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惊雷

爬雪山的前一夜, 喻宵被同事拉着喝了几杯酒,头昏脑涨,回到房间之后刚沾到床, 就枕着拉格潺潺的溪水声进入了梦乡。

夜里下了一场雨, 雨在檐下织成了帘。雨滴如珍珠般散落一地, 无声地飞溅开来。

风从山顶呼啸而过。小径上繁盛的红薯藤叶掩映着小小的拉格旅馆, 里面安睡着即将踏上险途的人们。

刚入睡没多久, 窗外一道炸雷劈响,同室的两人都被惊醒了过来。喻宵还没有完全恢复清醒,竟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似乎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环顾四周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干脆在原地手足无措地转起了圈。

小陈看到喻宵这副反常的样子, 心生疑窦, 从床上坐起来,试探着唤了一声:“组长?”

喻宵闻言站住了, 定定地看向他。窗帘没有拉,借着屋外的微光,小陈看到喻宵脸色煞白,表情惊惶,上下嘴唇皮微微颤抖着, 抬起一只脚要往他这边跨, 还没落地就又收了回去, 是他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那眼神空洞而茫然, 像是被魇住了, 神思还没回到身体里来。

他担心地问道:“组长,你怎么了?”

喻宵往后退了几步, 撞在床沿上,失了重心,向后倒去。触及到床榻的时候,忽然把自己整个人卷进了被子里去,连脑袋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小陈依稀看到那一团被子在微微地颤抖。

莫非小时候被雷声吓过,留下了心理阴影,理智又被酒精洗劫了去,所以现在才会有这一系列的异常举动?

他暗自思忖着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喻宵床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那团被子,轻声说:“组长,没事了,雷劈不到我们的。”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触碰似乎让喻宵惊吓更甚,抖得更厉害了。

小陈慌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被子总算不抖了。喻宵从被子里探出一个汗津津的头,小陈凑近一看,愣住了。

他就说不该强行灌组长酒的!现在可好,被一道雷吓哭了。

他非常自觉地竖三指对天起誓:“组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喻宵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凑近一些,问:“啊?你说什么?”

“别走。”他听到喻宵呆愣愣地说,“别……走。”

喻宵眼睛盯着空气,显然不是在跟他说话。小陈正愁该怎么安抚喻宵,在原地苦恼地踱了没几步,就看到喻宵忽然又躺平在了床上,不动弹了,接着阒寂的夜里便响起了他平稳的呼吸声。

睡着了。

雷声已经平息了下去。窗外只剩下夜雨潺潺,听来反而更加安详。

小陈松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床上,重新进入睡眠。

喻宵跌进了一个梦里。

梦里也是雨夜。他独自站在一个幽暗逼仄的屋子里,定定地看着紧闭的门,似乎在害怕什么东西的靠近。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往墙角缩了缩,紧接着粗暴的敲门声响起,门被外面的人拍得震颤起来,本就有些松动的铰链在剧烈的撞击下摇摇欲坠。

他战战兢兢地走到门边,小心地开了一条缝,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出现在门缝里,充斥着酒意和暴戾,锋利如淬了毒的刀子般,惊得他往后退了一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外面的人推开了门,东倒西歪地走进来。他潜意识里知道这是梦,但还是本能地感到恐惧,甚至能闻到来人身上刺鼻的酒气,冲得他几欲作呕。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男人醉得厉害,似乎根本看不到屋子里有人,横冲直撞地往前走,差点整个人砸到少年身上。他伸手拽开了跟前的“障碍物”,随手把他甩到了一旁,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后,他听到一丝细微的哭泣。

他定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红着眼,瞪着被他甩到地上的养子,嘴角抽了抽,哑着嗓子道:“不准哭。”

喻宵揉了揉撞疼的膝盖,双眼噙着泪水,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我说了不准哭!”男人像是被触了逆鳞一般,忽然暴怒起来,一个箭步上前揪起喻宵的衣领,把瘦弱的少年提了起来,再把他重重地摔到沙发上,“在外面没一个人给我好脸色,回家还要……”他打了个酒嗝,继续恶狠狠地说道,“对着你这张苦瓜脸!”

