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又一个巨头

林子烨开创“送货上门、服务到家”这项服务的时候建材店还没有送货上门的车,因为陈岭南此时还拿不出这笔钱购买货车。林子烨没跟姐夫商量,擅自跟龙踞建筑公司总经理戴小懋达成了战略合作。龙踞建筑公司提供两辆“大解放”给陈岭南的建材店无偿使用,唯一的条件是建筑公司需要建材的时候陈岭南必须优先安排。即使这唯一的条件,真正受益的好像也是陈岭南,而非龙踞建筑公司。众所周知,龙踞建筑公司作为全市乃至全省甚至可能是全国最大的市级国营建筑企业,包揽了全市百分之百的市政工程和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民营工程,即使在实力雄厚的建材生产厂家面前,那也是贵宾中的贵宾,根本不需要中间商。这天大的生意,其他建材中间商想都不敢想。然而,年仅二十四岁的林子烨竟然就把这个天大的生意拿下了。更惊人的是,林子烨不但把这个天大的生意拿下了,还空手套白狼从龙踞建筑公司弄来两辆崭新的“大解放”。这笔惊天的交易直至一年后才揭晓内幕——戴小懋有个身患小儿麻痹症的女儿待字闺中,戴小懋有心招林子烨为婿。

不到一年时间,陈岭南又在小石龙镇开了一家更大的建材店,规模达到了惊人的一万平米。陈岭南毫无疑问把分店交给了小舅子林子烨打理,而没有交给弟弟陈岭北。陈岭南这么安排也是情非得已,因为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跟瓷砖店老板薛云意发生了一腿,被老婆林子芳踩住了尾巴。不过陈岭南这么安排也没什么不对,因为事实证明小舅子林子烨的经营才能确实甩出弟弟陈岭北十几条街。

另一边,陈岭南找阮如璋帮忙解决困难,加上赵守政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也让阮如璋猛然清醒过来,认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有多凶险。周澎的权势实在太强大了,影响力延伸到了一个小小的个体户身上,而自己在龙踞官场还什么都不是,跟他对着干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就算自己哪天成功把邹南粤从龙踞公安系统驱逐出去,自己也得褪身皮。周澎在龙踞经营这么多年,关系盘根错节,而且树大根深,首先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把他的女婿驱逐出龙踞公安系统,另外就算自己成功把邹南粤驱逐了,以他周澎的能量,邹南粤也不过是换个岗位而已,职务依旧在自己之上。自己当初之所以能从伏龙滩派出所重返市局权力中心,说白了并不是李向辉发挥了多大作用,更多其实是周澎还没有出手而已。而周澎之所以不出手,一是他牢牢控制着龙踞的政局,知道李向辉翻不起几个浪,李向辉新官上任,卖他个人情而已;二是自己就算是上来了,依然是在他周澎的女婿手下当差,差当好了,政绩是邹南粤的,差没当好,一样滚下去。别看自己眼下好像收获了民心,好像挺像那么回事,哪天不小心踩到了周澎的敏感神经,他弄死自己就跟弄死只蚂蚁一样容易,谁也帮不了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后,阮如璋的姿态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在完成对龙踞公安系统的扩编升级后,马上收起了锋芒,突然沉寂了下来。工作中能不干尽量不干,能少干决不多干;会议上能不表态尽量不表态,必须表态也避重就轻;不明确表态支持谁,也谁都不得罪,不站队,也不拉帮结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能让你邹南粤感觉到威胁,然后把我的名字传到周澎耳朵里去。阮如璋非常明白,自己要想真正出头,不能靠李向辉的提携,也不能指望系统内同僚的拥戴,只能熬,熬到周澎退居二线或者离开龙踞。在这之前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掩藏起来,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

但阮如璋也不是绝对的无为。绝对无为会让阮如璋像其他被周澎一系排挤的领导干部一样变成庸碌之辈,即使哪天机会来了,也难有作为。阮如璋绝非这类人。阮如璋在老丈人安立海身边浸淫多年,学会了斗争艺术,也有身边同僚所无法企及的大格局。这一路走来,时至今日,不论是出于心怀天下的崇高情怀、还是出于个人的政治欲望,阮如璋都决不会甘于做一个庸庸碌碌的人。他想做事,也能做事,想做大事,也能做大事,而且必须做大事,因为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在眼下的龙踞,周澎把控政局,政界没有他阮如璋的经营空间。没关系,阮如璋可以先经营商界,在商界把朋友经营得多多的,总有一天用得上他们。

