府是在三天前就被下令焚烧了,火起时足足少了三日三夜。起初还有不愿相信罪名,竭力维护萧家的人来救火。可最后统统都被看守火势的官兵当做了逆反同党,推入了火海之中活活焚烧致死了。
以至于后来在无人敢上前靠近萧家的,以前一些跟萧家有过交往的人亦皆是纷纷往外,想要撇清干系。
不是倒戈相向,挣着审理此案,以表忠心。便是力有不逮,隐退还田。
到了最后自己落网,莫名的成了罪证确凿。那些被牵连的、被烧死的人,也都成了被骗所致。活着的人要为其报仇,矛头无疑齐齐指向了现在的萧家。
都城之内,民怨沸腾。都要有人来承担。
浑浑噩噩中,萧曈感觉被人搬下了囚车,粗鲁的连同偃月笼丢在了地上。她死死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以免被人发觉她并没有死。
这一整件事都发生的太过蹊跷了,在弄明白所有来龙去脉之前,她不能死!
监斩官繁长的判词,在被他拖得长音中显得分外滞涩沉重。
萧曈有心去听却也听不清楚。直到“……三日前系被收押……”这一句从耳畔划过,她方才猛然一震。
三日前!三日前就已遭不幸的萧氏一族,怎么可能还在昨日令海东青传信自己,催促解决七夜之事?!怎么可能要自己回来投入罗网?!
‘有人在陷害萧氏一族!不是这样的!你们不能斩杀!不能——!’
霍然奋力挣扎,萧曈想要起身,想要呼喊,却都被一副残破不堪的身体阻挠了。
她唯有一次次的在心底声嘶力竭的呐喊,淹过外界一潮潮喊杀的声浪。
最后再监斩官‘斩’字出口的瞬间,才拼尽气力,将双眼睁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也正是在这一刻,侩子手高举的刀猛然落下。雪亮惨白的光灼伤了她的眼睛。
她嗅到空气中瞬间肆意弥漫开的腥苦味道,却没能看见那簇然滚落到她笼畔的颗颗头颅。
有的苍白得像是生过一场大病;有的则是不甘的狰狞与扭曲;还有的竟是韵着沉沉的失望。然而却没有一颗是阖上双眼的。
所有的目光,已然没了生气,失去了衣衫染皂斑驳的身躯,裹在层层血液与泥土之中,却还是那样直勾勾的望向着她。似乎有太多的话未来得及告知给她。
她是否应该庆幸,自己恰在此刻盲了双目,眼前的整个世界只余下那刀光的惨白。
温热的液体漫过颤抖瑟缩的身躯,她脑海中一片恍惚,却听到有人在悄声对自己说着什么,声音那般熟悉。
“别动,我会带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