“那你把我扔了……就行了。”喻宵说。

男人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喻宵咬了咬牙,重复了一遍,“你把我扔了就行了,就不用……看到我了。”

“你什么意思?”男人紧紧盯着他,“你也觉得我没用是么?你也不愿意跟我呆在一起是么?我让你丢人了?我这样子让你丢人了?”

他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每次酗酒回家之后都神志不清、颠三倒四,唯独这一番话他说得最利索,反反复复扎在喻宵心上,伤口刚刚愈合便立即补上一刀,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窗外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下一刻,一道刺眼的闪电照亮了男人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住在孤儿院的时候,喻宵见过无数面容冷漠的人,但从未被人这样粗暴地对待过。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喝醉的养父,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养父的脸上出现如此狰狞的表情。

一声惊呼还卡在嗓子眼没喊出去,硕大的拳头就砸在了他的脸上。

这场雷雨成了喻宵挥之不去的噩梦,在经年之后,依然频频跑出来扰他心神。

从那一天起,酗酒后的殴打成了家常便饭。他求援无门,只得自救,还不了手,只好逃窜,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最后逃出家门,在无数个雨夜里彷徨在黑暗而冷清的街头。

再往前推几年,这样的雨夜里,他是会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拥在温暖的怀里安然入睡的。

这个男人在他十岁那年笑着给了他一整袋糖果,还有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家。在那之后,又给了他在过去十年里都未曾得到过的关爱与呵护。他一度以为,养父所在的地方,就是他永远的归宿。

如今这世界上唯一温柔待他的人,终于也不复存在了。

从呱呱坠地到风华正茂的十六岁,世界暗昧一笑,用冰冷的口吻告诉他,他生来应当被抛弃、他得到的温暖都是昙花一现、他依赖的人迟早会背弃他、他的栖身之所终究会驱逐他。

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他十六岁的这一年,目睹了最亲近的人的死亡。

养父去世的那一天,罕见地没有喝酒,清醒且温和,让喻宵回想起了短暂而温馨的童年时光。他天真地奢望这片刻的安宁能够长久地延续下去,然而就在当天夜里,他被一个电话叫到了医院。

“我今天早点回来,给你带麦当劳吃。”

那是他的养父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知道,那一天的养父是不是冥冥之中预感到了什么,是不是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一点点的惦念,要利用生命里最后的时光,再给他留下一点温柔。

然而这份温柔他并没能来得及接收到。

他看着养父被推进急救室,鲜血淋漓,面目全非,几乎不成人形。那是他唯一的家人,他在茫茫人世间唯一的联系。然后再也没能活着出来。

没有第二个人出席葬礼。

亡者入土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如同喻宵在孤儿院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六年,从孤身一人,又回到孤身一人。

喻宵带着养父的骨灰,回到他们最初居住的小镇,走下大巴的时候看见桥头柳色青青,目光刹那间怔忪。

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从桥上走过。那年繁花似锦,杨柳依依,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他们脸上都带着笑。

以后都只有一个人了,你要坚强。他跟自己说。

还有,他想。春天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那以后,他开始背负着过往的悲伤和遗憾一路前行,拨开层层迷雾,寻觅他真正的归处。岁岁年年,未有尽时。

在遥远的千里外,炎热的南国城市里,有一个人也做了一场梦。

突然造访的梦境里,顾停云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床头的那幅墨梅。“闻道梅花坼晓风”,字迹依旧清晰,是他一位故人的手笔。

房间里一切如旧,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书桌摆上了喻宵的摄影器材和书籍,还有一瓶白色满天星。

喻宵正躺在他的那张单人床上面,头埋在枕头底下,不知道是睡是醒。

天很快亮了起来。门铃声响起,喻宵走出房间开了门,进来的是顾停云的母亲和几个搬家工人。

一个接一个的箱子从顾停云的房间里被搬出来。顾停云的母亲打开其中一个,顾停云看到里面装的都是他的衣服、书和日用品,每一件都是他活过的证明。

喻宵坐在沙发上,看顾停云的母亲拾起一件顾停云衬衫,盯着发怔,又放下,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

