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险而又险地进入峭壁之上的山洞。初始漆黑不见五指,往前行了一段窄狭的崎岖小路后却霍然开朗起来。
十余丈见方的宽阔山洞,除一石桌石椅石床外并没有别的生活用品。山壁上镶嵌着四颗拳头大小价值极巨的夜明珠,映得满室生辉。
然后,便是剑。少则上百的宝剑。
或长或短,或窄或阔,形式各异数量繁多,密密而有秩序地挂满在山壁上。剑未出鞘,凌厉之气已然满室纵横。
中有一人,盘腿坐在室中石蒲团之上。
双目闭合,白发布衣。虽然鬓发雪白,容颜却年轻俊美,清癯出尘。
萧翊凝眸看他,手指渐渐地握紧,心神激荡间,几乎不能说话。
这人……就是抛弃他二十余年的亲生父亲?!
石室内沉寂,甚至可以听见室外风卷飘雪的声音。
萧凛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竟是浅蓝色的。北漠国中杂居胡人,看来他有胡人的血统。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声音如清泉透彻,用的却是北漠语。
萧翊闭上了眼睛,咬牙道:“东川镇北侯府萧翊,特来向前辈讨教!”用的却是地道的东川话。
睁开眼眸,看见萧凛神情若有所思。
萧翊竭力保持神色不变,一颗心却快要跳到嗓子眼。他……想起来了么?那对被他抛弃的可怜母子。
谁知萧凛却点头道:“你是杨忠的徒弟。你的造诣却比杨忠深多了。倒令萧某有些兴趣一战。”
萧翊有些失望,脱口而出:“前辈只记得镇北侯杨忠,可还记得镇北侯的亲妹妹杨若华?!”
“唔……”萧凛想了一会儿,神色淡然如冰雪:“记得。她很美丽,武功很差劲。”
萧翊白如雪的面庞涌上一丝红晕,萧凛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让他愤怒:“她为你生了一个儿子。”一字一句,顿挫沉重。
“是吗?”对方稍微有些讶然。却没有太大的反应。
“她死了!!”
“哦。”
……
……
“你不想问问那个孩子如何么?!你不想问问你的女人是如何死的么?!”青年几乎目眦欲裂。
萧凛叹了一口气。忽然温声道:“我知道了,你便是我的儿子吧。”
轻轻一句话,如春风柔和,却有四两拨千斤的功效。萧翊满胸喷薄欲出的愤懑不解委屈伤心,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情酸甜苦辣,被这句话一搅合,似乎都开始旋转、飘散。
萧翊明亮清湛的眼睛发出光来。抿紧的嘴角也微微翘起,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你母亲果然任性。已经告诉她好聚好散,还偏一意固执生下孩子来。”
萧翊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消失了。
萧凛若无其事继续道:“不过她一向是那么偏激自私的性子,为人又轻浮,倒也不难令人揣度。怎么,你来这里,是为了她的遗愿?她还是不死心么? ”
萧翊脸色苍白。萧凛冷漠隐含不屑的话语,无所谓的神态化成无数尖锐的利刃,狠狠扎透他冰冷了二十多年的心里。他痛的无以复加,恨不得捂住耳朵,恨不得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恨不得从来没有听到这些比冰雪还要刺骨的话!
清泓剑的剑鞘几乎要被他捏的变形。
“不是为了她的遗愿。她在生我的时候死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一句话。”萧翊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可是万千的话语涌在心口,堵得满满的,几乎塞得胸膛爆炸,不吐不快。
“义父……镇北侯收养了我,从小,我受尽了众人的冷遇与漠视。我一向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总是战战兢兢,努力习文练武讨好于他们,却一直不起作用。直到有一次义父喝醉了酒,几乎要将我活活掐死,我才得知了真相。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讨厌我,都不喜欢我,为什么我做什么事情都无法讨得他们的欢心?!原来我的出生就是镇北侯府最大的耻辱,永远洗刷不去的污点!”
“从那时起,我就有一个愿望,希望找到我的亲生父亲,我要亲眼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要问一问他为什么抛弃了我们母子?!”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萧翊仰头,缓缓洇下眼眶中的湿意,一股浓烈滚烫如岩浆的悲伤怒火沉入胸中,遍入骨骼脏腑。
他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反手缓慢而坚定地拔出了清泓宝剑,横于胸前。
萧凛平静无波的浅蓝色眼眸第一次明亮起来,脱口而出:“清光流转,薄锋轻灵,好剑!”
“此剑,今日便要为枉死的母亲,为我萧翊二十余年的孤苦讨回一个公道!”
剑光流转间,青年战意如火,眸冷似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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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缘蹲在悬崖边,眼巴巴地瞅着隔岸黑乎乎的洞口,什么也看不到。
她武功不济,也听不到里面的对话,不知里面情况如何,一颗心如百只小猫爪子在挠痒痒,不安急躁极了。
雪川却极富经验老神在在,侧耳细听了一番,一时神情变幻,竟然掩面笑了起来。
沈缘顿时如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冲到他面前,叫道:“你笑什么?!公子在里面怎样了?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雪川一边笑一边摆手,丝毫不介意沈缘几乎爆走的心情,不咸不淡敷衍道:“没什么啊……你家公子哥哥好得很……”
沈缘怒目咬牙半天,雪川一个劲儿打哈哈,什么关键因素都不透露。
等沈缘生闷气蹲在悬崖边上画圈圈的时候,对方却又不请自来了,一会儿貌似不经意地透露一小句消息:“打起来了。”
“似乎旗鼓相当……”
“萧大师在试他的功夫……”
“咦?居然逼得萧大师不得不以攻为守?”
