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绿想得没错。朱里的确进入了一种浑噩的状态, 不断地自我否定。已经分不清这是不是在精神病院留下的后遗症了。
夏绿吃药的样子,夏绿的浅笑,夏绿的包容, 夏绿对她的好, 都变成了罂粟。让她心底的负罪感越来越深。也让她越来越自卑。让她想尖叫。如果夏绿也像爸爸、奶奶那样, 被自己所拖累, 死于非命的话……不, 她不懂脑子里的想法了,但她把自己当成了不祥之人,她用淡漠掩饰无限的恐慌。她无法放松。不能释怀。
“朱里。”夏绿很疑惑, 今天怎么拉都拉不动她,“你是不是不想去我店里呢?”
朱里微微张口, 却还是放弃与她交谈。懦弱极了, 朱里快受不了这种感觉了。只针对夏绿一人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明有好多话想对她说,想要让她了解, 安慰,想和她互相取暖。可话到嘴边,剩下的是无奈。难道“我爱你”这样的心意唯有透过与别人的交谈才能轻易表达?此番无论讲上多少遍,也辩不过内心的凄凉。
“跟我去餐厅好不好?”夏绿蹲在她面前,双手叠放在膝盖上, 抿着唇角好半天才又说道, “不然我一整天都会很担心的。你要是再跑掉, 我没有第二颗心可以让你伤的。”
朱里的眼神时而专注时而涣散, 她看着桌子, 好像又要睡过去了。
夏绿的困惑愈来愈深,而且吴美环不是已经回老家住了, 前天去了两趟却都是找不到人。问了她的邻居也纷纷表示不知道她的去向。要不要跟朱里说说呢,夏绿举棋不定。
朱里趴在桌子上,懒懒地用指尖敲着玻璃杯,表情失魂、游离。
“那我们今天就不去上班了。”
朱里倏忽板起面孔,夏绿的做法加深了她对某些事的认知,她的眸子陡然转冷。
夏绿没有闪避这刀子一样的目光,“你这样,我才会疯掉。”说完这句话,她静默了一阵子便起身往阳台那边走去。
朱里看她烟一根接一眼抽得很凶。想要吻上她那两片软软的嘴唇的,现在却让它们焊接上叹息的雾。
太阳无动于衷地量出一个又一个的时辰。每个点滴都无法分享悲伤。
呼吸发紧,骨头彻冷。
晴天里。这爱的月食,缺了好几块。话语和感觉和沉默分庭抗礼又永远产生隔阂。
夏绿抽完了一包烟回到屋内。
朱里还是那样,那双眼睛,秀且不笑,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唇形是美妙的上弦月,却一点欢愉的感觉也没有。
虽然心情很差,夏绿还是尽量把车开得四平八稳。她四处乱转后,到了1126餐厅。
“嘿,老大。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啊?”
不问则已,一问动九霄,夏绿回魂过来,表情冷得让员工小八瞬间感到寒风呼啸,可以省很多电费不用开空调。
“内战了吧?”另一个员工用唇语和小八进行对话。
“少废话。把空调关了。”小八正色道。
夏绿进了厨房,做了好几道快炒小菜,另一个掌厨的不断被她的油喷到,眼睛也差点被闪瞎。
“啊,天啊!厨房要爆炸了,你们快去把晓兮叫过来,我沉鱼落雁,我闭月羞花,问题是我不想毁容啊……”
童晓兮受到召唤后就屁颠屁颠地赶过来了。她把餐厅门外的铁艺挂牌换成了另外一面:CLOSED
夏绿卷起袖子木木地坐在椅子上。
“怎么了?你前几天还很活泼的啊。”
“没事。天气比较热,心浮气躁了而已。”夏绿喝了一口冰茶。
“我看是因为……朱里吧。”童晓兮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发现没有朱里的踪影。
一听到这个名字,夏绿的背又僵直了一分,“不是啊。”她一手撑着下巴,叹气,“……真不明白她现在对我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问她啊。这种事一定不能含糊的。”童晓兮作沉思状,“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她很诡异……那天对我说的话也是怪怪的。”
“什么?!”夏绿险些呛到,“她对你说话了?说什么了?”
