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天又降了场喜雨,把地浇了个透,人们便闲暇几天。红菱的肚子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大,她已经在做小衣服了。进入盛夏,天开始闷热难耐,人们吃了晚饭,就在村口的槐树底下纳凉,歇息。树上的果实开始挂色,苹果,梨,还有柿子。田里的蝈蝈在欢快的鸣唱,今年的夏季收成虽然被国军打扰,但是还有秋季,秋季依然丰收在望。人们憧憬着,议论着,盼望着。一天晚上,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鞭炮声,而且越响越烈,越响越大。正想问问,就有人飞跑过来,跳着脚喊:“快放炮快放炮,日本人投降了,中国胜利啦!”
大家就跟着跳起来。有鞭炮的就跑回家去拿鞭炮,有人开始大喊大叫。不一会儿,鞭炮齐鸣,震得树梢都在动。不放炮的都跑出来,议论着,喊叫着,跑步传着话,欢快的笑,欢快的哭。第二天,人们也不下地,都给自己放假。有的人仍在流泪,有的人愉快的哼唱,有的人吹着口哨。贵生也和大家一样高兴,他和乔家两个哥哥一起买来许多鞭炮回来燃放,放得大街小巷处都是硝烟……
日本人投降了,许多人便动起了回家的念头。听说,家乡的黄河准备回复故道,政府也准备每天发一班车,免费送难民们回家。于是,没种地的,能走的便开始三三两两的商量着回家乡去,有地的没办法,得等收了秋才能走。扛活的有的能走,有的东家没人,就得等收了秋才能放人。
贵生也不能走,乔家太需要人了。乔家虽有儿子,但贵生是女婿,也是自己人。他又是顶梁柱。乔家地多,两个兄长也不希望他走。但是贵生实在想走,他已经出来三年了,家里什么样子了?老娘还好吗?小妹还好吗?她们老的老小的小,熬过来了吗?还有翠翠,翠翠是不是回家了呢?她的娘怎么样了?贵生夜里睡不着,内心反复想着这些事。
但是,眼看着满地的庄稼,他不能提。乔家对他不薄,他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走。怎么着也得等收了秋以后再跟老太太商量。他不想表露出来,处处小心着。但是他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红菱都看在眼里。可是红菱没有主意,她不知该怎么办。要按她自己的想法,她是不想离开的,她在这个家已经习惯了。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贵生如果不走,她是非常乐意的。但是她也记得爹爹临死前说过的话,让贵生带着她回他的河南老家去,如果贵生要带她走,她必须走。她已经是他的人,他说啥就是啥,没有她选择的余地。今生今世,她生死都是程家的人。她虽小,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唯一不便的,她现在已经怀孕了,身体不好,行走不便。万一有个闪失,对不起贵生,也对不起死去的爹爹。
贵生下地干活,她就到娘的屋子里说闲话,跟娘说说贵生的心事,贵生的挂念。乔老太太并不糊涂,她思考了几天,就断然对红菱说:“你们回他的老家吧。”
红菱不相信娘会这样想,说:“娘,你真的要让我们走?”
老太太说:“你们走吧,日本人走了,他家里也不旱了,能种庄稼了,你们还是回他家吧,那里才是你们的家。”
红菱不知说什么好。晚上跟贵生一说,贵生也诧异:“娘真的让咱们走?”
红菱点点头。
“那咱家这么多地怎么办?”
“有咱哥呢,大不了多雇几个人,再不行,就租给人家种嘛。”
贵生想想也是。这天底下哪有离不开的人呢。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他嘲笑自己原来想多了。既然老太太同意了,两个哥哥想必也不阻拦,那就走吧。跟吕铁和玉兰说说,他们又喜又忧。喜的是他们能回家了,忧的是玉兰没了熟人,也不能和他们一起回家。吕铁是本地人,不可能跟着玉兰回河南去。
老太太一发话,贵生就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了。好在不用带什么东西,收拾一下就能走。现在刚刚过了八月十五,天还很热,即使没有火车,走也能走回去。
说走就走。家里还有马车,就让大哥长贵赶着,送他们去渭南。
渭南是个小站,候车室都没有。售票室的门关着,没有人,大家就蹲在路边等候。搭车的人不少,三三两两过来的人都是回河南老家的,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象老熟人似的打着招呼,很自然的就结成了伴。
火车来了,大家一窝蜂地跑上前去。火车却不停,停下也不开门。车厢里坐满了一队队的士兵。等了一天,也没有火车停下来。贵生着急,跺着脚骂。
傍晚,有一列火车停下来了,从车上下来一个军官,挥舞着胳膊对路边的人喊:“让开让开,堵在这里干什么,找死呀。”
贵生凑过去,赔着笑问:“老总,怎么没有客车停下来?”
军官斜着眼说:“哪有客车,现在战事这么紧,拉部队还没车呢,让开让开。”然后一挥手,一队士兵就跳下来,列队站好,报了数,鱼贯而出。
火车又开走了。长贵说:“要不,咱还回去吧,等几天再来。”贵生说:“不行,这么远的路,好不容易来了,再走回去,岂不是太窝囊!”
长贵说:“那没车怎么办。”
贵生说:“我走也要走回去。”
红菱却说:“我这个样子,能走那么远的路吗?”
贵生说:“我们就赶着马车回去,我来时,老家就有赶着马车来逃荒的。”
长贵迟疑地说:“这么远的路,要走到哪年哪月呀。”
贵生说:“走一天是一天,走一天离家就近一天,不怕。”
长贵不能再说啥。第二天,长贵把牲口和小马车留下,自己回去了。
贵生出来几年,已学会了各种生活本领,驾驭这匹小马也得心应手。红色的小红马象一个听话的奴仆,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第一天,就走出了八十里。第二天,又走了八十里,轻轻松松,毫不紧张。傍晚时分,到了潼关。贵生找到一个干店,给它加料补偿。摸着它的鬃毛,象兄弟一样拍拍它的头。小红马也兴奋的打着响鼻,在他的胸前蹭几下。
晚上,红菱依偎在贵生的臂弯里,向往地说:“哥,咱妈会不会喜欢我?”
贵生说:“会的,会的,咱妈最会疼人了。”
红菱却叹了口气,说:“咱妈心里想的不会是我,她想的肯定是翠翠。”
贵生的心头忽地动了一下,拍拍她说:“别多想,都过去了。”
不一会儿,红菱就拉起了细细的匀称的鼻息声。
半夜里,起风了。贵生爬起来,到马棚看了看,小红马已经吃饱,正在打盹。看到贵生,欢迎似的甩了甩头,打了个响鼻。贵生又拍拍它,继续回屋睡觉。
天亮时分,贵生被一阵喧闹惊醒。房东掌柜的快步跑过来说:“客官,快起来吧,外面有个军爷要征你的马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