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卫悠迷糊中只觉得额间一阵清凉,抬手抚去,却似有冰冷的物体覆盖。
顿时惊醒, 她睁眸, 连声呼唤洛少谦的名字, 却无应答之声。
目光一扫, 竟然是堂皇庄严的宫室。
她微微偏首, 窗外尚余夜痕,月光浅浅投射在室内,苍白的色泽, 仿佛幽幻溟濛。
“你醒了……”清朗愉悦的声音忽然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她心下微微一凛,勉强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总算看清了眼前的人:柔和却线条分明的轮廓勾勒出一张莹润如美玉的脸庞, 虽然极其年轻, 但一双眼却透着与主人实际年龄不符的睿智与沉稳,薄而漂亮的唇线令他看上去格外冷漠、严肃。
是他, 她曾在青涩时光中极力呵护的弟弟。
“少谦呢?”她头疼欲裂,但还是尽力避开他伸出的一只手,然指尖滑过他手上肌肤时,感觉沁凉。
刚才覆在她额间的便是这只手?
挣扎着起身,避开他的视线, 行至窗前, 立于皎皎光影中, 望着天边上尚未完全消去的夜色, 眉间有一抹明显的愁绪, 似不期待他的回答,只自言自语地自嘲:“悍鸟仍在, 陛下却自藏良弓,以次代之,难道在陛下心中,那姓封的已能与洛少谦比肩了么?”
庞大的殿内实在太空,于是说话便有了回音,声音飘渺而空灵。
“太医替你把了脉,说是受惊过渡,需要好生静养。”卫逸淡淡的笑道,既不承认亦不否认。从始至终,他的眼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脸,那是张何其平静的脸庞……清冷的眸,雪白的颊,泛着珊瑚色光泽的唇倔强地抿着……
“无惊,只是寒,能在永宁皇城中集结如此规模的黑衣人深夜袭击行宫,岂是元气大伤的逆党所为。”她冷哼了一声,愤然诘问:“陛下是借仲孙乱党之名诛除功高震主之人吧?”
卫逸还是带着淡淡的笑,玩味地看着她:“先皇常言:威远将军乃是不世出的天才统帅。我登基不久,不曾如先皇一般亲历过大战,但却很是看重他的才能,委以重任尚且不及,又怎会自折燕国利剑?”
“未必。”顿了顿,她脑中一个念头掠过,因而急促地道:“陛下可曾想过,没有战神……”
他想也不想,摇头截断她的话:“没有战神,我大燕王朝所辖之地依然坚不可摧,至于圆沙……哼!你不觉得,便是没有威远将军,它也迟早是我大燕王朝的囊中之物么?”
她心下寒冷,冷笑,不再继续这话题,只执着地询问:“少谦现在何处?”
“最要紧的是你没事。”语音忽转,卫逸的表情瞬间严肃非常,“你放心,我决饶不了那一干乱党!”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尚且年轻的脸庞,仿佛提前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天色渐明,她却觉得身处于沉沉暗夜中,触手所及,尽是无底的黑色与寒冷。
“他现在何处?”卫悠忽然急促地喘气,语气变得不稳,坚持:“我想知道!”
两人以目光对峙,片刻,卫逸长眉一挑,叹息道:“我闻报后尽遣禁军赶去行宫,但行宫大乱,火势蔓延,满目皆是烧成焦炭的尸骸,实在是......惨不忍睹。自然,禁军们也分辨不出尸身的面目。”顿了顿,接着说下去:“寻遍整片山头也不见大将军的踪迹,当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泪水顿时模糊双眸,卫悠哽咽无声,心仿佛碎裂。
“皇姐请宽心,朕已命神羽军在行宫方圆数十里内仔细搜寻,大将军何等神勇,尽管是以寡敌众,也决不会折在这帮乱党手中。”
天明,流溢在殿上的晨光轻拂上她的脸,尚未隐去的只有眼底的一丝深刻的痛楚。她颤声道:“我累了,想一个人静静。若是有少谦的消息,遣人来告诉我。”
她或许暂时妥协于绝望的悲伤,不再咄咄逼人的诘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天子,冰冷的黑眸中竟溢有一线几不可见的得意光芒。唇边绽出的一丝隐约的笑意,竟也有了流水般的轻快。
