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醒来的时候,先感觉到全身都有些不舒服,她有些茫然的动了动,才察觉到了缘故——身上繁琐的衣裙,原来她竟是和衣睡了一晚?
头顶藕色烟罗珍珠帐,帐子角上坠了祥云与并蒂莲开的香囊,帐中充斥着旖旎糜烂的香气,在她身上盖着的一床绣着和合二仙海棠红丝被更是让她皱起眉,她没有立刻动作或出声,而是仔细回忆起失去知觉前的经过——在离开平康坊回宫的路上,因薛氏的提醒而折回,见到杜拂日,后者请她单独一晤,答应告诉她郭家之事……接下来呢?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元秀正欲起身,却忽然发现帐外有人,她一惊,已经听到杜拂日隔着帐子轻声问道:“贵主可是醒了?我去唤人来替你梳洗?”
“……采蓝和大娘呢?”因着昏睡了一夜的缘故,元秀的嗓子有些发哑,外面立刻传来了斟茶的声音,少顷,帐子被揭开,杜拂日双手捧了一盏茶递入,他仍旧穿着昨日的衣衫,连佩饰都没有改变,显然是在此守了一夜,但神态之中却无疲乏之色,元秀倒有些吃不准他这一夜究竟是怎么过的了。
见他亲自捧来茶水,元秀非但不喜,反而心中暗惊,看着他手里的茶水便迟迟不敢去饮用,只是仍旧哑着嗓子追问:“你叫她们来伺候便是。”
杜拂日见她一直不接,便将茶碗小心放在了榻上空处,这才回答道:“贵主忘记了么?昨晚你已经将他们都打发自去了,这里是迷神阁。”
“迷神阁?”元秀倒没有十分吃惊,她虽然还没看清帐外情景,但看这帐中这些又是并蒂莲开、又是和合二仙,再加上帐中香气的旖旎糜烂,也多少猜到了些,只是疑惑的盯着杜拂日问,“本宫怎会在此?”
杜拂日淡然笑道:“贵主嗓子有些哑了,不如先喝些水润一润,也好听我说一下昨晚发生之事!”
“昨晚?!”元秀面色一变,也顾不得他就在面前,当即伸手摸向了自己腰间——她腰上丝绦系法特别,如今还是一模一样,这才吐了口气,仍旧带了一丝紧张问,“昨晚怎的了?”
“……”杜拂日有些啼笑皆非,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我虽然不敢自居君子,但如此宵小之事,却也不至于为之!”
元秀仍旧警觉的看着他,杜拂日复递过了茶水,她这回犹豫了片刻,究竟还是喝了一小口,这不是她为杜拂日一句话说服,而是察觉到了杜拂日的态度似隐隐有了些变化——他说,不至于为之,而不是不敢为之——作为帝女,元秀自幼常听的便是身边人谦称自己如何如何卑微,因此不敢如何如何……不敢与不至于的区别,对于久居上位者来说,格外敏感。
而她的尊贵来自于皇室,正统的金枝玉叶,倘若杜拂日不在乎这一重的身份,那么以杜拂日的身手,两人之间的主动权将立刻倒转,如今是他第二次让自己喝水,若是继续拒绝下去,撕破了脸,反而不便迂回。
杜拂日见她接过了茶碗,便直起身来,将帐子重新放下,此地是迷神阁,虽然是燕九怀原本住的地方,但东西却都是燕九怀故意新置的,这烟罗珍珠帐犹如薄雾一般,将欲遮还现四个字诠释得极为淋漓尽致,虽然如此,杜拂日此举也让元秀心下略宽,至少看起来他不打算无礼。
只是元秀捧着水慢慢喝着,心中却反复思索着自己如何会在此处?而采蓝与薛氏居然不见踪迹,若非此刻在这里的是杜拂日,她一定要怀疑到燕九怀身上去,一时间不觉又是懊恼,对杜拂日的印象也迅速差了下来,正要出言试探,却听帐外杜拂日缓缓一句“昨晚贵主执意回宫,因此我才以迷神香将贵主强行留下”让她顿时一个激灵!
生长宫闱的经验让她立刻抓到了重点,连问也没问迷神香,单刀直入:“昨晚宫里发生了什么!”
杜拂日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平静道:“邱逢祥以今上昏庸无道为名举兵,如今群臣及宗室诸王都已经到了太极殿上议论此事。”
元秀脑中嗡的一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渐渐恢复了意识,却感觉到自己靠在了一人怀中,清冽的必粟香气冲淡了四周的旖旎气息,让她知道身后所靠之人的身份,顿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元秀一用力,将他推了开来——杜拂日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对帐外道:“将药端来。”说话间,元秀注意到了他指间所拈的毫光,似是针石之物,但随即被他拢入袖中。
帐外一个小小女郎捧进一只秘色瓷碗,碗中药汁色如浓墨,散发出明显的苦味,小云儿好奇的打量着元秀,目中透露出隐隐的惊艳之色,杜拂日伸手接过了碗,对她的失礼倒也未责备,温言问道:“贵主梳洗的水备好了么?”
