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意识一点一点慢慢回到身体里时,血腥味已经没有,兵刃撞击声没有,毛骨悚然的杀气也没有了。
缓浪轻拍,发出柔和的“哗哗”声。船帮在小幅度地晃摆,如安全的摇篮。
我又烧了。妈妈照顾我,她拿走我额上捂热的毛巾,放在凉水中浸浸,重新为我敷上,又顺手取出我腋下的体温计,对着日光灯查看度数。
她的身影好朦胧,但很温暖。
爸爸从来不管我,决计不会问一句我的病情,甚至家务都不分担一点,所有的东西都等妈妈去干,她好辛苦,好累,好瘦,心脏又不好……
眼泪哗啦啦流下来,妈妈,您休息一会儿吧,别操心了……我偷偷哭着抬头看去,吓得心脏都停了。
妈妈怎么倒地上了?头没有了……不,那是黑衣杀手,啊,小四怎么也死了,小六呢?她们为了救我,都被杀死了么?我害怕,喉咙好像被捏紧了……
“小四,小六——”我尖叫出声,翻身坐起来,头一阵昏眩,差点头重脚轻摔下去。
“小姐,我们在这里,莫慌……”虚弱的语调中夹着浓浓的担心,从旁边传来。
扭头一眼看见小四,她望着我,细细眉眼充满忧心。
没有死没有死,我暗自舒一口气。
四周打量着,发现自己身处狭窄但挺干净的小船舱中,小窗户外夜色已浓,原来我睡了那么久,天都已经黑了。
月色妍华,射进船来,照出小四苍白笑脸,她好像也受伤了,半躺在另一边的小床上,手掌缠着厚厚的白纱布,隐约有中药的焦烤味传来。
听到我叫喊,门帘一挑,小六冲进来。
、
我拉住她的手,“我没事,你们……你们还活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们都要死了,都是我连累你们……”
小六听了,扑通一下跪下来,吓了我一跳。
小四也从床上爬下和她并肩跪着,红着眼睛,“小四小六是小姐的奴婢。奴婢生要为乔家流尽最后一滴血,死也要化作厉鬼护小姐周全。若不是小姐以臂为奴婢挡刀,奴婢早魂归西山。加上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小四无以为报。”
说完她重重一磕。
想不到我莫迟歌,平白无故见识了忠贞不二的古人“义气”,果令人肃然起敬。
可是,是我白占了便宜。
半晌,我期期艾艾问道:“对不起,我……我右胳膊的刀伤,是因为救小四?”
小六忙不迭点头,“嗯,小姐您当时想都没想就推开小四姐姐,只来得及偏头,刀就看到您右臂上了,可吓死奴婢了。”
我赧然,轻问道:“那小四妹妹手上的伤严不严重?”
小四有点奇怪地看我一眼,柔声安慰:“小姐不必担心,奴婢敷两天药膏就没事,倒是您自己的伤有些麻烦,裂了口子。恩,小姐,奴婢……比小姐还要大几岁呢……”
我顿时讪讪,还以为我是莫迟歌呢,看她二十四五的光景,顺口就称了妹妹。
这小姐现在是几岁了?我低头大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普通的素色衣裳将身体包裹起来,右臂绑着厚实的白布,看不出来年纪。
本想让她们找面镜子,一看着漆黑的天色,叹口气作罢了。
她们告诉我,现在是长孙皇朝天毅元年,“我”叫乔竹悦,是掌握京都百万禁军、四十万御林军的兵部尚书兼相国大人乔奕的女儿。
一个多月前,天子驾崩,根基不稳的太子仓促即位。而我爹手中掌握着两军兵符,怀疑太子登基有诈,不肯听从调遣。
先皇死后七天,那天夜里,相国府突然被成千黑衣人包围,然后府里五百多口人全部被杀,只有几个人护着我带着兵符逃出来。一路上遭到十几次追杀,保护我的人都死了,现在只剩下她们俩。
有能力灭相国府的,有三个人,一个就是刚继位的年轻皇帝长孙熙文,一个是长孙熙文的弟弟七皇子洛阳王长孙禛阳,还有一个是长孙熙文的皇叔楚泽王长孙天佑。
听了她们的话,深深的恐惧袭来,我在酷暑中打个寒噤。
身为相国兼兵部尚书,断然不是简单之辈。连小姐身边的两个小丫环都身手如此了得,不用说相国府了,死士,幕僚,禁军,侍卫,乔相国没有坐以待毙的理,偌大的相国府一夜间……凶手的势力无疑比相国更大,权谋玩弄的比爹更好,隐藏实力比任何人更深,叫人防不胜防。能做到这几点的,有谁呢?
