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转眼间,已是四国历1886年八月,还有四月余的时间,秋沉落便将及笄。
距离云瑢被下“花无百日红”一事已经过去了五月时日。
在这短短不到两百日的时光里,白颖华一手建立、云瑢幕后经营的商号——“湛夜寒”,已经颇具规模——在紫雪国十大主城皆有分号,可谓已经建立起了一个全国连锁的商号。虽然经营规模尚且比不上乐家的商铺,但却也已经打出一番天下,因着云瑢在现代是大型企业的市场部经理,经营手段以及新点子层出不穷,业内人士看着“湛夜寒”崛起的速度,分为两派——一派认为乐家家大业大,又是世代经商,“湛夜寒”当不足为惧;另一派则认为“湛夜寒”自建起才短短一年余时间便能发展成如今规模,幕后经营者的手段实在高明,想要超过盘踞雪弥城的乐家,也似乎并非不无可能。
随着“湛夜寒”规模的扩大,每日里云瑢皆是忙得不见人影。云天生性喜静,原本云瑢若是就此衰老,他便要担起商号经营的重担,然而好在——白颖华以自身血肉为药引,配上南宫墨轩配置的祛除毒性之药,终是免去了云瑢衰老成为七十老妪的可能。于是云天便卸下了身上重担,又拿起画笔,日日向云瑢着人寻来的画师江子以学画。
白颖华自银月国月石城回来之后,秋沉落便日日跟在白颖华身边,似乎是和颇为黏白颖华的陶夭卯上了劲儿,每日里从容园斗到墨寒别馆,又从墨寒别馆斗到长卿山的落华分宫,每日里闹得众人鸡飞狗跳。
然而,似乎是错觉,众人都觉得,每一次小姐与陶夭斗嘴、比试之时,他们的公子,总是心情特别好。
只是近日来,夙轩大人的周身却一直都笼罩着一团低气压,见到他们,不再像以往那般露出狐狸般狡黠的笑容,也不是温和如春风的笑靥,而是——仿佛怒极反笑的那种笑容,日日跟在公子身边,夙轩大人的笑容也日日愈发恐怖起来。
——夙轩大人您不要再这样笑了,真的好恐怖啊!
以上为落华分宫数十名宫众的真实心声。
这一日,秋沉落又和陶夭对上了。
“我说了,你不要总是黏着颖儿!”秋沉落飞身立在墨寒别馆中庭的莲心湖湖心亭的飞檐之上,衣裾飘舞,发丝飞扬,手中白绫随风扬起。
陶夭站在八角亭亭檐的另外一边,手中提着自己的蛇皮长鞭“无邪”,眯着眼睛看着秋沉落:“你说什么我就要做什么吗?而且黏着她的到底是谁啊……”
莲心湖岸边的落华宫众们看着湖心亭上颇有雌老虎对峙意味的两位少女,不是很真心地担忧着——
“哎,你们说,这真要打起来,谁会赢啊?”其中一名宫众问道。
另一名宫众接口道:“应该是小姐吧……可是那夭月的蛇也很厉害,不过公子不许她用就是了。”
“毕竟那个小黑……被咬了就立刻毙命啊。”
“可不是,而且那个夭月全身上下都透着诡异的气息,我总觉得,还是少惹那女人为妙。”
“不过,她们这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啊?”一名宫众道——毕竟两个人这半日功夫过去,虽然中间的火药味儿越来越浓,可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我还是好奇,如果真的打起来了,谁会赢?”
“我总觉得,还是小姐的赢面大一点。”
“可是那夭月真的不可小觑啊……”
“你们懂什么,谁输谁赢,还不是看公子的心意。”另外一人不屑地嘁了一声道。
众人看过去,忙行礼道:“揽月大人。”
方才出言冷哼的,正是揽月。
揽月是白颖华的“贴身侍女”,是以在落华宫中地位也是颇高的,加之白颖华对之仿佛很是信任,很多事情皆是经由揽月之手,是以揽月在落华宫众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夙轩和盈月。
“你们是不是太闲了,成日地聚在一起。”揽月没好气地白了众人一眼,“何况公子与小姐的事情,岂能由得你们胡乱猜测?”
“……属下知错了。”众人被这一训,只好低下头来认错。
揽月冷哼一声,转身要走,谁知一个宫众出声道:“揽月大人,我们也是为了公子着想嘛。而且刚才听揽月大人的意思,应该知道不少内幕吧?还请揽月大人示下,我等也好做做准备。”
说至尾声,那宫众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面上闪烁着名为“八卦”的神色。
揽月一顿,原本也是恢复了跳脱性子,便应道:“哼,还用得着我告诉你们?小姐是小姐,夭月是夭月,宫中‘月’字尾的不在少数,你们觉得公子偏向谁?”
