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65、没药

她从没想过能在此时此刻正面遇见他。

司瑜言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下颔泛起胡茬青色,眼底布满赤红血丝。他看着她的神情格外凶狠,甚至暴戾,像一只准备厮杀的猛兽,她下意识后退,脚步仓惶撞着了辛复,她惊恐回首,又看见了裴景吾。

裴景吾在她望过来的一瞬收敛了阴鸷的神情,冲她微笑招手:“脉脉,到师哥这儿来。”很亲切,很温柔。

脚下的铁链子动了动。

脉脉又转过脸,看见对岸的司瑜言已经踏上了铁索,引得桥身摇晃。他携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沉着脸靠近。

“施一脉,过来!”

一边是司瑜言,一边是裴景吾,身旁还站着辛复。脉脉慌乱的目光轮流在三人脸上打转,却只看到他们一样的表情,或者说得贴切些,应该是不同脸庞下同样的决心——带走她。

他们争夺的,真是她吗?还是她的身份、血统,或者代表的意义?

尽管是头一回出现这种状况,但脉脉对这样的场景却并不陌生,以前他们都是暗夺,现在本质未变,只是变作明抢罢了。

他们究竟当她是什么……看中的宝贝?只要抢来就可以据为己有?

她凭什么非要跟其中一人走?!

“你站住。”

脉脉说话了,指着司瑜言,口气是从未有过的冷漠。司瑜言一怔,抬眸迎上她疏离的目光,心头一阵撕裂的痛,他咬牙道:“施一脉,你过不过来!”

脉脉分毫不让,固执地说:“你退回去,退回去!”接着她也对辛复说,“你也过去,不准在我身边。”

辛复此刻与她最近,不想放弃这样的机会,伸出手想拉她:“脉脉……”

“过去!不然我跳下去!”

脉脉厌恶地退开一步,站到了链桥的边缘,脸庞写满坚决。

辛复赶紧妥协:“好好好,我走。”

对岸的司瑜言手中捏着兵器,看他的眼神恨不得千刀万剐,辛复当然不会傻得自投罗网,而是退回了裴景吾一方。

裴景吾见他过来,冷笑道:“向付心,原来你还知道孤才是你的靠山。”

辛复也冷言回击:“你是我的靠山?我向家才是你的靠山!没有我,你坐得上这个王位?”

裴景吾不动声色捏紧了拳头,阴柔的脸波澜不惊:“唇齿相依的道理,你懂得便好。既然她无恙,其他的孤也不追究了。”

辛复冷哼一道,没搭腔。

现在桥上就剩脉脉一个人了,她低头往桥下看,万丈深渊深不见底,山中湿气重瘴雾浓,她也不知道谷底是什么景象,也许尽是碎石杂草罢。

如果真的从这里掉下去,会不会摔得连骨头渣都不胜……

她想得出了神,很久很久才被冻得回过神来,她仰望天空,看见又下起了雨。是了,已经又到雨季,山雨说来就来。

她往右手边望,那里站着司瑜言,他一直紧紧盯着她,他的肩头已经被雨打湿了,几缕发丝贴在脸颊,看起来有些狼狈。跟她第一回见他一点也不像。

司瑜言一直不敢妄动,此时见她看过来心头一暖,伸手喊她:“你过来,我不生你气了。”

第一回见他是什么样呢?他睡在花树下,白衣不染纤尘,那么干净美好,像是画里走出来的谪仙,那天好像也是这样,雾蒙蒙下起了小雨……原来他们是在雨季邂逅的。

脉脉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迷蒙飘忽,根本没在意司瑜言说了什么。他很着急,一个劲儿地喊她:“脉脉过来,脉脉!”

“言哥哥……”良久,她似乎终于从梦境中走了出来,还是那么娇柔乖巧地喊他,歪着头说,“我想问你、几件事。”

司瑜言点头:“嗯,你问罢,过来慢慢问,我都会回答你的。”

脉脉不动,睁大眼盯住他的唇,一字一句:“那次我洗澡,你是不是,看见我背上的图了?言哥哥,我要听实话。”

“我……”司瑜言略有迟疑,点头承认,“是,我看见了。”

正当他担心她误会,准备做出解释,却见她像不在乎一样,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又问:“那张图,对你很重要吗?”

