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冰点

“雪霁天晴朗,

腊梅处处香。

骑驴把桥过,

铃儿响叮铛。

响叮铛响叮铛,响叮铛响叮铛,

好花采得瓶供养,

伴我书声琴韵,

共渡好时光……。”

位于郊区的农村儿童福利院, 院外的平坝上, 大少听着孩子们朗朗的儿歌声,脸上渐渐展露出了丝微笑。那笑容,澹澹如子夜月华, 是涤尽羁绊纷争之后,无限逍遥、无限快活的笑。

女孩不知哪来那么多鬼主意。一会, 在郊区买块地, 搭个暖棚, 弄来些蘑菇、西红柿、豆角苗,到了周末便拉着他去播种耕耘, 动静还越弄越大,连爸妈听了都心痒痒,还跟着他们去玩了好几次。一会,又缠着他回镜苑去翻箱倒柜地折腾出一堆他的旧衣服旧物件,说是要捐给福利院。见她搜刮得连他的一个只是过了时、但依旧能用的商务通都不放过, 大少实在忍不住开口问她:

“你这么有爱心, 怎么不把自己那些已经放满了两个柜子的手袋和鞋子捐点出来?”

--叶萱最喜欢买手袋和鞋子。

果然, 这话问倒了她, 但立马, 女孩似被踩到了尾巴般蹦起来:“那些都是名牌耶!怎么能让小朋友小小年龄就接触奢侈品?”

“承认你舍不得不就结了。”他哼哼,却是不敢让她听见。

是的, 他越来越不敢招惹她,否则,她总会用些千奇百怪的法子报复回来。譬如象,捧一本酸度为99.99%的言情小说,缠着他临睡前念给她听,你这厢结结巴巴、艰难无比地念着,她那里倒似听了催眠曲般咂巴着嘴象只小猪一样入梦去了。最恐怖当数看韩剧,叶萱一使此招,大少立马无条件缴械投降,他始终都没弄懂,堂堂一央行的行政科长、摇控运作瑁辉上亿资产、不时出现在媒体财经头条上的风云女子,怎么会跟着一介肥皂剧忽哭忽笑。

想不通吧?读不懂吧?偏又甩不掉、舍不下,那就只有认了?认了!大少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陈大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定睛一看,他有些惊愕起来:“柴少?”

果真是柴俊带着一群人沿着崎岖的碎石路过来。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大少惊奇地问,隐隐有些怀疑自心底漫延开来。

柴俊转身嘱咐一人带队伍先进去,自己独步过来:“这是我们公司旗下的车友会定点扶助的一个农村儿童福利院,每个月大家都会送点物品过来。对我来说是一举两得,既做了善事,又维护了客户关系。叶萱呢?”解释完,他举目四望。

“在里面陪小朋友唱歌。”大少抬手指了指内院。这地方是柴俊的窝子?换句话说,叶萱也是受他提点来这的?

“怎么你一个人在外面?”

“他们要我一块唱,怕五音不全吓坏小朋友就不好啦,所以赶紧溜出来。”大少收起笑容,淡淡答道。有些烦乱泅出大脑,但面上,却是一派沉静。

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欢笑声,再看看轮椅里独坐的大少,柴俊有些犹豫是进去还是留下聊聊。因着那篇绯闻报道,他应该恨大少,可放眼商界,这些个事,太稀疏平常了,就如大少也从来没把他与怡心曾经的行径放在眼里。胜者王侯败者寇,独不能怨尤。

“怡心已经离婚了。”还是大少先开了头。两个男人都有想问对方的问题、想告诉对方的话,就只看,说什么,又领悟些什么。

柴俊掏出支烟,燃着,狠狠吸了一口,深深呼出:“我和她,早就没可能了。”

“换口味了?上十年的爱好,丢得了吗?”大少的声音里,听得出冷冷的嘲弄。虽然他一再提醒自己,柴俊与费云军不一样,不能直来直去,可是,亲耳听他证实已断旧爱,还是没忍住内心的担忧化成了讽刺的言语。