“——可是公子对夭月可不像对待嫣月、独月她们那样啊。”
“确实,公子对待夭月比对待嫣月要好多了。”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你们的事情都做完了?有时间聚在这里闲扯不如去打扫园子!”忽然人群后传来一个满含怒气的娇俏女声,众人回头去看,却是一袭红衫的嫣月。
听得众人议论公子对待夭月都要对她好上许多,心中不是滋味的同时,也火冒三丈,是以此刻嫣月脸色微微发红,看着他们的眼神却皆是冷意。众人在心里小小地打了个冷颤——众人中也有几个是当初柳氏山庄的人,见此情景都在心中喟叹:当初那个娇俏可人的表小姐如今变成这样,可见情之一字,实在是威力巨大啊!
“既然嫣月都发话要你们去打扫园子了,那便去将这墨寒别馆全部打扫一遍吧。”忽然从揽月的方向传来一个语气淡淡的声音,众人身子一僵,回过身去,默默地垂了脑袋应道:“是,公子。”
来人正是白颖华。她依旧一袭式样简单的白衫,三尺青丝以一根玉簪挽起,颇为随意,却还是那般风姿清雅。
公子如今年十四,却愈发地耀眼。
武功卓越,容貌绝世,气质出尘。不过分明一袭简单白衣,却怎么看都有一丝仙人的悠远味道,
让人一眼便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嫣月见到白颖华到来,忙上前一步,福身行礼道:“嫣月见过公子。”
“公子。”揽月也侧身行礼。
众人见白颖华到来,忙低头行礼:“公子,我等先退下了。”刚刚公子说了——要他们去打扫整个墨寒别馆,现在都已经过了午时,若再不动手去打扰,估计今晚是别想吃上晚饭了。
看着一众宫众急忙退去,白颖华微微扬起眉,看向莲心亭上的两人。
半晌,揽月上前道:“公子,是否……”
“无妨。”白颖华依旧望着莲心亭的两人,语气里伴着淡淡的愉悦,“由得她们去吧。”
揽月一顿,随即向一旁的嫣月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
——她知晓公子与小姐的情谊,她甚也猜想,公子带回夭月,不过是行最普通的一步棋,目的就是要用夭月来刺激小姐。然而眼下似乎情况真的是这样,自从夭月来了之后,小姐便一门心思系在了公子身上,不管是出门游玩还是在别馆内四处整人,总是要拉上公子。而几乎人人都看得出来,自夭月出现之后,小姐与公子又回到了以前形影不离的日子,而公子唇角的浅笑,也愈发温润和雅。
只是——这样未免不妥。时日一久,小姐依旧会做出以前那般举动来,不为旁的,但为着公子凡事都自己一力承担。公子将小姐保护得太好,是以小姐现在纯真善良的同时又不免太过天真,这样下去……定然还会再伤害到公子。那么——痴情的嫣月,在她眼里倒是比小姐更为适合待在公子身边的人。
只是——这种事情,强求不来啊。
在嫣月眼眸里看见破碎的心伤,揽月只能无奈地默默叹息。
——若是公子喜欢的是嫣月,也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但若那样,公子,还是公子吗?