在这一点上,阮如璋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在伏龙滩做所长期间就跟众多香港老板开始了良好的互动。而香港老板们也愿意跟阮如璋互动,因为这群人自始至终没有得到周澎一系的充分重视。周澎尽管是坚定的改革派,但有个战争年代成长起来的老革命的共同局限性,意识形态深受马列主义影响,阶级斗争深入灵魂,骨子里就抵触资产阶级。尤其是对外资老板,在周澎的意识形态里,这群人就是剥削阶级,之所以笑脸把他们迎进来,不过是国家特殊时期特殊处理而已,将来即使不改造他们,那也不能跟他们做同志。而阮如璋跟周澎正好相反,阮如璋的母亲就是大资产阶级家庭出身,他对这个阶级天然地有感情。在阮如璋眼里,围绕在周澎身边的那些本省籍老板们才是洪水猛兽,个个都是溜须拍马的投机分子。而那些被周澎当宝贝一样供着的国企老爷们,也多半是思想僵化教条主义的老官僚。跟他们比起来,那些草根出身的老板无疑纯粹得多,尽管他们也不是很规矩,但他们积极上进,富有开拓精神,而且确实在勤劳致富,这完全符合阮如璋的价值观。阮如璋愿意帮陈岭南,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这里,而不是在伏龙滩做所长期间吃了他陈岭南几个烂苹果。

20

说来荒唐,伏龙滩派出所新大楼“募捐事件”被市公安局调查后,受其影响最大的是一个局外人——书记兼镇长的林炳辉。

这就是典型的“邻居烧火做饭点了我家猪圈”。

邹南粤的初衷是从中找出阮如璋的问题,结果一场调查下来,直接当事人阮如璋毫发无损,顺利晋升。阮如璋的三个手下受了几顿皮肉之苦和精神折磨,却也并无大碍。至于那几十个参与捐款的港商,邹南粤考虑到政治影响,更是没敢拿他们怎么样。唯独镇长林炳辉成了事件的替罪羊,一是他身为一个小小的镇长,擅自把土地批给派出所建楼而没有找上级单位报批确实属于越权行为;二是邹南粤在调查无果后必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不然面子就掉地上了;三是在问话的过程中林炳辉在局里拍了桌子,把邹南粤搞得非常狼狈。因此,市委市政府讨论决定,林炳辉的书记和镇长职务被拿下,降一级,做了副职。

阮如璋心里明白,林炳辉被降职是彻头彻尾的替自己背锅。林炳辉越权批地确有其事,问题是这并非个案,也不是这几年才有的事。土地都是国家的,而国家这个时候不缺土地,政府部门和事业单位以及公有企业需要使用土地,千儿八百个方往往跟当地基层政府打声招呼就批了,更大的找上头报备一下也很快就能批下来。这是普遍现象,全国盛行,多少年来都如此,谁也没追究过有没有违规,怎么这一次就追究?而林炳辉跟邹南粤没有任何恩怨,被邹南粤打击报复,毫无疑问是受阮如璋牵连。

在伏龙滩将近四年,阮如璋跟林炳辉并无私交,因为两人不是一路人。林炳辉年过五十,伏龙滩本地人,新中国第一代伞兵,五十年代末因为身体伤痛从部队转业回来后由村里的民兵连长一路做到镇长,工作能力出众,但文化水平有限。如果不发生天大的意外,他这样的干部顶天了也就是个基层领导,不可能再上去了。阮如璋不一样,出身好、能力强、有文化、格局大,正经八百的国家栋梁之才,放到什么岗位都算锻炼,虽然半路落了单,但早晚会上去,跟林炳辉完全不是一个路子。两个人有着天然的心理距离,不可能擦出火花,接触仅限于工作层面。而在林炳辉这边,更是没必要跟阮如璋建立什么私交。首先,林炳辉非常清楚,自己这种半文盲的干部,能做到一镇之长已经是到头了,拉帮结派没有太大意义。其次,阮如璋在龙踞官场是个受排挤的人,林炳辉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林炳辉是土皇帝,做镇长凭的是自身能力和群众基础,不是靠站队得来的,所以谁的脸色都可以不看。

可现在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阮如璋自知欠林炳辉一个人情,这人情必须记在心上,时机成熟后还必须还上。林炳辉莫名其妙被邹南粤敲了一闷棍,这梁子也算是结下了。这种背景下,两人结成同盟似乎是最好的选择。阮如璋看起来重新得势了,结盟后林炳辉也算是有了山头。林炳辉看上去失势了,但一个在基层大半辈子没挪过窝的干部,他的根扎得有多深、在当地的群众基础有多深,这不是一个职务头衔能轻易体现出来的。两人一旦结盟,互相呼应,邹南粤试图染指伏龙滩几乎是不可能。而且因为有着共同的诉求,结盟完全是心照不宣的事。

