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四月, 康熙从畅春园回宫不久,我的长兄额伦特因军功卓越被封为西安将军,入京领职谢恩, 康熙特别恩准我们兄妹在官驿见上一面。我领了腰牌, 坐上一项软轿, 在这个初夏的午后出宫去见我那从未见过面的长兄, 不能不说心里总是很紧张,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毕竟我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到紫菁的家人。晃荡在软轿内,额头竟开始有些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来。
终于见到一身青袍的额伦时, 他早已得了消息,在官驿外等着了, 这样让我没有认错人的机会。刚一下轿, 他便迎了上来,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并没有我想像中武将的威武风尘, 却凭空多了几份书生的儒雅与飘逸。见我从轿里出来,赶忙起身迎了上来,待走得近了,反倒站住了不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眼光中流露出的是一种关切、一种亲情。我知道他是我的兄长, 依礼节是该给他见礼的, 于是盈盈一拜!
谁知这一拜, 倒像是把他吓了一跳似的, 一面连忙扶起我,一面笑道:“如今你在皇上身边当差, 果然连规矩都多了起来,以前在家的时候,连阿玛面前你都……”说到这儿,他本是笑意满满的脸上,却又突然黯了下来,顿了顿接着说:“在宫里这几年,受了不少委屈吧?”一股暖流涌了上来,我笑着摇头:“以前在娘娘身边当差,娘娘当自家女儿一般,如今在皇上身边当差,更不曾受什么委屈,如今大了,学些规矩也是应该的!”
额伦特听我这么一说,幑微笑了笑,与我一同往屋内走去,一面走,一面问起定妃、十二和宫里的情况,我也就有些含含糊糊的答了,待我们都坐下,他却叹道:“你变了!”我一惊,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心中未免想想,难道是这话里之间,让他觉得了什么异样吗?尴尬的静默了好一会,我垂着眼睑,柔声说道:“在宫里呆了几年,自然变了,哪能还像以前一样由着性子呢……”
额伦特正端起方几上的茶杯,闻言轻笑了一声:“这说话的语气倒是一点没变!”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想到,难不成紫菁以前说话也我这个样子吗?想岔开话题,于是出声问道:“阿玛好吗?”额伦特呷了一口茶,接过话去说道:“阿玛知道我要进京,托人捎了信来,特意叫我一定要来好好看看你,他自你进宫后,十分地想念于你……阿玛膝下就我们兄妹三人,我和你二哥又都领兵在外,只有你从小一直跟在阿玛身边……家里就你一个女孩,由不得阿玛最是心疼你!如今他又不能时常进京来看你,你便该多多写信回去,免他时时挂念于你!”
我闻言心里想着自己也许真的应该替紫菁多尽一份为人子女的孝心。一时间竟突然有种找到组织的感觉,原来被家人牵挂的感觉是这样窝心啊。我点了点头,冲着他微微一笑:“知道了,是紫菁不孝,以后我会常给阿玛去信报平安的。”额伦特接着说道:“阿玛还听说你在皇上身边当差,这本是别人眼红的好差事,可是这里面的难处也是无法为外人道的,加上宫里上上下下还有娘娘、阿哥要应对,若想要在这许多人里保个自身的平安,想必在这里头不知道又受了多少闲气!”
额伦特一席话说下来,我心内想到,额伦特这么说,想必是这次进京,听到了些什么风言风语的,于是问道“哥哥这次进京,可是听到什么闲言风语?”额伦特闻言,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手却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接着说道:“阿玛、我和你二哥从来也没想过靠着你嫁进皇家来为家里赢得显贵尊荣,所以你也别担心,过几年到了放出宫家去的时候,你还是阿玛宠爱的小女儿,还是我和你二哥的小妹!”
我听着他的一番话,知道他凭着自己的赫赫军功被封作了西安将军,进京受封,如今在京里听了些闲言碎语,自然有些不服扡,想到这儿,柔声对他说道:“哥哥如今正值青年,便已是镇守一方的威武将军,自该翱翔远驾,御风冷然,阜击万里,鹃搏九天!岂不比在这里为这些外人嚼舌根的话而自烦自挠来得痛快自在!到那时,谁又能将只字片语的菲薄之言加诸于身?”额伦特听我一席话,猛地一拍小几,叫道:“好!痛快,我枉自虚长妹妹几岁,倒没有妹妹看得透彻了!”顿了顿,额伦特接着说道:“如今看来,妹妹这几年宫里历练着,也不是全没好处的!”
