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灵芝
刚才的一幕众人始料未及,司瑜言不假思索地往万丈深渊扑,幸好被宋西拖住。等到裴景吾和辛复反应过来,赶紧冲到崖边一看,底下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凛冽的风贯穿而过,吹得几人衣袂翻飞,神魂俱裂。
裴景吾呆愣着一张脸,怔怔儿望着崖底,一言不发。
“下面是什么地方?有没有水流?”辛复着急问他,迟迟得不到回答。他转身揪住裴景吾衣领,“问你话!底下是什么地方?河?”
“不……”裴景吾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仿佛挤出一个字都耗尽了毕生心力。
辛复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不是河?那是溪流?”
如果有水脉脉也许能生还,但愿有水流,但愿!
裴景吾忽然笑了,勾起半边唇角,笑意凄凉:“没有河,没有溪流,没有水,什么也没有……崖底,只有石头。”
他眼角有什么滑落下来。
辛复凉透了心:“你说什么?那脉脉……”
是不是已经摔得粉身碎骨?
裴景吾别过脸去,恢复惯常的冷漠:“向付心,这一局是孤输了,但不是输给你,是输给了脉脉。她不选我,不选你,连他也不选……她选择了去死,她宁愿死!你倒是告诉孤,是谁逼她这么选?是谁亲手推她下去!”
如果没有辛复的不甘心,如果不是他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好心”引领脉脉去寻找所谓的真相,那么她会一如既往地生活在司瑜言和裴景吾为她编织的美好世界里面,一辈子不知愁苦,一辈子无忧无虑。
可是辛复偏偏不甘心!他毁了半张脸,抛弃了心爱的姑娘,他还出财出力出兵,最后却是扶持了裴景吾坐上王位……他成了天底下一个最大的笑话!辛复愤怒、仇恨,他憎恶裴景吾夺了本应该属于他的权力,他更恨司瑜言娶了脉脉,所以他要报复,要让他们势不两立,南北两岸不应该相安无事,他们应该战、应该争、应该你死我活!
谁能让司瑜言和裴景吾斗得两败俱伤?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让他们放不下,他们可以为了脉脉放下干戈,也可以为了脉脉头破血流。辛复又一次利用了脉脉,她的公主身份,她背后藏着的秘密……她是他引起天下争端的利器。
可是辛复没有想到,脉脉就这么死了,而且她直到死,都没有原谅他们任何一个人。
辛复双膝一软,在崖边跪了下去,肩头垂落双手掩面。
裴景吾却好像很快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他转身决然利落,阴柔的脸没有一丝温度。
“我不杀你。我要让你活着,亲眼目睹向氏一族如何覆灭,这个天下终将落入我的手中。”
他很想再回头看一眼药王谷,半山腰的那座矮木屋,依旧静立在那里,可是木屋的主人不会再等着他了。
“师姐我害怕……陪我睡。”
“师姐不喜欢抱呀?”
“不是师姐?师姐是、男子?”
“师哥、景吾师哥。”
过去苦难的二十多年,只有她带给他点滴温情,就算微不足道,依然照亮了他黑暗苦难的人生。可是以后,连犹若萤火般的光亮也再不会有,他的未来是荆棘是平坦,他都看不到。她坠入了深渊,他也一样,如果说曾经的裴景吾还有那么一点悲天悯人的良善,还算是半个慈悲为怀的大夫,那么从脉脉跳下山崖的那一刻起,裴景吾就已经死了。
从今以后,他只是君临天下的王者。
没有必要回头,他再不回首。
司瑜言无暇顾及对岸两个男人的真情或是假意,他只是立在崖边,脑海中设想出千万种死里逃生的可能:也许有树枝挂住了她,也许下面有水潭,也许她运气很好大难不死,这里是药王谷,施翁医术非凡,只要还有一口气在……
他从悲痛中稍微清醒,当机立断还是要下崖底找脉脉,正当他打算直接从这里沿着崖壁攀爬而下,身后却有人趁他不备,用银针刺晕了他。
“公子!”
司瑜言身子一软,宋西赶紧搀扶住,回头望去,竟是施妙手推着轮椅,缓缓沿山路下来。
宋西犹如见到了救星,迫切道:“妙手先生,少奶奶掉到山崖底下去了,您快让人去救她!”
哪知施妙手却淡淡摇头,道:“去了也无用,底下乱石嶙峋,脉脉她……”他长叹一声。
宋西急得就快哭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也许还有救的,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能放弃啊!妙手先生!”