“过了十五招了……”
“三十招……”
“你哥受伤了。”
捂住跳起来要大叫的沈缘的嘴,接着凝神细听。
“萧大师似乎不想要他的命。”
“五十招了……”
“强弩之末。”
“咦,居然绝地反击?!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
沈缘闻言手扒脚踹,那人却力大如熊,一双手铁箍一样紧紧箍在她的嘴上。
“终于还是输了。撑过萧大师六十八招,不愧是……不愧是东川国年轻一辈数一数二的好手。”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自峭壁的山洞中飞出,雪川连忙放下沈缘,飞快接住了那人。只是来势太快,力道太猛,地面滑溜溜的又有冰,雪川一时向后滑行了整整三丈,后背硬生生碰上岩石才算站稳。
沈缘连滚带爬地奔过来。
“公子!公子!”
她小声得叫着,小手不停地摩挲萧翊失血的脸庞,对方却仍昏迷未醒。
雪川咳嗽两声,苦笑道:“姑娘,你容我先把他放下来好么?在下并没有断袖之癖,抱着一个大男人实在是……”
沈缘头也不抬,怒道:“你没看见他受伤了么?冰天雪地的,你能让他躺在地上么?!”
一边说着话,一边飞快地捉起萧翊的手腕把脉,又检查身体。
雪川苦笑着当人肉垫子。说真的,要不是听到萧翊是萧大师的私生子,他才没这份耐心呢!虽然萧大师不怎么欢迎这个私生子,但总归虎毒不食子,他也没胆子去捋虎须。
“三处剑伤,内伤不轻!”沈缘小脸皱成一团,苦大仇深的目光盯着唯一的求助目标,道:“这里风寒,必须得找一个清净的避风之处给公子疗伤!”
雪川苦笑着,心想我真是个冤大头,还是自己找过来的麻烦。
“跟我来吧,往日我看望萧大师,若是风雪大了,有一个暂时居住的山洞栖身。”
雪川提供的住处离剑神萧凛的居所不远,是隔了一里左右的山洞。
山洞不大,两丈见方,有床、被褥、火刀火石、锅子、一些柴火和藏在石洞里的盐。
“倘若能自行捕捉猎物,这些盐足够支撑两月之久。”
雪川一边把昏迷的萧翊小心放到床上,一边随口说道。
沈缘硬邦邦地说了句“多谢”,就先点起柴火,等石洞温度增高以后,小心脱去萧翊上衣,露出莹白如雪的肌肤。
雪川眼前一亮,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沈缘怒瞪他一眼,令他转过身去,这才施针营救,涂药裹伤。全神贯注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直至萧翊呼吸渐稳,才帮他套上衣服,盖上皮毛厚被。
沈缘手指冰冷,心情沉重。旁边忽然递过一双厚厚的手套,讶然望去,却不知雪川什么时候又凑过来了。
“多谢!”沈缘接过手套戴在手上。雪山的天气不是一般地寒冷,刚才为了施针将两只素手暴露在干冷冰寒的空气中,已然有些寒气浸骨。
雪川拍拍沈缘的后背,“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女娃,医术竟很不错。先前我还奇怪寒玉公子萧翊一向独来独往,为什么要带上你这个武功粗浅的小丫头,原来竟是高瞻远瞩,有大用处啊。”
其实萧翊三番五次不想带沈缘来的,都是沈缘放心不下他,死缠着跟来的。不过这实情没有必要对他人说。
沈缘脑子乱哄哄的,萧翊受伤昏迷让她整个人都感觉不好起来。但她明白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于是起身,对着雪川行敛衽大礼。
“今日多亏英雄仁义,救公子的性命。小女子在此多谢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若有所驱策,力有所逮之处,必定竭全力以报。”
雪川连忙抱拳谦让:“区区小事,不必挂在心上。”
沈缘又深施一礼道:“小女子知道英雄事务繁忙,刚才若不是碰到我二人,必然已经下山。现如今耽搁英雄良久,实感不安。只是现在公子重伤,小女子武力低微,无力捕捉猎物,三五天不食便有性命之危。为今之计只有求助英雄,助我多多捕捉一些猎物来,若能捱过七天等到公子伤愈,便可无碍。”
雪川道:“这好办,能遇到你们兄妹也算是有缘,这件事便包在我身上了。”
当下便出去。一两个时辰后就扛着两只刚刚猎杀的雪鹿回来。每只雪鹿都有百余斤肉,足够数日之食。且外面天寒地冻,可以冻住鹿肉不使其腐烂。
雪川有心卖萧翊一个人情,干脆好人做到底,又寻了数十斤木柴送了过来方才告辞。沈缘自然又是千恩万谢,等人走了以后,将多余的树枝垒成洞口,挡住寒风,小小石洞里似乎又能暖和一些。
做完这一切的沈缘心无旁骛,只满怀希望地盼着萧翊早日伤愈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