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心看到祖母,立即松开静漪的手,跟她说再见,朝着陶夫人走去,一副很端庄稳重的样子。陶夫人看到她膝上的泥巴,皱着眉问她怎么了。听她委屈地说摔了,陶夫人责怪地看着福妈妈。但是她没有批评,安慰遂心两句,让遂心先上了车。
静漪站在一旁。
陶夫人关照遂心,她看着也听着。
陶夫人转过身来,声音低低地说:我不希望你偷偷摸摸接近囡囡。
我是来探望老师的,夫人。静漪说攴。
陶夫人眉头微微一蹙,立即说:不对,静漪。这点心……遂心显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她怎么会成为父亲的客人。
静漪望着俨然小妇人似的遂心,信心周到、应对得体地待客,一时间百感交集。她近乎贪婪地看遂心,看她把自己当成一个来访的客人……她们正说着话,忽然间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便听到犬吠声。
静漪忽然间愣住了。这声音……
遂心呀的一声,说:糟糕了,白狮又要闯祸了。
白狮?静漪愣住。白狮……
正说着,犬吠声不但近了,还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一阵阵呼喝声。呼喝声听起来都很慌张。静漪心跳越来越快,如果是白狮……她站了起来。
遂心早就跑远了。
静漪正要跟过去,就见从一旁的走廊里闪电般地蹿过来一头狮子般的白獒,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那白獒犬丝毫没有乱跑的意思,直冲着静漪便扑了过来。静漪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白獒犬跳起来爪子搭到她肩膀上,劈头盖脸地舔着她的脸……
白狮,白狮……静漪叫着它。它湿乎乎热乎乎的大舌头把她头脸都弄的很狼狈,可是她禁不住眼眶发热。
没有人来试图阻止白狮的举动,似乎都被这场面惊到了。片刻之后才都涌上来,静漪却一摆手,不让他们过来。她轻柔地抚摸着白狮。
等白狮好不容易平静些,静漪拉着它的脖扣,低头看它抻着大半截舌头喘着粗气,一对小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她。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小眼睛里有泪么……她揉着白狮的头,说:你看看你……还是这样。
白狮的毛梢都呈黄褐色了。这只根本不知道确切年纪的獒犬,现在确切的是老了。
她擦着眼睛。转眼看时,发现遂心站在她身后两步远处,正惊奇地看着她。她顿时醒过来,想开口时,看到一个穿着青色布褂子的老妇过来。她呆了呆,认出是张妈。
张妈倒是镇定,只是眼圈儿也红了。默默地给静漪行了个礼,悄悄让下人们都散了
有人从走廊那边过来,说着出了什么事,我好像听见白狮在叫。
张妈回身道:大少爷,他们没看住白狮,让它跑进来了。差点吓到客人。
静漪看着,是福顺推着轮椅上的陶骏。福顺没出声,也是立即就认出她来的。静漪对他点点头,看了陶骏。他样子变了好些。老多了的陶骏,更像陶盛川些了——他眼睛大概是完全看不到了,但是轮椅被推过来,遂心跑过去叫着大伯,他仿佛能看到她的小模样似的,转脸向着她,一脸的慈爱。随后他朝静漪这边问道:有客人在么?
大少爷好。我是程静漪,来见陶司令的。静漪轻声开口。
陶骏拉着遂心的手,也轻声说:原来如此。老七呢?
我还在等他。静漪说。
陶骏转向她,对她微笑点头,又点头。似乎他很欣慰,能见到她。
大伯,爸爸还在忙。遂心说。
哦……那我们不要打扰他们。囡囡,给大伯去读读今天的报纸怎么样?陶骏微笑着问遂心。
好吧。遂心回身看了静漪。刚刚发生的事情,好像让她很困惑,故此看静漪的眼神也有点不一样,不过她仍然很有礼貌。凯瑟琳阿姨,爸爸忙过了,会有人来请你进去的。我得先送大伯进去。失陪。
好的。谢谢你,遂心。静漪尽量温和地说。
白狮,跟我来。遂心拍着手。
静漪松开白狮,白狮却仍看了她不动。
静漪拍拍白狮,轻声说:去吧。
张奶奶?遂心见叫不过来白狮,跟着陶骏走之前,命令张妈。她边走边回头。张妈过来,牵了白狮。
静漪没有出声,张妈也没有看她。
白狮并不肯走,张妈很费力地拖着它。
让它进来吧。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来,是陶骧出来了。
张妈站在那里,看着静漪和白狮一道朝陶骧走去……
陶骧请静漪进了书房。
他看了眼行动已经有些迟缓的白狮,跟在静漪身旁,傻乎乎地粘着静漪……兽医说它年纪大了,各项功能都在衰退。视力已经不太好了,还能认出她来,大概是靠了尚算灵敏的嗅觉。
有人在外面敲门,陶骧让进来,是路四海,进来对静漪敬了个礼,将一样东西交给陶骧。
静漪扫了一眼,也看到陶骧有些不悦的神色。
好一个路四海,倒是不怕陶骧,照样轻声说:要不要叫医生来?
陶骧摆手让他出去,说:外面卫兵都撤了,别让人打扰。
路四海应着出去了。
果然外头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远了。
陶骧还是有电·话进来。他就当着静漪的面接电·话,并不回避她。只不过他很少出声,简短的两三个字说出来,大约事情也就那么定了……他放下电·话,转了转烟筒,示意她介不介意。
静漪看他那显然因为缺少睡眠而凹了的眼窝,点头。
大哥的身体最近不是很好。接他们过来,是预备让他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不是母亲再三命令,他是不肯离开兰州的。陶骧说。
静漪意外他跟她解释这些,轻声问道:麟儿呢?三姑奶奶和四姑奶奶……姑姑呢?
姑奶奶们都好,有大哥平时照顾。姑姑一家也都好。文佩和仁佩都成亲了。麟儿在念高级中学了,成绩非常好。大嫂在你走后第二年春天过世。陶骧说着,烟筒被他一提,一筒香烟绽出莲花样的形状。他抽了一支出来,过了一会儿才点燃烟。
两人有好久不说话。
静漪看的出来,陶骧的烟抽的很凶。想要劝,却又忍住……她转了脸不看他鬓边的银发,望着一旁相架里他戎装的相片。应该是几年前照的了,那时候他的军阶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人也比现在要略微胖一点的。
牧之,我还得等多久?静漪问。这椅子有点硬,硌的她全身都有些僵。就算老太太不愿意……遂心的父母是你和我。那日我私自去见遂心,是我不对。老太太看了觉得不痛快,我能理解。可她让我不妨再忍耐一阵子……牧之,我不知道所谓的一阵子到底是多久。我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不能再忍下去了。
这些年丝丝缕缕的对于女儿的思念,织成的一张密密的网。将她网罗在内。如果说她在看不到遂心的时候,还能用别的蒙骗和麻痹自己,在看到遂心之后,这张网已经越收越紧,紧的她随时会失去理智了。
你可以带遂心走,但是我有一个条件。陶骧开了口。
静漪是料不到陶骧忽然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的。
但是她了解陶骧。如果对他来说,她带走遂心是一件很大的事,那么他列出来的条件必然也很重。
什么条件?她声音涩涩的。
她和他的女儿啊……他们还要讨价还价。
带着遂心,立即离开上海,回美国去。大战在即,各方都在转移。上海非常不安全。如果不是大哥坚持,而且西北尚算安定,我也不会同意他还坚守在那里的。他说的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