“呃,也没什么,就说我人很好很善良很天使很慈善机构很唐僧很雷锋很南丁格尔……”
“……”夏绿看鬼一样看她。
“好了,咱们不说她了。”童晓兮振臂一挥,“大伙儿,来打牌啊!斗地主啊!”
“大白天的不让我们工作,打什么牌。”夏绿直接被她打败,批评道,“玩物丧志!”
“哪的话。玩物跟丧志无关啊。”童晓兮清清嗓子,“祖国,我明天依然爱你哟!”
众人都兴致盎然地围了上来,和童晓兮击掌。
“发牌发牌啦。”
“我不懂得玩。”
“我在边上调/教你几轮。”
小八狂笑,止都止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思想很不纯洁啊。这孩子。”童晓兮睨她一眼。
“输了贴纸条啊。气氛很重要。”有人建议。
于是,这群人大白天的在厅上聚众赌博。
这景象除了不求上进外,还有那么点鸡犬不宁的意味。
相反的。朱里从那栋大楼出来后,整个人更显阴霾。
宿管科的大妈很不负责任地说,“在你超过一个礼拜没付房租的时候,你那些东西都被我打包扔了。这是你的不对!在我这,就算被外星人抓走了你也得知会一声让我知道不是?”
朱里懒得和她吵架,半是微笑,半是轻蔑。
太阳在沉落,小花园里,回旋的蜜蜂如此沉醉。
朱里枕着双臂,躺在草坪上慵懒地半睁着眼睛发呆。
一想到收藏了好几年的夏绿的照片全部不见了,她的眉头就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心结难释。
1126餐厅的赌徒们舒眉展目。
“哈哈哈,夏绿,你输得好惨。”童晓兮笑得直不起腰来。
夏绿的脸上被贴了无数张纸条,要喝一口冰茶都得掀起“盖头”来,她吐了一口气,“童晓兮,你安静点。你很吵。”
“我怎么了我。”童晓兮闹她,搓捏着她粉嫩的脸颊,“哈哈哈,手下败将手下败将手下败将。”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
大家心照不宣地倒抽一口冷气。
来的人,正是那位容貌艳丽无双又整天阴气沉沉的朱里大小姐。
“绰号‘女巫’。”小八挤眉弄眼。
怎么身边的人都喜欢给她乱取名字。夏绿用手中的扑克牌堵住小八的嘴,然后闷闷地说,“继续玩。”
朱里去冰柜里拿了一罐可乐,撕了拉环坐在角落处喝着。
果然有问题。童晓兮打量着两人的神色。嗯,夏绿可以无视掉,因为贴在她脸上的纸条实在太多了。
童晓兮走过去找朱里。
夏绿分明看到朱里对童晓兮清浅一笑,然后,她们真的在交谈。
夏绿手中的扑克牌都扭曲了。
“老大……”
“噢。到我了么?”
“是啊。刚才阿文出的牌是一对红桃K。”
“嗯,太好了,你要输了。”夏绿扔下一对红桃3自信满满对阿文说。
众人石化。
暮色沉沉。倾斜的光像教堂音乐一样沉重、压抑。
夏绿去开了灯。
大厅上的那盏灯的开关一共有三个。其中一个离夏绿很近,夏绿却偏偏走到朱里旁边开的灯。
夏绿正泰然自若地要在朱里的右边坐下,朱里很直接地把手中那听可乐放在那个座位上,于是夏绿被迫坐到童晓兮身边。也就是朱里的对面。
童晓兮都替她尴尬。
“在聊什么呢?”夏绿很自然地问。
见朱里没有搭话的意思,童晓兮答道,“天气。”
“噢。我很喜欢这个话题,那一起聊吧。”
童晓兮要泪奔了,夏绿的表情绝对是在吃醋,朱里你这招也太狠了吧。
朱里突然敲敲她的手背,指了指夏绿。
童晓兮这才发现夏绿的脸上还有一张纸条没弄掉,便伸出手去帮她摘了下来,还帮忙理了理她的刘海。
夏绿的眉一瞬聚拢起来,乌云密布,她觉得自己算是看出来了,朱里竟然在撮合她和童晓兮!
