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顾念七回家的时候, 阮乐言心里有事,看他的眼神就多了几个,这么一多, 她才发现今天的顾念七有点不对劲。
这不, 吃饭打翻了汤碗, 倒茶的时候水满了也不知道, 眉头皱的死紧, 一双桃花眼直愣愣的,很是吓人。
终于,在顾念七第三次把茶水倒满桌面的时候, 阮乐言忍不住了:“小七,你有心事?”
顾念七一惊, 这才发觉自己又走神了, 赶紧手忙脚乱的收拾残局。等收拾好了, 他长叹一声,靠在了椅背上。
“今天, 左都御史杜溪仁杜大人在金殿上死谏,触柱而亡了。”顾念七疲惫的说道,说完,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阮乐言心头一跳。虽然史书和话本子上不乏忠臣死谏,血溅金殿的戏码, 可这种事情还从未再本朝出现过, 当然, 带来的震撼也不小。
“乐言, 你最近见到太子了吗?”阮乐言还在愣神, 冷不防顾念七又说了一句。
“啊?今天下午我还见他来着,怎么了?”阮乐言顺口就说了出来, 说完了才想起顾念七和韩迦陵一向不对盘,小七更是巴不得自己不见韩迦陵的好,此时问出这么一句,着实有些反常。
果然,顾念七一双桃花眼一瞪:“不错嘛,我这个堂堂朝廷命官有事求见都见不着的太子殿下,原来是在陪你啊!”
“小七,话不能这么说,我今天见他,也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你找他做什么?”阮乐言压着怒火,她明白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
“哼!”顾念七一扭头,冷冷道:“你要再见着他,麻烦转告他,如果他再不露面,江南那个烂摊子让他自己收拾!”
“小七,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怎么如此说话,他是太子,你不要命了么?”
“太子怎么样?君昏储废,这样的朝廷有什么意思?江南的盐案摆明了有朝中高官参与勾结,他苏显非要说什么盐枭作乱!还左一道奏折右一道奏折的请功,说什么盐枭已尽数剿灭!盐枭有那么大能耐把上百石官盐悄无声息的在三天内销售一空?还分布在大大小小数十个城镇?可怜杜大人拼死血谏换来的只不过是皇上一句训斥!我顾念七,我却只能看着,看着苏显平白无故的邀功,看着苏显一步一步爬到我头上,用江南数万百姓的救命盐换取高官厚禄……我……”
“啪!”桌上的茶盏被顾念七一激动随手扫到了地上,碎渣子四溅,他红着脸盯着满地横流的茶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阮乐言被惊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顾念七,原来的小七虽然顽劣,可行事还算温和,可此刻,她看着他的侧影,突然发觉,顾念七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喜欢捉弄人的小猴子了,他终于担起了一个男人,一个君子的责任。
“小七……”
“对不起,我激动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顾念七颓然的坐倒,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小七……”
顾念七抬手打断阮乐言的话:“乐言,你让我静一静,如果你明天再见到太子殿下,就告诉他,我在杜大人的灵堂前等他。”
阮乐言默默的点头,起身退了出去。
后院月光如水,夜风微澜,院中老树繁茂的枝叶轻轻颤动着,发出簌簌的轻响。阮乐言站在树下想起中午梨花带雨的萧潇,想起刚刚愤怒的小七,直觉告诉她,最近的半个月,都不会太平了。
抬头叹息了一声,不经意又想起了李青山,那个可怜人,也不知吃了自己开的那些药有没有起色了,于是阮乐言决定明天去那里走一趟。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阮乐言奔到碾药司请了个假就急匆匆的离开了。一路上日头渐渐高了起来,行人也渐渐增多,阮乐言趴在雇来的马车车窗上看风景,无意间注意到此次这条路上的行人好像比上次多了些,弯弯曲曲的路上除了自己这辆马车,后面还远远的跟了三四辆。阮乐言疑惑了下,并未在意。
等到到了地方,阮乐言让车夫等在门口,自己下车去敲门。不一会儿,门开了,朝辞笑盈盈的看着她,好像已经料到她回来一样。
“进来吧!”
