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远嫁
入秋, 长公主出嫁之日到底来了。喧哗道贺,鼓乐丝竹,长公主府喜气冲天, 以致南淮特使孟月泠入内时, 不得不提高了声音与侍者交谈。
他此行只是迎新妃入南淮, 待吉日一到举行大礼, 但纵然只是迎亲, 那排场已经艳惊燕国九州十二城,不少身处永宁的外地客商特意选在今日入朝前街,以观名满天下的燕国长公主嫁仪, 由此更引得永宁城中好事者尾随观礼。
孟月泠安坐前堂,目光掠过府内屏风雕栏, 案几陈设, 古董玩器, 仆从侍女……无一不彰显着令人乍舌惊叹的精致富丽。
长公主府竟是如此妙不可言,如人间仙境一般。他脑际不禁闪过淮宫新建的‘拥月’宫, 也似这般高高在上,华贵逼人。
那样倔强聪慧的女子,会甘心在那危险、华丽、寂寞的桎梏里,分享帝王的爱情么?
“吉时快到了,长公主何在?”即使再不赞同, 他仍不敢表露, 只望着陪侍在侧的福公公, 礼貌地探询。
“公主正在梳妆, 淮使再等等吧。”
福公公向侍从示意引孟月泠入内院等候。
宁静的小庭院中竹帘随风轻摇, 意外的没有丝毫喧嚣,木叶声与淡淡的薰香交织出一个世无争的境地。
一身朱锦罗裙的卫悠静静的坐着, 华美精致的绯红衣饰,以金丝银线绣出飞凤纹,覆盖其上的纱罗薄如蝉翼,略略有几分透明,且泛着浅淡的光芒,令那展翅欲飞的凤凰若隐若现。
室内无风,裙裾长长地委地,乖巧地静附于地面,仿若落入凡间的朝霞。
面容清秀的中年美妇轻轻的将玉梳顺着流水般的乌发梳理下来,眼前的卫悠有着她恍若隔世的熟悉容颜,而梳理着的却象是纠缠难清的流年往事。
“商姨,还恼我么?”
“不恼了,真不恼了。”商氏,亦是丹芝的美妇幽幽一叹,缓缓摇头道:“听说玉妃那贱人在行宫病入膏肓,久不沾水米,已是药石无效,公主能替静妃娘娘报得大仇,奴婢实在欢喜得很。”
她恨过卫悠,静妃的女儿,有着与静妃似的眉眼,相似的善良。
她与静妃是同一批秀女,在入京的路上相互扶持,情如姐妹,她们曾起誓祸福与共。从那天起,她知道静妃不是心甘情愿入宫,她心中早有一位文采风流,潇洒倜傥的心上人。然而静妃却因近乎绝俗的美貌获宠,从此高高在上。起初她寄望静妃念着姐妹之情向皇帝引荐自己,谁静妃却断然拒绝了,她不是不妒忌,不是不恨,她们由此渐行渐远。三年后,没有获宠又未获封号的她因得罪了宫中总管,即被分入了贤妃宫中当侍女。
贤妃见她机灵,逐渐视她为得力助手,于是她便帮着贤妃与旧友争宠。
有一年,她那清廉的知县老父被人参告获罪,她含泪恳求贤妃,无奈对手太过厉害,贤妃自然袖手旁观。她耳闻老父及幼弟秋后待斩,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向静妃求助,意外的是静妃竟然点头应允。
当静妃的唇角轻轻上扬,淡淡吐出一个“好”字时,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静妃,似乎从不曾,也不会去留意他人的羡慕、妒忌与仇恨,她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做自己认定的事儿。
果然,半月之后,她的老父幼弟便被赦免了死刑,改为流放……
她感激涕零,却不宣诸于口,静妃也无意计较,姐妹之情却在不知不觉间重拾心头。
她暗暗祈祷,希望静妃好好的,永宁公主好好的……可她知道,静妃的善良与孤傲注定要招人怨恨,目前惟一能给予庇护的只有皇帝。
可自古君王好美色,色衰则爱弛,她只期望那一天到来时,永宁公主已有了一双能够飞翔的翅膀,强大得足够保护自己的母亲。
但厄运仍是如约而至,那一晚,盛宴之上她奉贤妃之命送大醉的状元郎出宫,乘船归来后,亲眼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明知自己出现会有性命之虞,她还是忍不住冲了出来。