只是他并不知,在他转身的刹那,她明亮笑意便浅呈于唇边。
当天早朝,洛少谦为仲孙乱党伏击,生死不明的消息令朝廷重臣们惊愕痛惜不已,以至扼腕叹息,均哀请君王重惩乱党。
于是卫逸雷厉风行地连出两道旨意。
彻查与前太子、仲孙氏等交往过的朝臣,地方官吏,商贾,不到一日,便搜捕百余人,朝中顿时人人自危,对这少年天子的敬畏更甚从前。
因洛少谦无妻室子息,第二日,他年仅九岁的堂侄洛寅武便从岑州启程前往永宁,准备承袭威远侯的爵位。
然而午时,满朝文武便惊闻大将军已率领一队将士还朝。
消息初传至永宁城门守卫处,立刻炸锅一般沸腾起来,满城百姓均是扶老携幼,自发的到郊外去探望迎接。
那时细雨纷纷,破甲烂衫、一身血污的军士们走过官道,百姓们不禁暗暗叹息,与两日前出城的意气风发相较,如今军队虽在,人数已锐减了许多,且有不少挂彩重伤,不难推想前晚那场战事何等酷烈,怎不令人揪心。
洛少谦腹背均有大面积的血迹印上袍甲,他唇上血色全无,呈现出淡淡的紫色,显是身负重伤,但仍硬撑着骑在马上,昂然前行,眉间一股血战到死,绝不退缩的迫人气势。引得百姓们纷纷喝采。
待入宫复命时,他催骑进入凤凰台的丹墀下,一众侍卫无不目含敬重,碍于职责,只能颔首示意。
卫逸闻讯而来,亲自步下丹墀迎接。
便在他要翻身下马给天子行礼时,胸口剧痛穿心,再也撑不住,身子晃了晃,喷出一口鲜血,人便软软坠下。
凤凰台前顿时乱成一团,卫逸状似关爱非常,连连呼唤太医,内侍那敢怠慢,飞快奔走相传。
洛少谦在卫逸的扶持下,神智渐渐恍惚,但仍紧抓住天子的衣袖问道:“长公主平安否?”
卫逸的瞳孔骤然收敛,望着他的眼神却开始变得凌厉:“平安!”
他几乎忘记,洛少谦绝非简单人物,他不参政事,不书政见,从不党同伐异,但并不代表他不懂,只是不屑为之而已。
“好!”洛少谦勉强微笑一下,人便晕了过去。
忽听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急道:“少谦哥哥,你受伤了?”跟着便有位神色凄惶无助的华衣少女飞扑进他怀中,泣道:“谢天谢地,你可平安回来了。”
卫逸眉一挑,微笑道:“朝阳,你来得正好,大将军伤可不轻,恐怕要休养些日子,你好好陪他。等伤好了,你便降于他吧。”
“什么?”卫琳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并无预料中的惊喜情绪,只是语速加快而已,甚至还隐含着一丝期待以久的玄惑:“你以为这样能改变什么?他爱谁,并不是由陛下来决定的。”
“你错了。”迎着她不解的黑眸,年轻的燕国天子淡淡释疑:“爱谁,他自己决定,娶谁,由朕来决定。”
卫琳冷冷的看着他,点点头:“是的,这由你决定。”言罢,她转身离开。
之后的日子越发冗长,每一天都是无尽的煎熬。
卫逸突然在月眠宫增加了十余名侍女内侍,加上原有的,人数为后宫之冠。明里是增色添彩的事,暗里宫人都知道这是在限制长公主的行动自由。
除此之外,卫逸还亲自在永宁城中选址,为长公主开府造园,并重金礼聘诗画双绝的当朝第一才子草拟图纸,似欲将长公主的府邸筑成当世“仙园”,规模之大,竟有凌驾皇都御园之势,引得众臣莫不侧目。
有誎臣直言上书,称长公主即将远嫁,不宜开府。卫逸看后不置一词,也不批复,仍命众臣争献奇花异木,玲珑山石,以备公主府装点所需。
十余日后,新任丞相实在忍不住,殿前直斥此举浪费,卫逸则冷冷答复:“爱卿所虑朕已知晓,但帝女及笄另设府邸乃先祖所立规矩,朕循例行事,何过之有?况长公主有功于社稷,朕为手足略尽心意有何不可?此乃朕之家事,卿等不必再议。”
一句家事便令殿上众臣面面相觑,自卫逸登基以来,权臣纷纷折服于少年天子的气度威仪,听他虽说得云淡风轻,但眼神中那冰冷的杀气却令人莫敢逼视,自无人愿首当其冲地承接天子雷霆之怒。
此后,果无人再提及此事,除了永宁城中仍大肆搜捕仲孙氏的余党,长公主府亦建造得热火朝天,人尽皆知,朝野上下均私下猜测长公主或许不会远嫁南淮。
否则,燕国天子又怎会为她大兴土木?
只是这红颜是否又会引发一场战祸,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