司瑜言立即否认:“不重要,没有你重要。”

“我很重要呀……”脉脉低下头,嘴角弯起弧度好似在笑,长长的睫毛扑棱两下,好像颤抖的蝴蝶翅膀。她低声呢喃,仿佛只是自言自语,“我以为自己,一点也不重要呢。”

司瑜言试图接近她:“脉脉……”

“先别过来,我还没问完。”脉脉猛然抬头,出言制止了他,“牛家庄的婆婆,和娘亲,真的是我亲人吗?”

司瑜言料到辛复已经带她去过牛家庄了,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隐瞒,于是说:“不是。”

脉脉还是淡淡的表情:“原来你知道……她们不是的。”

“我……”司瑜言百口莫辩。是,他欺骗她的手段很卑劣,但他的初衷是想她开心,如果真实是悲惨的而梦境是幸福的,为她编织一个甜梦有何不可?

脉脉鼻子发酸,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她努力表现得很镇定:“你杀了她们吗?”

司瑜言蹙眉摇头:“没有。”

读到这个答案,脉脉点头:“嗯,我相信你。可是言哥哥,你不该瞒着我。”

她的反应让另一岸的裴景吾和辛复都暗暗惊讶,就这么简单?单凭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她就无条件信任司瑜言?

“你先不要动,我还要问、他们。”脉脉转过身,面对另外两个男人。

“师哥,你一直知道、我是公主?”

裴景吾对她温柔极了,明知她听不见却也轻声细语:“是,你是我抱回来的。”

脉脉又问:“那我的背……”她不说完,询问地望着他,隐隐流露出信任。

裴景吾叹气:“涂药一事确实是个幌子,一是隐去印子,二是不让你出谷,脉脉,师哥是为你好,不是有意欺瞒你。”

“你们都说为我好,但你们又都骗我。”脉脉有些难过,咬着唇质问,“难道骗了我,就是为我好?”

她的问题很简单,裴景吾却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他也试图让她回到自己的怀抱:“那些都过去了,我以后不会骗你了,你跟师哥回去,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从前?”脉脉看着他陌生又华丽的打扮,摇摇头,“只有药王谷还和以前一样,其他的,都变了。师哥,你也变了。”

他们回不去了。她的师姐施灵药,已经不在人世了,眼前这个人是裴景吾,是高高在上的国君。

裴景吾还想劝说,但脉脉已经对辛复开口了:“辛复,我还是不能和你走。”

辛复对她的选择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难掩酸涩,他似有不甘地问脉脉:“因为他么?”这个他,是司瑜言。

“不管有没有言哥哥,我和你都是不合适的。”脉脉彻底释然了,“以前喜欢你,好像就是喜欢、那种喜欢的感觉,其实,我不了解你。”

大概只是因为他不嫌弃她是残缺的,愿意跟她相处,她就觉得他好。可是她连他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也看不穿他来药王谷是有目的的,更别说他可以利用婚姻来完成所谓的大业……这样的辛复,和她所以为的辛复,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她喜欢的也许只是心中勾勒出的辛复,不是真实存在的这个。

她缓缓说道:“而且,你大概、也没多喜欢我。你只是觉得,我喜欢你,就要一直喜欢,我喜欢上别人,你就认为失去了什么……你想拿回来。可是,我本来就不是你的,我是我自己,你抢夺,是因为不甘心。”

辛复心头一震,慌忙否认:“不是的!我一直都喜欢你,只是当时我不能……”

“你这样想,只是为了心里好过一点。”脉脉不同意他的说法,“你如果真的喜欢我,不会给我下毒,让我长疹子,也不会骗我出来,就为了离间言哥哥和师哥。我虽然笨,但是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辛复,喜欢没有伤害、不会利用。也许你有喜欢我,但不多,不及你喜欢自己多。”

辛复哑口无言。

这阵山雨不似以前那样下一阵就停,而是越来越大,像断线的珠子接连落下,山边雷鸣电闪,几人视线都模糊不清了。

脉脉站在桥中央,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见司瑜言好像说了什么,裴景吾嘴唇也动了动,但她已经不想费力去分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双臂在桥中央迎接狂风暴雨的冲刷,她闭上眼睛,放声大喊。

“我不跟你们任何一个人走,永远、不!”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闪得众人微微闭目。待到他们睁眼,赫然发现桥上已经没了脉脉的身影,而一道灰影在悬崖间迅速下沉、坠落。

“不要!”

司瑜言见状下意识就要跟着往下跳,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默然跟随的宋西扑上去死命抱住他的腿,就算被他大力踢得嘴角溢血也不放手。

等到他终于甩开宋西,追到崖边却早就不见了脉脉的踪影。

“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