揽月在心中这样问自己的同时,嫣月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身前不到两尺距离的白衣少年。
——自相遇,已近两年。这其间表姐多次规劝,安慰,却皆是一点作用不起。表姐常问她:“苓嫣,你到底喜欢公子的哪一点?”她却答不上来——然而心底却清晰地知道自己喜欢他。每当这种时候,她便会慢慢回想一次她初见白颖华时的情景。
她是茯苓范家的千金小姐,自小随爹爹习武,颇擅骑射,性子也相较于一般女子来说更为豪爽,不拘小节。然而她终究是青春年华的少女,那一日,不过是嘴巴馋了,打着给娘亲买糕点的旗号出了府,直奔飘香居。现在想想,飘香居能建在茯苓城,真好。在点了娘亲喜爱的几样点心之后,她便又要了自己最爱的嬷嬷饺和一壶碧春酿,在二楼寻了个好位子,坐下独自品尝美味。
就在她觉得吃饱了要离开时,一楼大堂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便是一阵寂静。
在这诡异的寂静中,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轻慢,一个急快。
没一会儿她便看见了那急快脚步声的主人,一个身着蓝色水袖纱质襦裙的少女,看起来比她小上几岁,却貌若天仙。少女面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颖儿颖儿,你看,那里还有一个桌子!”少女环视整个二楼一圈,看见了空余的座位,便回身向身后之人得意洋洋地道。
“嗯。”不急不缓,云淡风轻的一声应答,随即那个轻慢的脚步声便越来越近,直到踏上了最后一级阶梯,她才看见——那一袭白衣之上,风华耀眼。
于是一蓝一白,二人向这个方向走过来。
那白衣少年雪肤华容,目光所过之处,仿佛是被月光浸染一般,都变得生动起来。然而那目光里却不含着一点悲喜,空远悠然。于是她便那般义无反顾地一头栽了进去。
情愿溺死,也不愿抓住别人递来的救命稻草。
彼时年方及笄,她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然而那样一份心意,却是无论如何都想要那人知晓的。在城中花费诸多力气打探到有关那人的所有消息,年轻气盛的少女便追了上去,甚至忘了给父母留一封书信。
“嫣月?”白颖华清淡的声音响在耳边,嫣月猛地自回忆里惊醒,抬眸道:“公子?!”
白颖华见她回过神来,便撤回了目光,倒是一边不知何时已经跑到岸上来的秋沉落和陶夭笑容诡异地凑了过来。
“嘿嘿,嫣月,刚才你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秋沉落一手摸着下巴,一手掐腰,凑到嫣月面前问道。
看到面前这张倾城面容上贼兮兮的笑容,嫣月一时之间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在家中的自己,又是一阵怔忡。
“嘁,笨——蛋!她还能想什么,当然是想公子了。落华宫上下,谁不知晓嫣月对公子的一番心意呀。”陶夭,也是夭月在一旁不在意地摇了摇手,道。
“你才是笨蛋!”秋沉落闻言顿时跳脚,“我当然知道她在想我家颖儿!我问她想的具体是什么嘛!”
“你说谁笨蛋?!”夭月怒。
“当然是你!”秋沉落也不甘示弱,“哼,要不要再来比试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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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比就比,谁怕谁!”夭月一扬小脸,向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来。
秋沉落也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说好了,谁输了谁就不许再黏着颖儿!”
夭月轻蔑地白她一眼:“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到时候你输了又赖账!”
“我才不会输!”秋沉落抓狂,摇着伸出的那只手,道。
“这,小姐,夭月……”揽月见状有些无奈,不禁想要出言劝阻。真的打起来的话,苦恼的是公子吧?
白颖华却是抬手止住了揽月的话头,轻轻摇摇头,笑道:“无妨。”
揽月还待疑惑,却不想听得秋沉落忽然大声道:“剪刀、石头、布——!”
揽月额上滑下一排黑线,看向旁边剑拔弩张的两人,却发现两人竟是真的在比试猜拳,而现在的情况确也如夭月所说,秋沉落出了石头,夭月出的却是布。
“哈哈,我赢了!秋沉落,你不许再黏着
公子!”夭月眉开眼笑,一个错身就站在了白颖华身边,“公子,我厉害不厉害?”
“那个不算,那个是热身,不算!”秋沉落的反应也在几人意料之内,她上前一步,“现在才是开始呢,刚刚那个不算!”
夭月一听她这么说,也急了:“你看,我就知道你会耍赖!我不管,反正是我赢了!”
“说了那个不算,我才没有耍赖呢!快点,我们重新比!”秋沉落不依不挠。
于是两个小丫头又吵了起来。
揽月脑袋上挂着一排又一排的黑线,对眼前这情景着实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呵……”忽而,白颖华清越的笑声传来,“揽月,嫣月。”
“揽月在。”
“嫣月在。”
白颖华也不看因为她突如其来的笑声而停下争执的秋沉落和夭月,而是对揽月和嫣月道:“七日后我要动身去苍山派,你们去准备一下。”
嫣月闻言喜出望外地抬起头来:“公子是……要带嫣月去?”
白颖华轻瞥她一眼,道:“不日便是苍山派五年一度对外开放的日子,盈月来信曾提希望你可以多出去见见世面。苍山派毕竟是名门,去少了人岂不显得我落华宫寒酸。”
对于嫣月,倒没什么必要解释,是以这一番话,白颖华到底是说给谁听,几人心中倒也多少有点数。
嫣月垂下脑袋,然而应声的语调却是上扬的:“是,公子!”