“……我这就去拿。”小云儿打量元秀打量的入神,这会被他连问两次才恍然惊醒,吐了吐舌头,快步跑了出去。
元秀知她多半是迷神阁中女婢,也无心多问,只是盯住了杜拂日,目光冰冷:“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杜拂日神态镇定声色纹丝不动,缓缓道:“方才朝议已经到了新君人选上面,如今齐王、琼王、韩王都有人支持,因邱逢祥与我叔父都尚未发表意见,此刻还不清楚结果,不过丰淳帝已被尊为太上皇,确定移居兴庆宫……”
“无耻!”元秀怒不可遏,抓到手边瓷枕,想也不想向他砸了过去,杜拂日端坐不动,眼看就要被砸中前额,却见帐外忽然飞来一物,将那瓷枕击了个粉碎!
元秀因就在旁,险些被几块碎瓷溅伤,杜拂日眼疾手快,屈指连弹,将飞向她的碎瓷皆拨开,却见燕九怀双手拢在袖中、面色不豫的走了进来,皱眉道:“师兄就算是想要让贵主出气,也不该选现在吧?”
“你怎来了?”杜拂日看了他一眼。
燕九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漫不经心的道:“杜老狐狸着你过去,贵主这边我来照拂罢。”
“不要失礼。”杜拂日拆开信笺匆匆扫了一眼,随即双手一揉,淡淡的叮嘱了他一句,便起身离去。
元秀目光一闪,喝道:“你去做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想要爬起,只是方才杜拂日所言的消息委实过大,急火攻心之下,虽然暂时醒来,却四肢酸软,一个动作竟是一晃,差点没摔到榻下,杜拂日耳力过人,未曾回头便知道情况,当下长袖拂出,将她一托才稳住。
“不过一晚,公主殿下就与我师兄如此难分难舍了?”见状,燕九怀忽然抱着膀臂,似笑非笑的插了一句,元秀差点没气晕过去!只听杜拂日匆匆道:“贵主稍安勿躁,待我回来再说。”语罢,急步而去!
房中只剩了元秀并燕九怀,那去备水的女婢还未回来,元秀此刻却顾不得畏惧燕九怀,厉声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什么真的?”燕九怀懒洋洋的就着榻沿坐了下来,他这满不在乎又略带暧昧的举止若是往日元秀定然恨之入骨,这会却是全没了心思去计较,只是咬牙切齿的道:“昨晚……宫变?!”
后面两个字说的轻微到了几不可闻的地步,燕九怀若非耳力也算不差,如今又坐得近,差点没听清楚,闻言欣然点头道:“哦,他已经告诉你了么?也难怪你方才要拿瓷枕砸他了!”
元秀伸手按住了胸口,差不多是尖叫道:“怎会如此!”
“这事主要是邱逢祥干的。”燕九怀说了一句,便住了口,元秀听了半晌见他目光灼灼的盯住了自己胸前昨儿没有摘下来的璎珞圈上,立刻会意,这会也管不了叱他趁火打劫,摘下递过去,果然燕九怀眉开眼笑的收进怀里,这才心满意足的继续说下去,“若是要怪邱逢祥一个人却也太冤枉了他,没有杜老狐狸允许,他就是再恨今上……哦不对,如今该是太上皇了,邱逢祥再怎么想叫太上皇退位,没有杜老狐狸准许,他也不敢直接逼宫!杜老狐狸权倾朝野四个字可不是平白来的,新朝到现在不过三年有余,再者就算其他人忘记了杜老狐狸的手段,邱逢祥也不敢忘……”
元秀这会已经没心思去听他罗嗦,打断道:“他们是用什么理由废弃了本宫的五哥?”
“理由?”提起此事燕九怀的脸色蓦然变得冰冷,半晌才冷冷道,“太上皇无道,罔顾黎庶生死!”
“胡说八道!”元秀怒极反笑,“今上从登基时起,夙兴夜寐、事事躬亲,勤政之名朝野皆知!如此人君也算无道,那么从古以来的明君却要怎么个样子!?”燕九怀称呼改口改的快,这会就算丰淳已经无力回天,但诏书尚未公布天下,他已经一口一个太上皇,元秀却是不承认的,依旧以今上呼之。
燕九怀认真思索了下,诚恳道:“你说的夙什么妹我听不懂,后面的事事躬亲也只能猜到一点,不过勤政二字我算是听明白了,这个说的倒也是不错的,太上皇听说从登基后便未曾旷朝一日。”说到此处,他眯起眼,露出似笑非笑之色,“不过公主殿下想必也该知道,勤政……未必无道吧?我虽然认字不多,也不耐烦看什么书,可也听人说过商时纣王之事,纣王上朝时有臣子谏他所为,他便当殿使人以重刑惩之,若是这样的勤政我瞧还是少上几次朝的好!”
元秀差不多是咬牙切齿道:“今上几时以苛刑待下了?”
“黄河决口引起的换田之事你可知道?”燕九怀蓦然凑到了她耳畔,恻恻道,“民变之事闹大了,太上皇与韦造委实压不下来了,连邱逢祥都屡谏不成一怒起兵逼宫了……如此昏君,公主殿下你说还留着他做什么呢?”
“黄河决口?”元秀一脸懵懂……
燕九怀饶有兴趣的坐回原处,微笑道:“所以,公主殿下自以为聪慧,却不想全然落在了杜老狐狸的算计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