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心魔盘桓

阳光照耀的地方,杨柳深处读书堂。

似乎是课间时分。各家的小公子三个一堆,五个一簇,凑在一起说笑打闹。没有先生的束缚,热闹的几乎掀翻屋顶。

只有一个角落是冷清的。单独一张小桌子,放着和所有孩童相同的上等笔墨纸砚。只坐着一个脊背挺直皮肤白皙的秀气男孩。

男孩在安静地看书。但是清亮的眼睛却时不时瞟向热闹的场所。

一个穿着锦绣华服的小胖子咚咚咚跑过来。小胖手砰地一下拍在男孩的桌子上,大大咧咧道:“喂,萧翊,先生布置的文章你写完了吗?”

小小的萧翊慢慢抬起脸,一张白皙如雪的小脸秀气地如同女孩般。“写完了。”

——那时他的声带未受损,嗓音柔和而清亮。

“你借给我抄抄,明天就还给你!”

“……”

“干嘛?我又不会全抄你的,会让阿墨(他的书童)改一改的,先生看不出来的!你给我抄,明天我送你一个百战战胜的铁将军(蟋蟀)!”

萧翊有些犹豫。小胖子读书不行,在斗蟋蟀这方面却是整个汉阳城贵族小孩中的翘楚。有的小孩腆着脸跟在他屁股后面求上三天三夜,再把过年的压岁钱全奉上还讨不得一只铁将军呢。那可是又好玩又有面子的!

萧翊犹豫了好久,小胖子一再地诱惑他,但是想起义父教导过:“君子坦荡荡”,终于还是忍痛地拒绝了。

“呸!你真讨厌!真麻烦!胆小鬼!不就是抄你一篇文章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是先生的小跟屁虫!就想听先生夸你!一点儿也不讲义气!胆小鬼!娘娘腔!”

小胖子生气了,大叫大嚷!

萧翊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你……你骂人!我不是胆小鬼!”

“你就是胆小鬼!你全家都是胆小鬼!”

萧翊捏紧了小拳头,猛地站起来!

“你再说一遍!”

小胖子横行霸道惯了,才不怕:“说一百遍又怎样?!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你全家都是胆小鬼!”

“死胖子!你有种!敢骂我们镇北侯府胆小鬼,小爷我要将你打得你爹都不认识!”

人高马大的杨延忽然冲了过来,抬脚就踹小胖子!旁边本来起哄看热闹的小孩与侍读见事情闹大了,有吓哭的,有抱头躲一边的,有跳上桌子拍手叫好的,还有少数年纪大点儿懂事地赶紧拦阻。

七嘴八舌地屋里简直炸开锅。小胖子和杨延之间围了一圈小孩,萧翊却被孤立在外。

不知谁喊了一句:“杨延你生什么气,胖子又不是在说你!萧翊姓萧你姓杨,你们根本就不是一家的嘛!”

“镇北侯府是镇北侯府,萧翊是萧翊!”

“萧翊是没人要的小孩,镇北侯爷好心收养他,不然他就得在外面要饭!”

“嘻嘻,杨延是镇北侯府的,萧翊才不是呢!杨延是镇北侯爷的亲儿子,以后就是世子,萧翊是……”

“杂种!”

“对!萧翊是杂种!没人要的小杂种!可怜哟~~~”

所有的孩子齐刷刷转过头来看萧翊。恶意的,嘲弄的,看笑话的,天真不加掩饰的目光比最炙热的夏天的日头还要刺眼,小小的萧翊颤抖着,恐惧着,无处遁形。

“不!我不是杂种!”

他慌乱地大叫,求救的目光逡巡落到杨延身上。杨延却目光奇异地厌恶地看他,忽然哼了一声,拍拍衣裳并不存在的尘土,轻描淡写地对小胖子说:“你下回说话清楚点儿,我还以为你骂我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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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寒的山洞中,青年萧翊忽然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猛然睁开眼!

手足冰凉。

虽然盖着被子,却抵挡不住从内心散发的寒气。

半天才晃过神来。

眼前,是黑乎乎的顶壁。身边,似乎蜷缩着一个……人?

只有两人肢体交缠的地方,可以感觉到一丝温暖。

“公子……你醒啦……”说话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搭在自己胸膛上的手臂抬了起来。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坐起在旁边,还体贴地掖紧了被子。

……原来是沈缘。

“公子,你终于醒了。你受伤昏迷了整整三天呢,还发了高烧,真让我担心。还好你醒了。你想喝点水吗?”

小女孩柔细的声音在黑暗中问。萧翊点点头。忽然意识到她看不见,于是“嗯”了一声。

沈缘遂瑟瑟缩缩地起床。一边起来一边吸冷气,啰啰嗦嗦道:“真冷!不好意思,本来公子你受伤了,我不该跟你抢被子。可是柴火有限,我舍不得一直烧,只能和你挤一挤啦。不过现在可以烧火煮点儿雪水了。倘若不点火,当真不能离开被子……”

萧翊几乎能听见沈缘牙齿打颤的声音。她跳下床,穿上鞋,摸黑找到火刀火石,拢起一堆木柴。敲击火器蹦出火花,小心燃起一堆木柴。

火花渐渐亮起来。漆黑如梦魇的环境也渐渐明亮起来。

两人无意间看向对方,都是恍若隔世。

“你能醒,真是太好了。”沈缘喃喃道。她无法诉说心中复杂的感情。在他昏迷的时候,虽然明知这种伤势迟早会好,但是她心中仍然很不安。唯有和他盖着同一张被子,紧紧抱着他,随时用手感知他的温度和心跳,她才能稍微安心。多少次半夜惊醒,一身冷汗,唯有立刻抚摸他的脖颈动脉处的跳动,或感知他的悠长未断的鼻息,才能让狂跳的心脏归于正轨。

真是……整日朝夕相处,不知何时,她居然这么关心在意这个人了。

萧翊的脸色苍白,神情疲惫。眼神幽深蕴含暗火,让人猜测不出在想什么。

沈缘用跑到洞口处,捡干净的雪洗净手,又抓了几把放进吊锅里。柴火噼里啪啦响起,雪水渐渐融化。沈缘将冻僵的手指放在膝弯后处,蹲下去压着手,保持这个难看的姿势好一会儿才捂暖。

将雪水煮开,又晾温,沈缘小心端着锅子来到床边,神情有些为难:“公子,这里是那位雪川大爷提供的住处,有些简陋,也没有杯子。你将就一下吧!”

