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人有异志

我坐进帐里, 却还觉得冷。茨儿返回车中将羽瞻特意带给我的大氅拿了来,帮我裹在身上,我方止住颤抖。

我抬肩, 俯首, 将面颊贴住那大氅——羽瞻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风, 草香, 铁器和火焰的味道。他给我这衣服想也不止是为了让我御寒,更是为了让我感到他就在我身边吧。

你在做什么呢夫君。我噙住下唇,止不住去想——你在做什么, 我们的孩子在做什么,你会思念我吗?

茨儿帮我摆上食案, 我匆匆吃了几口就推说没胃口放下了。她也不坚持要我吃, 只问:“那奴婢给娘娘准备枕衾可好?”

我虽毫无困意, 但也只求睡过去之后能暂时告别苦苦的思念。点了头,她便熟练地铺平毯子, 放上皮褥又压上两层丝绸罩单,把熏香暖团炉塞进被褥之间,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当年在云上宫,她也是这么做的么?我却是记不清了。

我在大延过的那些日子,遥远得几乎无法再整理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了。

我躺下, 辗转反侧却总是睡不着, 索性披衣起来, 将羽瞻那衣服抱在怀中。心中时喜时悲, 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及至天亮, 我又是一夜未眠。上了车,却在摇晃的车身中沉眠过去。幸好车身宽大, 我可以躺下,否则约莫是会闪了腰的吧。

这一睡过去,竟做了好几个梦。醒来时梦的过程已经漫涣溃散了,但结尾却清晰无比——该是草原夏天的黄昏,天上染着朱砂一样的红,流淌着微微泛出金橙色的云线。我就倚在羽瞻怀中。低下头能看见风吹动他袍角,是雪一样的白,而扬起头亦触到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犹是温情款款,如酒如酿。

如果还能有那么一天,怎么样都值得了吧。

所以,当我嘴角噙着笑醒来时,竟不知此时何时,此地何地。

“到哪儿了?”我虽问出此话,却不待茨儿回答,自己掀了帘朝外望去。

已经到了草地的尽头,能看清天边暗色山脉的起伏了,我心中一沉,扭头又问:“已经快到了边境了吗?”

茨儿点点头:“是,娘娘睡了很久……奴婢不敢叫您,再走两个时辰就进入大延国境了。”

那么,变乱已经快了吧?我裹紧她帮我盖在身上的薄被——每一刻,都可能是突如其来的杀戮开始的机会。

可是,在流血和死亡降临之前,一骑快马却飞驰而来。马上的骑手用郜林话高呼:“娘娘,且停下,大汗有旨!”

羽瞻的旨意?不待我吩咐,茨儿便向赶车的车夫下了令,马车停住,那骑手很快便赶到了车边。

“怎么了?”

“大汗请娘娘立刻回返,不要再……”

回返?我尚被这莫名的旨意给闹得摸不着头脑,那人便不再出声了,身子从马背上缓缓软倒了下去。

直到他的身体从马鞍上落下,我才发现他背后插着一支箭。

我顿时感到血液凝固了。

羽瞻要我回去,是发现前面有什么不测了吗?那此人的死会不会……

还没待我想完,箭矢便雨点一般飙砸向车队。窗外传来不间断的惨叫声,很快,马蹄声也急速逼近,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茨儿的手冰冷,却仍然紧紧攥住我的手不肯松开,她的唇颤抖,仍然在细声安慰我:“娘娘,您别怕,没人敢动您的。”

我点点头,心中却自叫苦不迭。若果然一切按羽瞻的计划进行,我自是无恙,可现在的局势明显已经不是他预见的了,谁知道下一刻死的是谁呢?

时间被拖延成漫无边际的幻觉。刻骨的恐惧留下尖叫哭泣的冲动,却被身为可敦和长公主的威严给硬生生逼了回去。

我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外面的杀声终于寥落了,车帘被一只男子的手掀开,露出的是丁勋的脸。

“丁将军这是何意?”我的声音没有颤抖,心却跳得要从喉咙里挣出一般。

“伪朝廷的时节想要劫持长公主,臣救驾来迟,望长公主恕罪……请殿下到臣带来的锦车上继续前行。”

虽然用了“请”字,但他口气谁都能听出,那不是申请,而是要挟。

我深吸一口气,憋住发怒的冲动,扶着茨儿的手下了车。外面已经一片狼藉了,尸体鲜血流落一地,焚烧的木材散发出的气息也被血腥味压住了。

“阿娘!”

可偏就在这个时候,我确确实实听到了这个声音。悚然回头,一个穿着锦袍的小女孩赫然出现,不是我的珠岚却是谁?

“是幻觉么?”我扶住茨儿的手剧烈颤抖着。

“不是……娘娘,那是公主殿下。”茨儿的声音打晃,也许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娘!”小女孩带着哭腔喊了这么一声,迈着小腿竭力向我跑来,一路上几次差点被尸体的腿脚绊倒,却终于能稳住身子接着跑。

及至那温热的小身体撞到我怀里,我才感到她的胸口正激烈地起伏,心跳比我的更剧烈。

“珠岚怕……”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几分昔日的绵软,眼泪大颗从乌黑的大眼睛中滑落。

“阿娘在,不怕了,没人会伤害你,好吗?珠岚不怕……”我轻声安慰她,可心思却疾转:是谁把珠岚带到这车队里的?又是怎么藏起她来?

“殿下怕是想知道是谁把小公主藏进车队的吧?”丁勋的口气已然是得意了,我却无心和他计较,只抬起头惊怔望着他。

“是末将……”他脸上挂起奇异的笑容:“您想不到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想干什么?!”却是茨儿出声训斥。

“怎么?”丁勋脸上有一瞬间困惑的神色,随即大笑出声:“你很忠心嘛!为什么当年不对纨儿忠心呢?”

