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殿,苟太后向来淡定,这刻却已是坐不住,差点惊落手中瓷杯:“溪公主?”
“嗯嗯,”苟曼青连连点头,“钱太妃病故得早,臣子们只听说这位母妃是先皇征战途中纳娶的,为先皇诞下过一位公主,可知晓公主早夭的人却并不多。”
苟太后若有所思,默默地皱起了眉。
苻芸一瞧着急了,向嫂子频频使眼色,又朝默默不语的姐姐捎眼色。“娘,嫂嫂的法子两全其美啊,车家丫头顶不过继母虐待,自愿替嫁。溪妹妹的身份又天衣无缝。娘,女儿不想去燕国。”苻芸终是摈不牢,扯着母亲哀求起来。
“去!坐回去!”苟太后拂了拂女儿,眉角蹙得愈发紧,“和亲关乎国祚,这等自作聪明的法子,万万不可。”
“娘!”苻芸急得眼泪星子都出来了。
“娘,王大人也说,这不失为权宜之计。”苻雅慢悠悠地接了话,“燕皇求亲,不定非得娶芸儿,他要娶的,只是秦国公主。那咱就送去一位秦国公主。即便燕皇知晓内情,恐怕也会息事宁人。”
这番话绝非女儿说得出的,倒活脱脱似出自王猛之口,只是这二人不该水火不容吗?苟太后无心计较,却是暗暗琢磨。
“母后,您放心,雍州的车府,您也是知晓的。车家女子不单容貌出众,才情更是不逊。”苟曼青起了身,踱近婆婆,按捺不住的急迫,竟红着脸扯出了坊间传闻,“臣妾差人打听过,燕皇慕容俊笃爱汉女,燕宫最受宠的妃子竟是名半身不遂的汉姓女子。芸儿若嫁过去,恐怕一世的幸福都断送了。车丫头则不同,说不准倒因祸得福,得了燕皇独宠。”
“容哀家想想。”苟太后如何不动心,时下不过忧心儿子的江山,才举棋不定罢了。不及黄昏,王猛应急召入了承明殿,苻坚原就有意成全妹妹,如此一来,这顶包和亲的密谋便成了。为掩人耳目,未央宫以红白相冲,避忌厉王新丧为由,溪公主的送亲扈队从雍州的旧东海王府出发。送亲扈队极是低调,启程那日,唯皇后苟曼青到场送亲。于这腊月初至之际,一行人静默地开往燕国都城邺城。
腊月临近年关,原就事多,加之厉王的丧礼足足耗了三日,而渭水下游才受桥墩坍塌之祸,又添暴雪之灾,苻坚无暇他顾,马不停蹄地赶往渭水。待一切解决停当,又是三日后了。
驿馆……
“喏喏,就这位。”老伙计瞅着没入西院夜色的两抹身影,朝小伙计努嘴,“呵呵,哥今日有赏钱领咯。”
小伙计挠挠后脑勺,满目不解,片刻的功夫,便见老伙计掂着一碇碎银哼着小调凑了上来,还没来得及多嘴,便见方才入院的两人急哄哄地径直出了驿馆。
“咋了?这是?”小伙计愈发不解。老伙计拍拍他的肩,笑道:“我早说这人不是住店的,东院不见了人,自然心急打听下落,自是少不得我的赏哟。学着点吧,小子喂。”
驿馆外头,马车已驱了起来,黑压压的十几袭大氅骏马簇了上去。
方和坐赶车的身边,不时顺着车帘细缝透瞟车内,只见主子闭目凝神模样,瞧着倒似无异,可眉宇间的精气神都似散尽了。除了低叹,方和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半晌,才有意无意地叨唠了一句:“该是走也走不远,横竖也不会出了雍州。”
车厢里的人总算有了动静。苻坚从袖口掏出一轮白,握在掌心,痴痴地凝着,半晌,才发令:“折回宫吧。”
“折回宫?不去雍州了?”方和愕地挑开了帘。
苻坚纳着掌心的白入袖口,又闭目凝神起来。
翌日清晨,承明殿……
“哥,哥……”苻芸未得通传便兴高采烈地奔入殿,却被方和一把拦了下来。
“嘘——公主,您轻点。陛下最近歇息得不好,昨夜又是一宿,这会才刚躺下。”
苻芸些许悻然,探头瞟了一眼,转身便要回走。
“芸儿,进来吧。”
苻芸一路朝里,只见哥哥单穿一件月白中衣下了榻来,连礼都不及行,便急忙迎过去递上了外褂。
“找孤有事?”