她拼尽全力,还是未能救回静妃。
事后,无论皇帝如何审问,她亦保持沉默,只平静叙述当晚的经过。
第二日,她听说玉妃疯了,被关入了西菀……
半月后,她冷眼看着皇后、贤妃柔声安抚小小的永宁公主,这群冷情的女人,为在男人面前展现温良贤淑,竟然争着抚养情敌的女儿……
时光荏苒,永宁公主日渐夺目,当她盼着有一日这聪慧骄傲的女孩洗清生母冤屈之际,皇后却病死了。
更令她恼怒是永宁竟然处处护着玉妃的儿子。
永宁不知道,在西菀,玉妃抓住每一次见到赵王机会,都向年幼的赵王暗示静妃的狐媚,永宁血统的不洁……
于是她的隐忍与愤怒找不到一个出口,她思来想去,决定向永宁吐露真相,但让她意想不到的却是楚灏的出现,永宁为了他竟然弃国而去。
她几乎崩溃,永宁这一去,静妃的冤屈将永无待雪之日了。
然而更令她心力交瘁的是太子妃开始盯上她,她明白,太子妃是害怕太子地位动摇,借此事铲除潜在敌人――赵王。
她借出宫办事的机会逃开了,后在夜蛟遇上了一位商姓小贩,便跟了他。安心过了几年平稳日子,可丈夫执意来永宁做生意,她无奈之下亦重返永宁。
不过半年,丈夫病故,积蓄也因治病耗尽,绝望之下,她听说永宁公主归来,于是便借机进入了洛府当厨娘。
她想,洛少谦与永宁两小无猜,总会有机会见到永宁。可她亦恨,静妃的女儿,如此不爱惜自己,轻易便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遇中。
“商姨,他有消息了么?”卫悠忽然开口,声音却是平和而清朗,却中断了她的回忆,
“大将军还是仲孙大人?”商氏怔了怔,倏地回过神来,此时此刻,她对眼前这美丽面庞只有不舍与心疼:不舍她的无奈,心疼她的坚强……
忽然有风掠起,缓缓扬起那一层竹帘,仿佛愁雾刹那散去。
她们闻声回头,意外看见竹帘外无声无息已然站立的男人,丹芝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但是她认得那张冷冰冰的面具,那是公主的贴身护卫仲孙谋,只是为何那身形仿佛与往日有些不同。
“你……终于回来了。”卫悠双眸闪亮,中有动人的光芒掠过,声音是异样的欣喜。
“是,我回来了。”仲孙谋隔帘回答,声音平静,略含一点沙哑,想是连日赶路太过疲累,导致嗓子含糊不清,有别于昔日的低沉清朗。
“他,他怎样了。”
商氏想,这个他,自然是指洛少谦。她得洛少谦庇护,又见他为了卫悠,与朝阳公主这美貌娇妻相敬如宾,自然希望他平安归来,因而也急切地等待答案。
“燕河沿岸水患严重,凡受灾之处,□□俱起,我日夜兼程,沿途官驿都称算日程大将军早应到越西关了。关内决堤是三天前的事,四处洪水茫茫,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畜的性命,太守全力镇压暴民作乱,特吏放粮振灾,抢修河堤,除了我,没有多余的人手寻找大将军。这样的处境下生存的几率根本微乎其微,直到我离开时,大将军依然下落不明。”
闻言,卫悠的身子轻轻地发颤,这样的对话她怎能置身事外?
她伸手握住了扶在自己肩头,商氏那颤抖的手,竟然坚定如山地安慰:“商姨,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顿了顿,复道:“待我走后,你按我说的办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回洛府,洛伯近日便会逐渐遣散仆人,不知能否瞒过逸的眼睛,今天的天子不再是当初的赵王,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粉饰那段不堪的历史。”
“好,奴婢知道了,奴婢会走得远远的。”商氏含泪应允。
吉时一到,福公公便命宫中仪仗队护公主出府,迎亲的孟月泠及随行使臣、卫队分列阶下,恭候公主。
绕行至皇宫正门,卫悠忽然揭开帘幕,唤福公公道:“陛下今日不来么?”