茨儿脸色一青,不再说话。

“走吧,殿下。”

我咬紧牙,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如果袭击开始时我还能说服自己这是羽瞻的嘱托的话,现在我就是再愚蠢也不会再作此想了。

他绑架来我的女儿,就不怕我不听话,而将我和孩子都控制在手里,就能获得羽瞻心不甘情不愿的纵容——有了这个,加上临蓟道险要的地形和军队,他就可以在两个国家之间建立一个几乎独立的王国。

他走了几步,见我没有跟上,竟然伸手想要强拽我。茨儿一把挡住我:“不得唐突殿下!”

“若是殿下不走,臣就会把殿下抱到车里。长公主您自己掂量吧。”他得意扬起的面庞让我恨得牙痒,只盼手中有一把刀可以立时捅穿他的心窝。

但是,他眼看又要上来,我只好迈步:“本宫自己走,你滚得离本宫远些!”

他根本就是在做样子,见我前行,便接着引路了。

我扫一眼身边脚下,处处是纵横躺倒的尸体,有大延人,也有郜林人。他们护送了我一路,最后却死在这里……难说不是我的责任吧。

突然,我的眼被一块鲜亮的红色烫到了——那是那个使臣,他也躺在死人堆里。

杀使的事情一旦发生,冬珉绝不能与丁勋有所妥协了。羽瞻本是想藉此要挟丁勋不得回头,可没想到的是人家非但不回头,反而想把我们引向完全错误的一条路呢!

丁勋抬腿迈过那使臣的尸体,却在此一刻一声尖嚎,顿止了脚步。

我怀中的珠岚本来就在瑟瑟发抖,被这一声惨呼吓到,抱住我的脖子竟然一动不动,乌溜溜的眼中尽是恐惧。

¬——那使臣竟然并未死去,是他偷袭了这罪大恶极的人吗?可是,他一句“不得……对殿下……”尚未说完,暴怒的丁勋就拔出剑,刺进了他的咽喉。

这一幕太惊心。我料不到这文质彬彬的使臣竟然有如此的烈性和忠心,无比悔恨当初在郜林对他那恶劣的态度。

而丁勋刚杀完人,自己也跌在地上——那使臣竟然是将随身的礼器匕首戳入他靴底,借他身体落地的重量,那匕首已经没柄,却并未穿出靴面,想是扎进了踝中又刺入小腿。

我抿住嘴唇,不敢露出笑意,心头却只想大声叫好。

丁勋却也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硬汉,虽极痛却硬是忍住再不出一声呻吟。他扫了我和茨儿一眼,指指一边:“就是那辆车了,你们上去吧。”

我突然想起什么,对茨儿说:“去把大汗给我的衣服拿来。别的东西都不带也行。”

“什么?”丁勋在剧痛中居然也能注意到我叫茨儿拿东西:“什么都不许拿,直接上车!”

“难道本宫拿丈夫留给的纪念都不行吗?”我勃然大怒,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丁将军,本宫和孩子的性命都在你手里,你要本宫帮助你获得权位本宫会尽量帮忙。可是如果你一直以这样凶暴的态度对待我们,逼急了本宫绝对敢杀了女儿然后自杀,你就等着我丈夫和哥哥踏平临蓟城,将你挫骨扬灰九族抄斩吧!”

他许是思考了我威胁的可信性,终于稍微服了软,点了点头。我转身,对茨儿一挥手,使了个眼色。她飞快地跑向我们之前乘坐的车,钻进去,过了一会儿便抱着折好的大氅过来了。

我接过大氅,再也不看丁勋一眼,昂首走向那辆新的马车。哪怕前途是死,我也不能失去长公主或者皇后的仪态。

“娘娘不怕那逆贼生气?”上了车,茨儿压低声音,用郜林语问我。在汗国那么久,她的郜林语虽然讲得不算好,但多少已经可以正常交流了。

“你呢?”我微微一笑,伸手扶正了头上差点落下的金簪:“你质问丁勋的时候,难道不怕他发怒?他不敢杀我,杀你是敢的……”

“奴婢只希望他赶紧杀了我。那人心胸狭窄作为毒辣,若是能给我一死倒痛快些。”她微蹙柳眉,面上罩着淡淡的忧色,是显而易见的恐惧。

“你不能死。”我正色,将珠岚放在身边,伸出双手握住她消瘦的肩:“我只能与你相依为命了,你若是死了,我和珠岚都命运堪忧,明白么?我们虽名为君臣主仆,但我希望今日后能视同一体……慕容将军说不定还活着呢,你不能就这么死啊。”

她脸上的温柔神情一闪而过,却留下仍忧愁不展的眉尖,许久才点了点头。

马车前行,这车比我原先坐的窄小很多,也并不如那辆舒服。但此时已经无可挑了。珠岚又窝进我怀里,也不多说话,瑟缩着可怜巴巴的模样。

我亲吻她的额头,想安抚她的心,却惊觉她在发热。

“她在发热,是吗?”我几乎失措地问茨儿。茨儿也伸手触了珠岚的额,然后面色谨重地点了头:“小公主是受到惊吓了吧?等到了临蓟城找婆子杀鸡洒血就好。”

“是吗?”我狐疑地瞅了她一眼:“孩子受惊也会发热?”

她点点头:“这里这么多尸体,是大不吉的事情……按民间的说法最好还是在这里杀一只鸡。”

“这荒山野岭上哪儿找人家?”我掀开车帘张望,满眼皆是山体渐渐昏黑下的苍茫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