从官驿出来,坐在轿里经过长安大街的时候,天色尚早,我撩开轿帘向外看去,虽是日里,长安大街上仍然热闹非凡,我心中一动,想起以前那个热闹的元宵灯节夜晚,五彩的花灯,璀灿的焰火,如玉的容颜,浓墨般化不开的黑眸,时常挂出浅弧型的嘴角,和那总是牵引和等待着我的那温润的手,如今仿佛在一夜之间,如迷离的雾一般消散,变得离我那么遥远,远到看不清,想不透了。
叫轿夫在前面路口等我,自己则下骄慢慢走走看看。正坠入无边思绪的时候,一个没留神,撞上迎面而来的一个人!还没看清楚,就听见一个熟悉的粗嗓门骂道:“谁这么不长眼睛……”我一抬头,见十阿哥正捂着被我撞到的下颌眦牙裂嘴的叫唤。我揉着额头笑道:“眼睛是长了,可惜没长在头顶上……”十阿哥定晴一看,见是我站在那瞧着他笑,一时间有火也忍了,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出宫来了?跑出来在这儿闲逛?”
我笑道:“我兄长额伦特来了,皇上准我出宫一见,倒是你,怎么也会在这儿呢?”十阿哥见四周人多,撇了我一眼,将我拉到路边问道:“我出宫来办些事,对了,你就这么来见额伦特了?”我朝路的前方噜了噜嘴:“喏,轿夫不是在前边路口等着吗,我难得出宫来一趟,看着这街上热闹非凡的,想逛逛再回宫去?”十阿哥朝前看了一眼,有些不以为然,出声说道:“你自个儿小心些,别误了回宫的时候,我先走了……”
说着转身而去,谁知刚走了两步,想了起什么似的,又转身走了回来,像是有些颇不放心的问我:“你身边连个丫头都没带,就这么在大街上逛着,没的回头遇上什么事!”我知道他准是想起上回在杭州打架的事来,掩嘴而笑,却并不理他,径直走自己的:“这是天子脚下,你当是杭州呢,哪里有这么多的状况发生?你不是还有事吗,快去办你的事是正经……”十阿哥跟了上来,皱着眉说道:“算了,我也不急,我陪你走走,一会我送你回宫去了,再去办事也不迟!”我闻言停下来看着他,笑道:“不用了……”十阿哥眼睛一翻,别开头不理我,但仍然跟在我身侧。
我看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一个粗中有细的大男人,虽然嘴笨又鲁莽了些,心肠倒还是不错的。我见他也不跟我说话,只是跟着我走,也就不理他,只管自己走走停停,听听看看的。过了好一会儿,十阿哥终于忍无可忍地叫道:“宫里该下钥了吧……”我‘噗哧’笑了一声,对他摇头说道:“时候还早呢……”顿了顿,我冲还在愣神的十阿哥摇头说道:“早说让你去办你的事是正经……”
十阿哥听了不以为然的冷哼了一声,却仍然跟着我,我笑着往前走去。正走着我抬眼瞧见看到前面有一家叫‘集宝斋’的古玩店,店面含蓄内敛,毫不张扬,但又很有些韵味,想着说不定还有些宝贝,于是就信步逛了进去。那老板迎了出来,抬眼看了我和身后的十阿哥一眼,愣了一下,忙热情的跟我寒喧了几句,问道:“姑娘想买点什么?”我四处打量一番,随口说道:“还没想好,只是随便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老板笑道:“姑娘请随便看,看中什么,只管开口就是!”我闻言,点了点头,四处看了起来,十阿哥已经在店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老板见状忙吩咐给十阿哥上茶,十阿哥喝着茶不作声。我瞧这店里的古玩、玉器数量不是特别多,但皆不属凡品,其中更有些精品并不比我往常在宫里看到的、接触到的差多少,直看得我有些结瞠目结舌,心中连连想到,只怕这些珍品的价格也是不凡吧,于是顺手指着其中一个尚不算太打眼的鹰状的小金牌问道:“老板,这是什么?”