由于天凉,我的烧竟然没多难受,还生出了一丝惬意。絮被虽旧,但很软和干净,盖在身上一点都不出汗。抚摸右臂上的伤口,一定是她们细心为我包扎得那么好的。
“小四,小六,对外面称我姓莫吧,莫迟歌。”
既然被追杀,我的真姓名不能外漏,启云月落也该想到这一点吧?
“我们一路上都称小姐姓元,这是夫人原姓。小姐,莫迟歌这个名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我语塞,我本来就是莫迟歌,迟歌,迟歌,爱我的人都这么唤我的,只是从今以后,我就是乔竹悦了。
“咚……咚……”沉闷绵长的撞钟声传来,震得心口微窒。寒鸦惊起,涉水点离飞,留下叽呱几声。渔灯三两点,不定飘忽在远处。
泛起一丝酸意,我支吾过去:“我喜欢莫迟歌这个名字啊。小四以后叫启云,小六叫月落吧。”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注①)
月落掩不住惊奇,“好像真适合今夜之色。”
对面两个人再无言语,古代的人,对主子的话都是盲从不二的吧。
我心里升起点滴悲凉,她们的名字,也是随主人的心叫的,小四小六,就是改称阿猫阿狗,或贱人骈妇,他们也得绝对服从。我不禁有点痛恨自己了。
启云忽然又说,“小姐满三周岁那年,一位道高僧说您十七岁之时命线戛然而止。当时老爷夫人根本不信。可结果他预言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应验了,您五岁在新年时走失,七岁掉进湖里差点溺亡,十岁时皇家春宴上弹奏一曲《秋思》惊才绝艳,皇上大为赞赏赐下古琴,进封安琴郡主。十二岁第一次有人上门提亲,唉,老爷夫人表面上不说,心里害怕极了,差点将媒人打出门……”
“直到一年前,高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与老爷耳语一番。小姐命缘线断截,自有天机续上,并不是死去。夫人整整哭了一天,老爷却很平静,说天命难违,璇玑不可抗拒。老爷交待启云月落,乔家将遭不测,缘起缘灭,我俩与小姐是有缘之人;小姐在机缘之时,将忘掉过往前尘,凤凰重生,魂灵蜕变。还说了其他话。启云当时听得糊糊涂涂的,只听明白一点,就是小姐将有新的灵魂。老爷郑重将小姐托与我俩,说以后大劫来临要护小姐周全。”
刚醒来时她们说什么小姐没有了,走了,原来是这回事。
得到高僧现在在哪里?他怎么能够预见我会穿越来?
这个小姐身上藏着那么重要的两军兵符,那可是一个国家的军队命脉啊!我心脏砰砰乱跳,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听着水流不算湍急的声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我慢慢吸一口气,整理脑中一堆乱麻,“启云,那你知不知道,是哪股势力灭了相国府?”
启云微怔,摇头道:“奴婢不晓得。”
皱眉思索几番,“相国小姐在屠杀中逃了出来,只有凶手知道,那么一路上追杀我们的肯定同属一股势力。你难道对那些杀手没有了解?”
启云认真想了想,柳眉微蹙,坚定摇头,“小姐和奴婢一路向南逃,这一个月来,遭遇不下十次堵截追杀,次次追杀都不是同一伙的。他们的行动方式,衣着,口音,特别是武功套路各有不同。奴婢斗胆猜测,这一路上的追杀,三方势力都有。”
“另外两股势力怎么知道我逃出来了?”
我奇怪道,暗自思量后,叹口气。
“罢,三股势力互相渗透,耳目间谍甚多,哪会有什么真正的秘密,更别说眼下比太阳还烫手的兵符了。一看没有相国小姐的尸骨,而兵符又不见影……”
好一阵心寒,凉浸浸的,角逐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中,有谁的双手不粘满血腥呢?有谁会怜悯一个弱女子在强加命运里的挣扎呢?
在政治的漩涡风暴里,没有干净的人,只有更合适的人。我有点呼吸不过来。
太子,太子的弟弟洛阳王,太子的叔叔楚泽王,谁才是最适合那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呢?如果最合适的人正是弑父凶手,我又该怎么办?成全大义,还是誓报血仇?
无力感潮水般涌来。
悄悄攥紧拳头,既然天意让我来面对这个烂摊子,就不要逃避吧……
这个小姐没有什么好境况等着给我享福……呜呜……怎么那么倒霉啊……
胡思乱想着,我睡了过去。
注①:唐代张继,《枫桥夜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