外头听到的那声已是疲沓的很,如今这一瞧,那黑眼圈还着实骇人,苻芸撅了嘴,嘟囔:“今日是纳吉,送聘书之日。颜府的人都到云龙门了,我怕哥哥事多忘记了。”
“怎会?”苻坚总算笑了,却笑得勉强,话也不多两句。
苻芸局促地杵在一旁,瞅着方和伺候哥哥穿戴,无意间瞥到枕下露出的半轮玉白,便踱了过去。
“咦——”苻芸抽起玉白镯子,惊诧道,“这不是颜儿的吗?”
面色唰地一红一白,苻坚拂开方和,一个箭步腾上前,一把夺过镯子,严严实实拢在掌心里:“去偏殿等孤。”
苻芸恍然,对逐客令置若罔闻,撅嘴激道:“人都不要了,还留个破镯子做什么?”
“孤叫你出去!”
这一声怒喝惊得方和诧地退了一步,主子虽则近来烦躁,可这般大动肝火还是头一回。
苻芸一时亦呆住,顷刻,只觉委屈,便端上了刁蛮架势:“凶我干嘛?我不过替颜儿不值,说句公道话罢了。”
苻坚脸色惨白,血丝密布的眸阴沉得紧,扯下披了一边的外袍撂在屏风上,讪讪地坐回榻:“都退下吧。方和,告诉母后,纳吉礼孤去不了了,劳她老人家主礼。”
“哥!”苻芸哪里依,怒冲冲地瞪着哥哥,置气道,“哥哥该高兴才是,发个什么火?终于如愿以偿地做上了仁人君子,阿房宫……颜儿……现在满城的百姓都称赞哥哥坐怀不乱,是一代圣君。”
苻坚猛一抬眸,那双眸道不清是愠怒还是痛楚,红通通的几多吓人。方和急忙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苻芸些许后怕,又有些不忍,便稍稍收敛了些:“哥,我知你心里不好受。我不是要惹你生气,我只想你把颜儿追回来。你可知,颜儿说,不忍心孙老爷断了嗣,回雍州就招个上门女婿,替孙家开枝散叶。哥,你真当自己是圣人不成?哪个男人受得了自己的女人嫁给别人?融哥哥——”
“够了!你能不能消停消停?让孤喘口气?啊?”苻坚疲惫地捂着额,闭了眼。双眸胀痛难耐,数月夜不能寐,受不受得了,难道自己不知吗?尤是秦龙泉回来,一阖眼便见那眼泉,她的眸,她的泪,一夜浅浅眯上个把时辰都难,即便是好不容易入眠了,那句绝誓逼得自己梦中都是揪心的。
“哥……”苻芸软下声来,弱弱地坐在了哥哥身旁,回想雍水那幕只觉后怕,“你们俩……她苦,你也苦。哥,我不懂什么君子之道,我只知爹和大哥若还在世,绝不忍心这样逼你。哥……”
见苻坚依旧木然地闭着眼,苻芸一咬牙,挎过哥哥的臂弯,“话已至此,我再守不住什么秘密了。你要是再不开窍,就等着给颜儿收尸吧。上回雍水……”雍水寻短本就骇人,再经苻芸一番添油加醋,苻坚没听完,已是面色铁青,狂奔出殿。
“哥,哥……”苻芸一路紧追,跨出殿,却只见月白中衣奔至了中庭,融入了鹅毛大雪里。
黄昏,天地不见冥色,依旧白茫茫一片。孙府,乌泱泱的马队簇集门前,直把前来应门的婢女倩红吓得惊了魂。
“颜儿呢?”苻坚推开半开的府门,急急入了院,一双眸子亦是惊魂不定,“颜儿!颜儿!”
倩红这才缓过神来,急忙上前支吾阻拦:“这……这位爷,我……我家老夫人吩咐,找……找小姐的,一律不见。您……您请回吧。”
苻坚哪里管这许多,疾步便要进那穿堂门。倩红捉急了,只得疾奔过去,跪堵在了门前,死死摇头。
“劳你通传,我家少爷大老远从京城赶来。今日一定得见郡主。”方和急忙上前圆场。
“小姐?小姐……不在了,走了。你们赶紧回吧。我家老夫人身子骨不好,再受不得气了。求你们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