老板凑过来看了看,堆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是北宋时契丹人王族的徽章,存世的极少,像这样完好的一块更是极为罕见的!”我笑道:“北宋?契丹?王族?”心里却想,这老板可真会编故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这鹰的图形做功倒还是不错的,跟什么北宋、契丹全不相干罢了。我问道:“多少银子肯卖?”老板讨好的伸出五个手指:“五百两!”我闻言惊呼出声:“五百两?这个小金牌要五百两?!”
老板听我这么一说,有些尴尬地看了看一旁的十阿哥,奇怪的是一旁的十阿哥只是埋头喝茶,并不出声。老板又看着我说道:“看姑娘也是识货的行家,我就……”看着老板咬牙的样子,我忙出声打断他:“不用你为难,也千万别忍痛割爱,我也就随口问问的,可出不起什么好价钱的……”说完转身就走,十阿哥见状也跟了上来,出门后我问道:“老板认识你?”十阿哥闻言瞪着大眼睛盯了我一眼,愣着点了点头:“这本是九哥的铺子,老板自然认得我!”我听他这么一说,笑道:“难怪你都不肯出声呢!”
十阿哥哼了一声,却不说话,我却回身挑眉笑看着他:“那你不用装不认识啊,难不成还怕我用你的面子强要了他的东西不成?”十阿哥一听,顿时火了,怒道:“什么装不认识,我也没说不认识不是?再说,你难道还不明白九哥对你的心,若他知道你喜欢那破金牌,别说五百两,就是值五千两他都愿意送给你!”我一听他这话,心里一恼,一甩手,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说道:“你就会说这些没头没脑的浑话……”
十阿哥冲上来挡住我,红着脖子怒道:“你倒说说,我说的这是浑话吗?”我瞪着他,怒道:“这难道不是浑话吗?”我见他瞪着眼睛不作声,推开他继续往前走,十阿哥见状又将我挡了下来:“我说的是实话!”闻言我叹了口气,软下声来说道:“皇上是为了什么将我放在身边当差,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如今却还在这么胡吣?今儿个金牌的事你也别跟九爷提,我也只是顺口问问,作不得数的。”
十阿哥听了我的话,似乎想了想,木然的点了点头,竟微叹了口气说道:“九哥自从对你上了心,我还从未见他这样对过一个女人!我看他如今为了你,别说是金银钱财,怕是连什么都可以不顾了!”我闻言皱着眉还未答话,十阿哥倒先冲我摆着手,接着说道:“算了,你也不必说什么了,你们女人家的心思多,谁搞得清楚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看他木纳的模样,想着他想都没想就一股脑倒出来的那些话,叹了口气,想笑又不敢笑,想恼也无从恼起。
我停下脚步,在树荫下站了会儿,回头对十阿哥说道:“十爷以后对谁都不要再说这样的浑话了……十爷应该明白,祸从口出这个理儿吧?这些话,你对我说,本无他意,全是一片好心,但若是让别有居心的人听了去,误传到皇上那里,我一个丫头受罚倒是事小,十爷就不怕给你那九哥惹麻烦?”十阿哥一听我这话,顿时有些泄气,赶上来,冲我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后不提就是……”我闻言也不再说话,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就走。十阿哥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到了路口,我挑着轿帘回头对杵在一旁的十阿哥说道:“今儿个辛苦你了,快去办你的事吧,我这就回宫了……”十阿哥想了想,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跺了跺脚,嘟囔了一句:“算了……”就转身走了。放下帘子,坐在软骄里,晃晃悠悠的一路往宫里走去,心里却因为十阿哥的那些话而感到有些发堵。对九阿哥的情,我不是不知道,但我给不了他任何回应,也不能给他任何回应。
从七月跟随康熙到塞外行围,一直到八月,塞外日里的气温还是居高不下,我也被晒得有些懒懒的,成日里除了在康熙身边当差,便躲在自己的帐篷里翻书,一来怕热,二来怕碰见不想碰见的人,想起不愿想起的心事。但总是窝在帐篷里也烦闷,这一日午后湿闷,毒日头也躲在了云后,我便捡着人少的道信步住营帐区外围走去。夏日的青草香味在这有些湿润的空气中甚至有了一种甜甜的味道,听见远处传来潺潺溪流的声音,带着一种雀跃,一种清澈、一种欢快。