“呵呵呵,”柴俊笑了起来,没想到平时说话滴水不漏的陈大少也有失言的时候,难怪说关心则乱。他懒懒地捋了捋头发,那模样,怎么看都多了些悠闲,“就是丢不了呀,所以,转来转去,还是喜欢已婚女子。”

“柴少,”大少一字一句道,既然话都已经说开,那就不要再遮遮掩掩的吧,“争取是男人的天性,你如果真有了心,陈瑁辉愿意与你放手一搏。没必要惺惺作态,利用她感情最薄弱之处入手,那样,即便你得到了她,也胜之不武。”

香烟在柴俊手里慢慢燃烧。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陈大少也会说出“胜之不武”的话,他的确是有些乱了阵角。

“我没有‘利用’你和她任何一处薄弱点!”抖落一截烟灰,柴俊坦坦荡荡地说,“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她快乐吗?不错,我没有你陈大少这样的福气,能把她握在手心,可并不代表我就不能去关心她、帮助她,哪怕,是以朋友的身份。当然,我也希望付出终有回报,但是,若得不到,我绝不会认为她欠着我什么、或自己亏了多少。就好似今天你我站在这里,并不是里面的孩子们能让我们有钱赚或是有成就感,而是我们自己的心灵,同样需要追求一些与名利无关的东西。假如,我努力为她做到的这些恰好是你认为的最薄弱、最贫瘠之处,陈少,说句不该说的话,一个爱字,你写得可是有点有心无力。”

柴俊噙着一丝极浅极浅、但又很真很真的柔情望向院内,低声说:“她原本是当得起更纯洁的爱的。若你给不了她,不如,放手吧,还她一份自由,当是谢谢她曾给过你一段不一样的人生路。”

淡淡一句“放手吧”,却尤如一块大石压在大少的胸口上,挤压得胸腔都几近不能呼吸。久久,他涩然开口:“我从没有剥夺她选择的权利。”

“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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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大少瞪大了已有些充血的眼睛。

柴俊耸耸肩,不想再争辩下去:“无所谓。”他的眼睛瞟过大少的双腿,万千绝望尽凝于此。

柴俊的那两道眼神,尤如两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大少的双腿上,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自腿上传导入神经的、椎骨椎心的疼痛。

“我先进去了!”柴俊灭了烟,准备进院子。

正好叶萱自里边出来:“嗨,柴少!我一听是华捷车友会的,就猜到你来了。看见……。”她刚想问有没有见着大少,抬眼便看到那人正杵在平坝里木然地望着远处。

冲柴俊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叶萱朝大少走去:“一个人在这干嘛呢?我们进去玩好不……。”

“我不太舒服,回去吧?”大少说着,手有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好!”根本就不需要想,单看他那个动作,叶萱的脸色就紧张了起来,她取下自己的长绒围巾,包裹在大少脖子上,“你也该回去吃药了。稍等等,我去叫大飞。”

望着她疾步而去的背影,柴俊吁出口气:“知道了吧,上帝为你关上一扇窗的同时,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门。只不过,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上帝为她打开的那扇门在哪里。”那个“她”字,他说得特别重。

大少默然不语。有一种痛,随着血管在全身奔流。

那一天后,叶萱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大少的变化,仅管他极力装作若无其事,但浑身散发出的沧凉与疏离,却是越来越重。

哪里不对劲?

他不说。无论叶萱哄着、逗着、骗着、怒着,他自静默在自己的世界里。到公司的时间越来越多,开始恢复应酬、会议,睡眠质量直泻下降,常常是叶萱半夜醒来,一个激凌下,便见他挟着双深邃而又缠绵的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是应该抽个时间去国外过过纯粹意义上的二人世界了。叶萱把原因归究为新年伊始的操心,她敲敲桌子,决定把这阵子忙完了就安排度假事宜。

若是,她知道大少此刻在做什么,怕只就不是气愤剃头担子一头热那么简单了。

赵依依在大少还未把话说完、但她却已领悟的瞬间,便惊跳了起来:“不行!大少,这绝对不行!”