“你,这么早你就过来了?”阮乐言一边奇怪道一边抱着手中的包袱进门。
“等等……”突然,正在关门的朝辞眯了眯眼睛,目光凌厉的盯着不远处,那里一棵老树后,静静的停着一辆马车。
“怎么了?”阮乐言回头问道。
“既然跟来了,就出来吧!”朝辞突然提高的声音冲着那边说道。
阮乐言更奇怪了,而后就惊讶了。朝辞说完话不久,那边的马车车帘动了一下,接着下来一个人。
蓝袍束发,正是宋九。
“你……你跟踪我!”阮乐言有些恼怒道。
宋九走到近前,看了看朝辞,然后转头对阮乐言道:“乐言,对不起,你上次的话让我不得不起疑,之前我跟了你好几次,可都被你甩掉了,今天总算让我跟着了。你告诉我,青山是不是在这里?”
阮乐言心肝一颤,自己真的太大意了,宋九跟了自己这么久居然都没有察觉,更可怕的是自己最近还频繁的出入城南涣儿那里,如果涣儿一旦被发现……阮乐言不敢想象后果,后背顿时起了一层冷汗。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找来,进来吧!”回话的不是阮乐言,而是朝辞。
宋九看了看朝辞,又看了看还在发呆中的阮乐言,默默的进了门。
三人一路沉默着进了李青山的房间,那里依旧光线黯淡,药味弥漫。阮乐言看到宋九站在门口呆了一下,清冷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像是喜悦又像是满足的神色。然后她就一下子奔了进去。
阮乐言站在门口踟蹰,她不知道这对于宋九来说是好是坏,更不想进去,免得宋九难堪。
“朝辞,你早料到她会跟着我来么?”阮乐言回头对着身后的朝辞道。
朝辞抿了下唇:“不是我,是韩兄,他跟我说,如果宋九真的找来,就带她进来。”
“为什么?”阮乐言直觉的反问,她记得韩迦陵当初是不同意把李青山的情况告诉宋九的。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想,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乐言,也许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朝辞笑笑说道。日光下她发上的琉璃簪耀出一片清辉,微微的有些刺目。
“你不妨进去看看,我想那个宋九应该正想找你。”朝辞接着又道。
阮乐言还没来得及说话,宋九就真的从屋中出来了,两眼红红的:“乐言,我有事情要问你。”
朝辞笑笑,丢给阮乐言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走了。
“你别急,既然你都找来了,我就什么都告诉你!但是你也要回答我几个问题。”阮乐言看着宋九一字一句道。
“这个自然。”
阮乐言带着宋九在台阶上坐下,正午的阳光浅浅的落在她们身前,脚下的阴影就格外明显。
阮乐言想了一会儿,然后将找到李青山的经过细细的说了。
宋九盯着院中的花木半晌不做声,阮乐言没有等她回答,径自又问了下去:
“姐姐,你那次喝醉来找我,是故意的吧!”
宋九还是没有作声。初夏的天气,远处隐隐传来聒噪的蝉鸣,一声一声拉的悠长,却也将两人之间的气氛衬得更加尴尬。
阮乐言有些不耐,本来她是没有想那么多的,可是刚刚宋九说跟踪自己的话,不知怎的,她脑子就突然一亮,虽然她不想承认,可是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就在阮乐言等得要放弃的时候,宋九低低的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下去,阮乐言的心彻底凉了:“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青山跟太子殿下有关系呢?你应该跟踪太子不下一次了吧!”
良久之后又是一声低低的“嗯”。
“原来,你接近我,真的是有目的的。”阮乐言抬头看天,眼角似有什么湿湿的。
“对不起……我,我真的是迫不得已。”宋九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的一样,有些不真实。
阮乐言抬手一抹脸,转头对着宋九:“没关系,是我太笨了,大家都看出来了,就我一个人还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也好,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个世道,真的很现实。”
“乐言,我……”宋九张嘴欲解释什么,却被阮乐言抬手阻住了。
“你什么都别说了,现在李青山找到了,咱们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过你放心,他的病我既然动手开了药方,就不会放任不管,只是现在我的针法还不到家,不能贸然下手,如果你还信得过我,我依旧会隔一段时间来替他扎一次针。”阮乐言低头说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眼中却不争气的一片模糊。
“我……”宋九想了想,终是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别忙着谢我,有两点,第一,我不能保证治好他,第二,你不能将他从这里带走!”阮乐言飞快的说道,她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水分正在迅速的往外涌。
“好了,你进去看他吧!”阮乐言最后说完这句,脚下的地面上,已经是深色一片。
宋九站起身愣了愣,终是转身进屋了。
阮乐言睁大眼睛盯着脚下的地面,眼前模糊得只能看见渐渐洇开的一片深色。心肝揪成了一团。
她觉得自己,真的像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