萧翊看着那只铁锅,虽然渴得要命,却没有动。他天生洁癖,又一向极为敏感自尊自爱,无法忍受自己对着一只锅子喝水。

沈缘愁锁眉头。受伤的公子傲娇不喝水,她不能强按其头啊。

想了半天,忽然脑中亮起小灯泡。暂时将锅子置于地上,自己飞奔出去用雪洗手。然后回转过来,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做碗,捧起些温水置于萧翊唇边。

“公子,我的手已经洗的很干净了,不脏!”

萧翊怔了一会儿,看她的神情有些复杂。沈缘满眼期盼,只希望萧翊不要嫌脏赶紧喝水,模样就像一只急于讨主人欢心的小哈巴狗儿。

萧翊心中一软,俯下头去,慢慢地将水喝完。

温暖的唇触碰冰冷的手,两人都是微微一抖。却为了避免尴尬,都装作若无其事。

沈缘连捧了了五次温水,才解了萧翊的口渴。

收拾好锅子,替萧翊把脉检查伤口,确定无碍以后,沈缘继续钻回到被子里。

这次又添了柴火的温暖,真是舒服多了。

沈缘心安之余,详细地述说了雪川的帮助,自己的心焦,疗伤的过程以及这几日极为简单的琐事。

萧翊神情疲倦,默默地听着。

沈缘说完,又小心翼翼查看萧翊的神色,斟酌道:“公子,你既然已经挑战了那个北漠剑神,日后如何打算呢?”

萧翊凝眸虚空半晌。忽然轻声喟叹:“我输了。”

“对方是北漠第一人,年纪大经验多。公子你这么年轻,多练几年一定能战胜他的。”沈缘安慰。

萧翊道:“我等不得几年。”

他忽然扭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可曾真心实意恨过一个人?”

“啊?”

“你……是否有绝对不会饶恕的事情?”

“……”沈缘担忧地看着萧翊。

萧翊神情疲倦,语气冷淡,苍白的脸庞上,一双曾经湛湛幽深的眸子却在泛红:“我有。恨得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他修长的手指抓紧了身下的被褥,“我要留在这里,摒弃俗务,悉心练武!北漠剑神算什么?!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哪怕百次千次万次,哪怕重伤残废丧命!我要留在这里,直至亲手打败他!我要看看那时他是否会惶然不安如丧家之犬,是否也会心痛!”

沈缘看着面容狰狞的萧翊,看着他青筋暴起眼含血丝,忽然很是担忧害怕,不禁小心拉住他的袖子,轻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我一时一刻也等不了!母亲的仇,二十余年孤苦无依的恨!!”萧翊脱口而出,眼神凶狠如噬人之兽!

他忽然意识到说出了自己最不愿意为人所知的隐秘,心中有些恼慌。于是扭开了头,不去看沈缘。

沈缘愕然。她直至今日也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萧翊为什么一定要远赴千里挑战萧凛。现在却隐隐窥出一点儿真相。

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她也有些慌,有些不知所措。

萧翊忽然闷闷说:“你走还是留?”

怎么到这个时侯了还说这种话?!沈缘愕然道:“公子?”

“我很需要你。”萧翊不去看她,自顾自地说道:“但这里环境艰苦险恶。你若是想走,我不会怪你,会亲自把你送到有人烟的平安富庶之地。倘若你留下来,需要伺候我的饮食起居。我若专心练武,必定不能顾及于你。且与萧凛一战,随时会重伤毙命,弃尸荒野。那时候你无人照顾,说不定也会冻饿死在这个孤寂无人的雪山。你……”

他闭上了眼。

沈缘眼神慌乱,心脏砰砰乱跳。

她没想到萧翊已经抱了视死如归的念头,且形势冷酷严峻,清楚明白地摆在她的面前。

一时之间心里天人交战。

许多小小的念头在撺掇:走!快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留在这里艰难险阻前途莫测死路一条!退一步海阔天空!快离开这个死生是非之地!温风和煦鸟语花香的江南美景要有命才能享受!

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却在说:“他很孤独。倘若……我为了自己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他一人了。死生不知,也许连尸首都遗弃在无人处,日后难寻。

想到这里,心不禁痛起来。难过不能自已。

“我这条命都是公子救的……我不走……我要陪着公子,伺候公子起居,哪怕这条命丢了……也无怨!”

沈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番话的。说出去就有些后悔。她一向是那么惜命的人啊。可内心深处却感到释然放松。

萧翊神情不变,紧绷的肌肉却逐渐舒缓了。

虽然早已经习惯了孤寂,虽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她能留下陪他,忽然让他觉得有些心安。

他拒绝去深想那是为什么。

无法开口说:“君不负我,我必不负君”这类话。萧翊见过太多,这是权谋者笼络棋子时最擅长的语句。用在此时,似乎有些虚假亵渎。

萧翊没有任何感谢的话语,干巴巴硬邦邦地说了句:“你累了,先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