“还有,三日后大哥便要来雪见城,你记得去迎。”白颖华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情,敛了眉吩咐道。
——钱熙日前落马,已经是近一年前的事情了。当初欧阳浔说助定阳王府处理了钱熙谋反的事情便回来寻她,却不想竟是一去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却也并非不能知道,只是她总不喜欢安排人监视自己信任之人的一举一动,是以便等着欧阳浔自己来信,却不想一年过去,欧阳浔其间只修书一份,道了钱熙之事平安解决,报了安好,便再无音讯。此番她前去苍山派,原本打定主意只带着落儿,却不想,某日无意间听见落儿念叨欧阳浔,似乎是有些想念,她便修书去问欧阳浔是否愿意一同前往。于是——收到她书信的欧阳浔便赶了来。
“是,公子。”嫣月心情欢愉,自然是迅速领了命,道,“那嫣月就先退下去准备了。”
“去吧。”白颖华挥挥衣袖,又对揽月道,“此番前去苍山派,人贵精不贵多,揽月,你去挑选几名身手好的,作为暗卫。”
“是,公子。”揽月也应声退下。
秋沉落这才凑过来道:“颖儿颖儿,苍山派是不是那个傅云熙在的门派啊?”
微微点了点头,白颖华侧眸看她:“怎么?”
“嘿嘿,没怎么。”秋沉落嘿嘿一笑,虽然嘴上说着没什么,可是那笑容贼兮兮的,总让人觉得她又在打什么古怪主意。
——傅云熙啊……秋沉落在心里念叨着,当初在吟莲教养伤的那一段日子,她可是看见这正道年轻一辈的翘楚小子和吟莲教那个千丝菊之间有很多粉红泡泡呢~唔,既然,不如让颖儿带上千丝菊,说不定会有好事发生哟~
这边秋沉落在打着鬼主意,那边夭月心里也没闲着。
——苍山派?难道就是娘亲说的外公在的门派?
想到这里,夭月便上前一步,对白颖华道:“那姐姐,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
白颖华闻言,看向夭月,却发现眼前少女一脸恳求,不禁有些莫名其妙,道:“我原本便打算带着你,不过你这么一说……”
——夭月还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神色,难道说,苍山派和她有什么瓜葛么?
离勤曾说一个流浪的乞丐提到“陶仙姑”,既是被称为“仙姑”想来是有不凡的本事,加上姓“陶”……而事实证明,夭月是那陶仙姑女儿的可能性高达八成。但是江湖素来传言断魂谷中有妖女,苍山派又是名门正派,这其中的关系……
想到这里,白颖华轻蹙起眉——若是夭月与苍山派真的有什么瓜葛,带着她,这一趟出行就不一定会平静度过了。思量许久,白颖华才开口道:“夭夭,若是你在苍山派有什么故人的话,还是尽早告诉我。”
夭月一顿,随即想起自己娘亲临终时说的“千万不可将你的身世告与他人知,否则……”,娘亲虽然自小不甚疼她,却也还是爱她的,是以娘亲的话,她是不会违背的。这样想着,夭月便道:“没有,我从小到大都住在断魂谷里,怎么可能和什么苍山派的人认识呢。”毕竟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女,撒过的谎屈指可数,是以白颖华一眼便看出她在撒谎,不过她也不点破,而是道:“时辰不早了,该用晚膳了。落儿,今晚有你最爱的糖醋排骨哦。”
白颖华侧身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边默不作声的秋沉落,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笑道:“而且是夙轩做的。”她年近及笄,身子在不断地长,是以早比娇小的秋沉落高出了约莫四寸余,若是不曾知晓其中情况,只怕看到这一幕的人多要认为这是一对才子佳人了。
秋沉落点点头,拉过白颖华的手挽住,道:“我记得糖醋排骨是颖儿你的最爱才对吧!”
白颖华闻言一怔,随即轻笑道:“你还记得啊。”
“当然,颖儿喜欢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忘呢!”秋沉落忽然认真道,“我还记得很多哟,毕竟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了~颖儿你说对不对?”
白颖华正随着她向前走的步子猛地一顿,秋沉落也停下步伐,有些不解地看向身边的人,却见白颖华半敛了眼睑,微阖了眸子,眼睫轻颤,墨玉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她,如玉一般的面容上挂着淡淡的悲伤。
白颖华抬手,轻轻抚上秋沉落的发顶:“嗯。”
很轻,轻的几不可闻。
墨玉般的眸子流光溢彩,如玉的面容却仿佛要消逝在渐凉的晚风里,轮廓淡淡地模糊起来。而那眸子里的流光却也仿佛一边流转,一边碎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