绝对!

“我保证给你‘陈太’这个头衔所能拥有的一切。”除了,爱情。

“那也得有命享用才行。”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性女子,这账不用摁计算器,赵依依便算了出来。她连连摆手:“大少,叶总那性子,您还会没我了解吗?她只需瞟一眼就知道我俩是在演戏,你倒是不会有事,我轻则丢饭碗,重则只怕会从这个城市消失。”

“不会演戏,我会和你正式注册结婚。”没有了她,连生命都没有了意义,何况只是婚姻。

赵依依急恨:“那我更是死得尸骨无存。”

大少很是不解。他之所以找上依依,或多或少有捕捉到她心底情愫的因素。得偿所愿,加上她这个年龄段的普通女孩梦都梦不到的物质享受,她连挑战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吗?抑或,自己猜错了?

“还记得上次您住院不让我们告诉她的事吗?后来一干人等被叶总拎到办公室骂得狗血淋头,从外界影响到员工职责、对您健康的危害程度,里里外外、由点及面,足足训了我们三个小时,赵兰哭得涕泪交加地都没令她动容,甚至连大飞她也没给面子。直到我们每个人都亲口保证再无下次,否则自动离职,她才勉强罢休。就这样,仍明着告诉我们年终奖会受影响。大少,叶总做事向来公私分明,唯独涉及到您时不依常规,她对您的重视,傻子都看得出来。那个……那个我虽然不知道您怎么突然会有这种想法,但是……。”

“好了,”大少打断她,他当然知道叶萱紧张他的病,可没有人明白,他有多不愿意两人之间,谈得最多的,便是他的病。看赵依依那相,是指望不上了,“你别管其他,我再问一遍: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嫁给我?这是大少今天叫她进来谈话的主题。曾经在梦里憧憬了无数次的提问,真实听见时,却吓得她连考虑都不用。一边摇头,一边哀哀地说:“大少……。”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你出去吧,把这事忘掉。叫Dina进来。”

赵依依又被重重惊吓到了:“您还要找Dina……?”天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得他如此不屈不挠地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我说了,把这事忘掉,当我从来没说过。去叫Dina。”大少挥挥手,

Dina,你又愿意嫁给我吗?

“别开玩笑,大少!这要让叶总知道了还不得成世界末日。”听完他的要求,Dina摇头皱眉的神情与依依如出一辙。郁闷得大少几乎要怀疑两人私下通过气。

“你一定要帮我,Dina,我保证你不会有事。”他面无表情,一字一字却说得极重。

“大少,我那就一形容词,并不是真有什么怕的。但这事断断不可。别说这种酸瓜桥段她一眼就会识破,就算她信,也自有千个方百个计坏了你的计划。无可操作性可言的。”说到“酸瓜”两字时,Dina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大少。

“我和你,那么多年的情谊,你都不帮我?”

这话里,压着的情份太沉了!Dina叹口气:“省省吧,大少,这样做,不是帮您,是害您。折腾来折腾去,当中的主,没一个脱得了苦。”

折腾来折腾去,当中的主,没一个脱得了苦。

大少仰入椅背,后面是叶萱给罩的套厚厚的天鹅绒垫,倚在上面,舒服得令人不舍起身。酸瓜桥段、折腾……,感性似Dina、赵依依,也明白她聪明得令他骄傲,怎么自己反倒小觑了她?或许,不是小觑,只是想用一份自诩的牺牲,成为她终生的念念不忘。

说到底,还是自己自私。

这一次,不再犹豫,不再退缩,要成全她的幸福,要在自己有生之年,亲眼看着最爱的她,得到幸福。

如此,下班,叶萱拎着大袋小袋打包的菜品回到公馆时,见着大少一动不动地坐在阳台落地窗前。待着赵依依离去,他平静地说:“叶萱,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