“是,太后病重,洪汛未平,边境又不安宁,圆沙不断扰袭,陛下……忙。”
她嗯了一声:“听说灾情很严重,国库耗损巨大,待灾过之后,朝廷又要减免赋税,陛下想必大为烦恼吧。我这府里珍宝金银不少,都是陛下赐下的,我一件没带,都让陛下收回振灾吧。”
“是。”福公公心中感叹不已,目光也温暖许多。
朱雀门上,有道身影静立着,看着那庞大的队伍渐行渐远。封研大胆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臣已布署妥当了。”
卫逸轻轻勾唇,半晌,他抬起头来,转身,脸上已不复任何情绪。
入夜,一队便装禁卫驰向永宁门,亮出一块黄金腰牌后,沿着送亲队伍的路线,齐齐没入无边夜色中。
2.倾心
午后的阳光的给旌旗招展的迎亲船染上一层灼目的金色,坐于舱中的卫悠隔着紫红色的纱幕向外探望。
自入仙兹郓后,因燕河大水的影响,通往飞云关的路已然阻断,不得已,送亲队伍只得便改走水路,顺着已过汛期,水势相对平缓的月江绕行至北面武岩关。
改道本无甚大碍,仅多花半月时间,但自武岩关前往淮国,须要经过一片广袤的大漠,此处环境恶劣,无一国能够管辖治理。不但盗匪出没,且常有凶悍的圆沙骑兵扰袭,掠夺过往商旅。
武岩关的百姓无不谈之色变,将其称之为魔鬼域,但因此地与燕、淮、圆沙三国接壤,乃经商通贾的要道,商人们即使害怕亦不得不通过此路获取财富。
而今,她也要再次踏入这魔鬼域……
忽地,湍急的水流令船身狠狠一震,然后停止不动了,卫悠猝不及防,身子晃了晃,一惊之下,轻轻啊了一声。
一直紧随在右侧的仲孙谋迅速近前,探出臂膀撑住她倾斜的身子,关切地问:“公主无碍吧?”
“还好”卫悠吐口气,抬眸,一抹温柔闪过,轻轻道:“你一路上辛苦了。”
他望住她的眼睛,缓缓摇首。
前些日子,车辇在寒沙古道行过时,她时常从薄薄的纱幕中遥望来时之路……她又一次远离故国,向未知跋涉。
可谁又知道,未知会是怎样?
每每落寞不安,他在夜晚休息时为她生上一堆火,然后扶她坐在渐冷的夜土上,静静陪着她看着星辰流转。
还好,他仍在身边。
“公主,船锚好象被什么东西绊住了,需要时间检查。”福公公急急赶过来,恭声相告,听得公主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便放下心来。
但一回头,便看见仲孙谋那两道深邃的目光正透过冰冰的面具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公主的面庞。
奇哉,自出永宁城,他便时常发现仲孙谋以这温情的目光追随着公主的车辇……而公主仿佛心灵感应般,揭开帘幕回视,两人目光虽是短暂相遇,其中既欲掩饰却又不经意清晰的脉脉情意如暗夜中的星光般明亮流动。
对此,福公公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另有一个模糊的疑窦浮上脑海。
连日来,他都不着痕迹的观察着两人间奇异微妙的目光,这仲孙谋的举止神态为何越来越瞧着熟悉。昔日的仲孙谋虽也是神羽营的勇将,但眉目之间仍不失儒雅,看人的目光谦和有礼,然眼前的仲孙谋,面具覆脸,只露眼睛与嘴唇,自然不见温润如玉的五官,但那双眼睛,骄傲锐利,竟有几分洛少谦的意气飞扬。
“福公公,赶紧遣人下水看看吧。”孟月泠蓦地轻咳一声,提醒福公公的失神。
仲孙谋回头,挥手,几名军士立即脱去衣服,跳入江中,眨眼潜入江底。
她忽尔一笑,指着对岸道:“那儿风景不错,我想下船随便走走,在船里闷了七八天,快闷出病来了。”顿了顿,偏首望着仲孙谋,巧笑嫣然:“还是你陪着我罢。”
面对如此笑颜面,他怎能拒绝?
可是,他的唇角微微向上挑了挑,默然不语。
果然,孟月泠脸色一变,急急道:“公主,据臣所知,那岸上虽是官道,然远离郓府,前后不靠村落,平时罕有人至,恐有危险啊。”
“你的人保护不了我么?”她扬起俏脸,闲闲开口,一抹恶作剧的笑容浮上眼眸。
“公主――请!”仲孙谋微微欠身,终止了孟月泠即将出口的辩驳,他手势优雅地邀请,引得孟月泠狠狠瞪他。
她微笑地偏过头看着他的侧面,他那好看的唇形勾成漂亮的浮线,而眼睛中则闪动着一抹旁若无人的光芒。
真像,实在太象了,福公公盯着那张状似诡异的面具,若有所思。那睥睨的神态,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傲,实在象极了驸马洛少谦,可能么?