“你还是先救你家公子吧,我看他急火攻心,担心他怒极癫狂,所以才出针封住他的神思心脉。大悲极伤五脏六腑,你们回去请大夫好生调养,脉脉好不容易才救了他,肯定不愿见他这般模样。我这小师妹最希望的,是所有的病人都好好的。等他醒了,你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他听。”施妙手让宋西把司瑜言带走,好生照料。
宋西只好背着昏迷的司瑜言过了桥,然后点燃焰火召来了司家兵马。
兵马未到,宋西刚把司瑜言安顿在旁,惊闻哗啦啦铁链作响,遂看向山崖间的铁索桥。
只见施妙手握着臂粗的铁链,隔着天堑,他面无表情地对宋西说:“这里本是与世无争之地,却屡受打扰,药王一门六名弟子,如今非死即走……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灵丹妙药,一脉相承。这一十六个字,终是碎不成句,师父他老人家累了,我们剩余的人也乏了,不愿再勉强应付。”
“从今以后,药王谷闭门谢客。擅闯者,杀无赦。”
宋西从来不知道施妙手竟有这么强的实力,竟然徒手就碎断了铁桥……啼声震动,兵马已经赶到,他却眼睁睁地看着施妙手松开了掌,整座锁链桥就这么沉了下去,追随着脉脉,坠入了万丈深渊。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打在脸上,宋西觉得好疼。天边电闪雷鸣,宋西抬眼望着药王谷的山峰,在雨中显得愈发模糊不清。
他把司瑜言扶起来,喊人过来帮手:“先把公子送入别院。剩下的人,和我一起到崖底找少奶奶。”
好像上天也为脉脉哀伤落泪,这场雨来势汹汹,引起了山洪爆发,宋西带着人要到崖底,被迫中途折返。司瑜言又在这节骨眼儿上生起了病,烧得一塌糊涂,浑身滚烫似火。
药王谷的人不肯出来,桥又断了,别人也进不去,别院还没有大夫。宋西无奈之下,只得把司瑜言搬上马车,送回了颍川郡。他走的时候雨还没有停,一直这么下着,药王谷的山峰还是一如既往地朦胧缥缈。
别院大门落锁,司家卫队渐行渐远。
与此同时,药王谷半山腰的木屋。
施回春正在熬药,砂罐里浓褐色的药汁咕噜噜冒泡,另一边的红泥小火炉上,却炖着一锅滋补汤食。他仅剩的一只好眼睛大大睁着,捏着蒲扇小心扇风,不时解开瓷盖查看火候。
简朴的小床上躺着一个人,她也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这会儿终于睫羽微动,幽幽睁眼。
头顶是属于她的白色幔帐,鼻子还闻到了药汁的苦味,以及食物的香气。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她回家了,终于回来了。
她想起身,浑身却软哒哒的,于是她躺着转过脸,看见那个虎背熊腰忙东忙西的男人,不禁眼眶一热。
“师哥……”
施回春冷不丁听到有人喊,激动的把蒲扇都扔了,大步跑到床前,满脸惊喜:“脉脉你醒啦!”
脉脉含泪点头,由他搀着坐起来,顿时扑到他怀里,抱住他放声痛哭:“师哥,我以为、回不来了……外面不好、很不好……我好想你们,好想好想——”
“乖了乖了,不哭啊,回来了就好。”施回春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温柔地给她擦眼泪。
她还是哭,眼泪就像止不住似的,这时门外又来了两人,一是施翁,一是施妙手。
施翁老远就听见脉脉哭得伤心,一大把年纪了还像年轻人一样拔腿就跑,进屋指着脉脉鼻子训道:“不许哭!哭坏了我的徒孙怎么办?”
脉脉隔着泪眼看他,还是那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头儿,抬起手背抹眼睛,瘪着嘴角唤道:“师父……”
一听到她软糯糯的声音,施翁就凶不起来了,比施回春还做低伏小地哄道:“为师的乖徒儿哟,你千万别哭了,我收的弟子就属你最好看,你要是哭歪了脸可让为师怎么办嘛!瞧瞧你几个师兄,都是歪瓜裂枣,为师不爱看他们,扎得眼睛疼!”
“呵……嗯。”脉脉破涕为笑,一边擦泪一边点点头。
施妙手推着轮椅进屋,也含笑安抚道:“脉脉你听师父的,如今你是有身孕的人了,切忌大悲大喜。”
脉脉有些窘迫,低头咬唇,小手轻轻搭在腹部。
施翁捋着胡子长吁短叹:“自己都是个小娃娃,居然还要再生个小娃娃,我好不容易把你们六个拉扯大,现在又要养奶娃娃,我一把老骨头怎么养得起哟——”
施回春站起来挥挥胳膊:“谁稀罕你养了?我来养!”他亲昵揉了揉脉脉头顶,“小丫头就是我养大的。”
脉脉眼眶发热:“你们……不怪我吗?”
她一意孤行地跑出去,害得大伙儿担心,最终吃了苦头,被伤得体无完肤,还是只有回到这里。他们什么也没问,二话不说就接纳了她,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
施回春笑道:“傻姑娘,怪你什么?你是咱们最宝贝的小师妹,你做什么我们都不会怪你,只是担心你受欺负。”
施翁哼哼唧唧表示不满:“你以前最乖,现在都不乖了,成亲居然不请为师喝喜酒!为师不高兴!”
脉脉为难:“那个……要不下次,我补上好了,师父别生气啊。”
“下次?!”施翁大惊,赶紧摆手,“算了算了,为师说笑的,你呀先把我的乖徒孙生下来再说,为师要教他最好的医术,嘿嘿。”
脉脉点头,可是表□言又止,施妙手见状明了,主动道:“他们都已经走了,你放心吧。”
走了啊……虽然不免惆怅,脉脉却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尽管他们都欺骗了她,可是她不恨他们,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她理解是一回事,但原谅又是另一回事。他们生活的世界太复杂,她从来就不懂,也无法融入。她只有回到属于她的地方,才能还给所有人平静的结局。
从前二师兄为了捉驺虞,织了大网拴在崖底两侧的树上,她选择从桥上跳下去,就是赌那张网还在不在。
幸好还在,药王谷依然是那个药王谷,什么都没变,等着她回家。
她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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