循着那溪流的声音,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果然看见在树荫的掩映下,一条清澈的溪流从远处蔓延而至,到了我的脚下。汩汩声此刻听起来尤如泉水的叮咚声般那样扣人心弦,待靠得近了,见四下无人,便捡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脱了鞋袜浸在溪水中,伸手掬了一捧清凉的溪水轻拍在有些发烫的脸颊上,原先的闷热、汗意顿去,遂又掏出手绢在沁凉沁凉的溪流中浸湿了,轻拧了拧,就平敷在了自己的脸上。顿时之间,清爽沁凉的感觉直入心脾,一扫多日淤积的烦闷与燥热。
正自得意的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你倒是挺会找自在的!”我闻言一惊,忙想伸手揭开覆在脸上的湿手绢,却被来人抢先一步,伸了揭了过去。眼睛上突然少了手绢的覆盖,被白晃晃的日光一炫,刺目的有些睁不开眼,只得微眯着眼睛看向来人。却见站在我对面的不正是面如冠玉的九阿哥却又是谁?此刻从他背后透出的阳光更将他衬托得越发的俊美无俦了。一时间,倒是我愣了一下,忘了还要给他福礼问安,只是笑吟吟的瞧着他。
九阿哥也不出声,只是自顾自的在我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手里攥着我的那方湿手绢,一圈一圈地绕在他的手指上。见状,我有些羞红了脸,想着此刻要行礼也晚了,干脆就坐着不动,望着他问道:“九爷今儿个怎么没去射箭?”九阿哥侧头正看着我在溪流中搅动着的一双脚,听我这么一问,头也没抬地笑着哼了哼,并不作答,却反问道:“你刚才哼的是什么曲?”
我一愣,摇头笑道:“随口哼着玩的,哪里是什么曲儿?”九阿哥听我这么一说,也不以为意,停了停看着我的脚说道:“别为了贪凉总这么泡着,小心伤了腿!风湿入骨可不闹着玩的!”我闻言一面忙着点头,一面将双腿从溪水中抬了出来,搁在面前的一块小石头上晒着,突然想着自己的那块湿手绢还攥在九阿哥的手里,于是看了看他手中的湿手绢,又抬眼向他的眼睛望去,示意他将手绢还我。九阿哥却像故意不明白似的,嘴角噙着笑,就是不看我。我顿时有些气馁,只得出声说道:“九爷将帕子给我吧,我想再洗洗!”
九阿哥此刻不仅嘴角噙着笑,连眼角也满是笑意,像是很得意似的,摇头笑了起来,顿了顿,从怀里掏了块东西出来,握在手心里,将手伸到我的面前,才缓缓将手心展开了来。我低头一看,却见正是我在他的那间‘集宝斋’的古玩店里看中后问了问价的鹰形金牌!“我用这个换你的帕子,如何?”我心内一惊,脸上却是一沉,埋头将鞋袜穿上,微蹙着眉瞟了他一眼,却并不说话,只是转身走自己的。
九阿哥见状忙跟了上来,在我身侧急道:“你别恼,是佟掌柜说老十陪着一位姑娘到店里来的事,我估摸着除了你也没别人了,所以特地替你留着,今儿个才得空给你罢了!倒是老十难得的嘴紧,我问他,脸都涨红了也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肯说!”听他说起十阿哥涨红了脸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停了下来,侧头瞧着九阿哥的模样,心内却想到九阿哥原来是会错了意,以为我是为了这个生气。
想到这儿,不由得收了笑意,正想说话,却突然发现天空正一点一点奇怪的暗了下来,我和九阿哥都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去,却见此刻天空中正发生难得一见的日食!我见九阿哥仰着头一动不动,想也没怎么想伸手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树荫下,刚站好,却见他已低头兴致勃勃的看着我,我嘴一撇,轻声嘀咕道:“这么站在日头下,也不怕得青光眼、皮肤癌……”话未说完,九可哥却像是听见了些什么,笑问道:“你说什么?”我也不理他,头也没抬地自言自语道:“今儿是什么日子,竟会有日食?”
“今儿是八月二十七!”我听九阿哥这么一说,却有些恍然大悟,猛地抬头看着他说道:“今儿不是你的生辰好日子吗?”九阿哥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似乎又想了想,将一直握在手心里那块小金牌又伸到我眼前:“那你就收下吧!”我推开他的手嗔道:“哪有爷过生日,丫头收礼的理?”九阿哥轻柔却不容我回避的反握住我的手,笑道:“这是我的心愿,你就当送个心愿当我的寿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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