自然不可能,洛少谦与朝阳公主早已去了越西关求治眼睛,如今行踪不明。
若非仲孙谋因那场大火薰坏了嗓子,声音变得沙哑而粗厉,与洛少谦清朗的嗓音相去甚远,他倒真有些怀疑了。
孟月泠见福公公并不阻拦,自己自然不便违拗,毕竟对方乃是燕国尊贵无比的长公主,且又是淮王极看重的女子。于是只得命属下跟在他们身后,吩咐若有危险,立刻保护公主撒回来。
卫悠便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摘下金丝珠冠,随手抛给福公公,那神态如弃敝帚,全不顾福公公心疼得连连抽气的模样,她浅浅一笑道:“太沉了。”
于是侍从牵马下船,再扶她上马,目送她缓缓步入官道左侧的小树林。
她前行几步,又蓦然回首……红尘浮华,随着天边的秋阳齐映入眼,如归燕时的希望尽数燃尽一般,莫名地就有了种哀伤。
只是这一次,她是永远不再回头了。
“公主……”
仲孙谋淡淡的提醒令卫悠深吸口气,她催动坐骑,决然进入那浓郁的翠绿中,他便不紧不慢地跟随着。
一路悠然而行,沿途绿树参天,青山碧溪,点点绚丽野花点缀其间,竟有几分阔别俗尘,世外仙境的清逸脱俗。
卫悠一边看一边赞叹:“果然人间处处有风景。”
仲孙谋回头一瞥保持距离的军士,再望着她轻轻道:“我想云上一定也很美。”
“那里是真正的仙境。”卫悠不觉微笑起来,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他的脸庞,一字一字道:“我喜欢洛少谦──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
他突然呆了一下,依稀许多年前,她曾迎着明丽的落霞,绯色衣衫如染醉的丹枫,她那样俏立军营,笑盈盈的挥手,然后一旋身,飘然离开。
如此美丽的笑颜却是为他人绽放。
此刻,她容色依然明媚如初,与她身着的红色纱服一般娇艳,只是笑颜却清澄浅淡,不似当日浓烈得灼人眼睛。
她说,她喜欢上了洛少谦。
“对不起。”她幽幽重复,“我说得有些晚了,其实这些年来,一直是因为对他的思念和对重聚那天的期待,才让我锲而不舍地坚持下来的。”
仲孙谋别过了脸,他的衣袍在轻轻抖动,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其他。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一起闯祸,一起受罚,他似乎从不当我是女孩,是公主。他喜欢争胜,我也喜欢,我们互不相让,但他到底是男孩子,我和他相争几乎没赢过。有时我恼了,便去向父皇告状。面对父皇的斥责,他总是不辩解,不认错,只皱着眉头承受。他很骄傲,朋友自然不多,可他不在乎,似乎统率燕军,驰骋沙场才是他在乎的事儿。慢慢的,我们都长大了,有一天父皇偶然说起,等我及茾之后便下降于他。当时我几乎傻了,我怎么可能成为他的新娘?他分明心中有了一位文静美丽的意中人,我与他就象仇人一样,如果成了亲,我一定会被他气死。那些日子,我真是不开心,想找他吵吵,问问,他却总在军营中,要不就呆在孙侍郎的府中,忙忙碌碌,不见人影。我想,他一定也不开心,所以才对我避而不见。这时,我遇见了楚灏,他让我看见了以前从未看见的风景,我傻傻地爱上他给我带来的全新感觉,新奇,有趣,怜恤,仰慕,兼而有之,我心甘情愿跟他走,想陪他吃苦……我的选择是错得如此离谱。”
仲孙谋闭目,声音有种渗人的痛:“这是他的错,他当年和你一样傻。只是他从不知你会误会他与孙小姐……”
“不,错的是我。”她无限温柔地望着远方,如梦幻般轻轻道:“他知道我任性,却依旧在我身边,让我沉闷的后宫生活每天都充满了乐趣;他知道我爱上了别人,却对我始终如一,等着我,想着我;他看见天下人都非议我,依然选择信任我,守护我,不离不弃;他从不直接决定我的人生,从不直接告诉我对与错,他让我自己辨析,自己决定。当我还是执意要走一条最危险的道路时,他便慷慨一笑,舍弃一切曾经疯狂追逐的荣耀,陪我走……我不知道,他究竟有着怎样的深情与胸襟,但我知道,我喜欢他----洛,少,谦。”
他眸光忽然炽烈,定定望她,几乎忘记时间静静流逝,而她则迎上他的专注,水眸脉脉含笑,温柔无限。
“我不知道从何时喜欢上他的。”她仍是温柔浅笑,目光却无比坚定,“但我知道,那是很喜欢,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