然后朱里像鸣金收兵一样,眸子矜持冷淡地扫了她们俩一眼,跟检阅似的,接着功成身退,起身往大门外走。
目光一旦迟钝,便不可能伪装出喜悦,夏绿冷笑了。生气了。
童晓兮特无辜地咬杯子。
“你站住。”夏绿追了出去。
“嗨!夏绿!你手机忘了拿。”童晓兮叫道。
“谢了。”夏绿的表情焦急。
“她都那个态度了你还想问她什么。”童晓兮看不过去,不由得大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不爱你了呢?!”
这句话无情地掸开了夏绿心里存着的所有期待,把温柔也抹去。
云彩憔悴而稀薄,夜风骤起。
夏绿眼中的光芒被震惊和失望掩盖。
童晓兮的手触摸她的脸,难过地说,“如果她不爱你了,你怎么办?”她心疼地吻上她。情不自禁别样深情。
朱里在远处看着。眉梢轻挑,手却渐渐蜷成一个拳头。她转身加快步伐。内心矛盾,无奈,愤怒!又为什么想起嬉笑玩闹的时光?时间啊你别再推移了好么。夏绿,还以为哪天可以再从你身后突然跳出来吓你,还以为可以在偷拍的照片旁书写孤独的悸动,还以为飞机掠过云端的时候我可以拉着你大叫,快看!白色的影子好漂亮啊!然而……现在的我,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这样泄了气……多么不甘心。
夏绿推开了童晓兮,抹了抹自己的嘴唇,“我要听她亲口说。”她义无反顾地朝前跑去。
童晓兮蹲在原地,泫然而泣,风都是辛辣的,还未来得及享受那一吻的甜蜜现实就将它打蔫。打残。
“朱里!我叫你站住!”夏绿的情绪爆发了,她使劲地要去拽住朱里的手,没想到的是,朱里反手握住她的掌心。
疼。夏绿轻嘶一声。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是那个该死的精神病院的错,那我就去摧毁它!如果……是因为沈华清,那我,我想听你亲口说……”
“说什么?!”朱里停住脚步,身后的夏绿差点撞上她。她目露凶光,不怀好意,“说说看,我现在比你还生气。说点好听的。”
“我更生气。”夏绿毫不示弱,“朱里,你这个蛇蝎女人,真的是不可理喻,真的是坏到家了!你总是这么的任性,任性地要和我在一起,又任性地抛下我。从来都不会顾及我的感受!”
两人怒目相视。
大树嗡鸣着。几片枯叶从脚边匆匆掠过。
夏绿说,“你不爱我了,对吧。”
朱里万万没料到是这样的一句话,她别过头,死死拉着夏绿往车库那边走去。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夏绿的手都被她捏得乌青了。虎口也痛。
“你不爱我了。”夏绿几乎确信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魔咒,让朱里的身子一颤。
“为什么又不说话了?”夏绿的表情冷若冰霜。
“车钥匙,给我。”
“好啊。”夏绿想看她玩什么把戏。
接过了车钥匙,朱里把夏绿扔到副驾驶座上,自己当起了司机。
她踩下油门,一路飙车。
夏绿的心脏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手足无措地系着安全带。
朱里的眼神凝定,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抖了一下。
突如其来的刹车声。车子草率地歪向大马路的一边。终于停下了。
“夏绿,你知道么?”朱里修长的手指勾住夏绿的下巴,夏绿还没反应过来,她又马上丢过一句话,“这个世上最没有资格对我说那句话的人是你。”
夏绿正要还口。
朱里抢先说道,“你惹到我了。”天大的怒火栖息在她的凤眸。
“很巧啊。”夏绿的怒火绝对不会比她的小,“你也惹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