“我已经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真不知道了。”

顾停云的母亲出门之前,回过头对喻宵说了这样一句话。她眼眶发红,眼袋浮肿,消瘦的脸上满是憔悴。

喻宵站在门口目送她步履蹒跚地走下楼,然后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也一样。”

画面一转,又回到了光线昏暗的房间。喻宵仰面躺在床上,额头敷着一块毛巾,烧红了脸,时不时咳嗽几声。

周钰走进来给他换了条毛巾,在他床前坐下来,柔声说:“阿闷,我去见了我妈介绍的一位……风水师,跟他大概说了一下你的情况。他让我告诉你,你这个病恐怕不是单纯的感冒。嗯,这么说吧,你这房子里可能有不干净的东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是听到有人说话,你不要应声。特别是听到他喊你名字的时候,你千万千万,不要应声。”

喻宵闭着眼睛,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还有,你最好尽快从这里搬出去。我那里有客房可以给你住,你要是想,我现在就帮你把行李……”

“不用。”喻宵微微睁开眼睛,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谢谢你,话痨。”

周钰叹了口气,“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没早点告诉他。”

喻宵咳嗽了几声之后说道:“哪止。”

“想陪他一起?”周钰又问。

喻宵却是平静地笑了:“求之不得。”

周钰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又听到他说:“但他应该不想让我陪着吧。毕竟,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啊。”

那段并没有真实存在过的日子如跑马灯般,在旁观的顾停云眼前一幕一幕地快速掠过去。周钰每天都来看喻宵,替他倒水切水果,跟他说话,而他几乎不开口。

不知道是喻宵卧病在床第几天,他难得跟周钰说了一句话。

“话痨,你问问那位大师,他说的‘不干净的东西’,现在还在不在这间房子里?”

“在。”周钰说,“我又要唠叨了,你赶紧搬出去把,算我求你了。”

“真的在吗?”喻宵又确认了一遍,像个反复向父母求证明天是不是真的会带他去游乐园的小孩子似的。

“真的,大师不骗人。”周钰说。

“那就好。”喻宵点了点头,“还在就好。”

说完他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得额头上青筋毕现、面色涨红,干裂的嘴唇却仍旧毫无血色。

“在的在的。”周钰轻拍他的背替他顺气,“你……唉,你放心。”

梦到自己“死去”之后的事情的时候,顾停云清醒得就好像在看一场电影。他不知道喻宵独自在这个房子里守了多久,从黄昏到夜幕降临,到月亮西沉、鸟也喑音,再到万籁俱寂。

某个傍晚,喻宵靠在窗边望着楼下灯火通明的小巷,喃喃自语了一句。

他说:“只是一夜没见你,没想到往后我的命里,日日夜夜都缺你。”

喻宵的眼泪淌下来的时候,顾停云醒了过来。

他舔了舔嘴角咸涩的泪,恍然大悟,他每一次在梦醒之后流泪,或许是因为他在梦里感受到的是喻宵的情绪。他不是观众,是戏中人。

他爬起来,在日记里写下一句话。

2017年5月17日

我切身感受过你的每一寸痛彻心扉的悲伤后,就注定再也无法从你的生命里全身而退。

第二天,他把床头的墨梅拆了下来,又烧了一次,把灰摞成堆,扫进了簸箕,扔到了楼下的垃圾箱里。

2017年5月18日

师哥,我说过,你我之间的旧情于我来说,不过是一颗落入我心里那潭死水的小石子罢了。

但是我现在遇到了一个人。他一来,我的那潭死水忽然就澎湃成了春潮,无风自动,涟漪迭起,还有几片落花飞过生死之外,落入湖心。

他一笑,夹岸繁花深似锦。

他一哭,野花闲草全枯了。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