阮如璋第一次非公与林炳辉坐到一起是晋升后第三个月。覃长弓攒的局。孙维季来厂里了,赵守政在千鹿,打麻将三缺一,所以把林炳辉叫了过来。四个人一起在电器厂食堂吃的晚饭,喝了酒,却没有打麻将,因为林炳辉此时还没有学会打麻将。其实另外三个人打得也不是很好,只是知道怎么打而已。也不常打,通常是赵守政在的时候才打上几圈,而且通常是赵守政赢。覃长弓房间里的那副麻将就是赵守政放在那的。赵守政热衷打麻将,而且精力过人,在龙踞建筑公司任职期间经常跟包工头们玩通宵,第二天还能精力充沛上一天班。

由于林炳辉是新人,现场气氛一度热闹不起来,四个人都很被动,很难调起气氛。覃长弓在台上做报告可以吐沫横飞几个小时,那是工作需要。生活中他是个沉闷的人,几乎没有业余爱好。阮如璋是天生的政治家,习惯性惜字如金,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亮底。孙维季是客人,又是女性,识大体,不会喧宾夺主。林炳辉刚刚加入,还在适应,更不可能主动挑起话题。另外林炳辉还有点拘谨,在这三个人面前,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自卑的——覃长弓和阮如璋是精英中的精英,孙维季背景强大,他林炳辉骨子里还是个农民。

眼看着自己攒起来的局要流产了,覃长弓尴尬地笑了起来,说赵守政要在这就好了。

阮如璋会意地笑。

孙维季也笑了起来,说老赵就是个兵痞,也不知道他那样的家伙是怎么当上总经理的。

覃长弓说这你就不懂了,建筑公司一把手还真就只有他那样的人能拿得起来,手下管着几十个草台班子,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没点手腕服不了众,嘴巴不脏镇不住场面——老林,你跟守政熟不熟。

林炳辉说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不算熟,我觉得人还蛮客气。

阮如璋说那不是真正的赵守政。以后聚会你也一定要到,跟我们几个在一起的那个赵守政才是真性情的赵守政,到时候我给你们引荐。

林炳辉说你们四个正好凑齐一桌,我就不来了罢。

覃长弓说老林,在这里就没必要端着了,没打算交你这个朋友今天就不会叫你过来喝酒,就算喝也不会把你叫到我的食堂来喝,早下馆子了。

阮如璋说老覃说的对,公是公私是私,老林,往后我们在一起就随性点,好罢。

老林说没有没有,几位,我的意思是五个人打不了麻将,就是这个意思,没别的意思。

孙维季说四个人也打不了啊,你之前不是说你不会么。

覃长弓说对嘛,就非打麻将么,五个人有五个人的玩法嘛,吃吃饭喝喝茶扯扯闲淡也很好嘛。

林炳辉说是是是,你们不拿我这个土包子当外人,今后就是朋友了——对了,还有姐妹。

孙维季说来,林大哥,妹妹再敬你一杯。

结果林炳辉酒量根本不行,八两白酒下肚就醉了,酩酊大醉。覃长弓叫了两个厂里的年轻职工才把他架回家。

散场后,阮如璋问覃长弓,跟林炳辉平时接触多不多。

覃长弓说因为厂里用地的事,接触挺多,这个朋友可交。

阮如璋说第一次就喝懵了,是不是有点那个。

覃长弓说农民嘛,真性情出来了嘛,你不能苛求谁都像你一样收得住嘛——再说了,你难道希望咱们这个小圈子里有两个阮如璋,那就太没意思了。

孙维季说应该是个实在人——长得就实在。

覃长弓说是嘛,连小孙都看出来了嘛。

孙维季说覃厂长,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什么叫连我都看出来了啊,我哪不如你们了。

覃长弓说不能够,这里就你富得冒泡,没人敢看不起你——怎么,每次过来都住酒店是不是太破费了,要不我叫人在厂里给你收拾个宿舍,以后过来就住宿舍里,绝对的副厂长待遇。

孙维季说别那么麻烦,我还是习惯住酒店,方便——阮副局长,今晚又得搭你的顺风车噢。

覃长弓说做老板就是潇洒,我们住次酒店还得打报告。

孙维季说要不你也下海啊。

覃长弓说没你这个魄力啊。

阮如璋说上车罢——老覃,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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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长弓说开慢点,你今晚也没少喝。

孙维季说覃厂长,记得我白天跟你交待的,赶紧把成都的售后服务站搞起来,掉了链子我可找你噢。

覃长弓说记着呢,走罢。

回市区的路上,孙维季突然问阮如璋,说阮副局,有个朋友我考虑介绍给你认识,有没有兴趣。

阮如璋说可以啊,什么朋友。

孙维季说北京的,现在人在龙踞。就安排在明天晚上罢,一起吃个饭,行不行。

阮如璋说生意人。

孙维季说算是罢。

阮如璋说什么叫算是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搞得那么神秘干什么。

孙维季说中央首长家的公子。

阮如璋说你跟他熟么。

孙维季说这类人,你不能简单地说跟他熟不熟,他想跟你熟就熟,他不想跟你熟就不熟——前面找个地方停下车,我下去方便一下,刚才在厂里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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