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栽赃嫁祸

从南溪馆回到云上宫, 我终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才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南溪馆的宫室虽然精巧, 究竟狭窄低矮, 外加还关着门, 进去之后真是让人满心压抑。

不管是云上宫, 还是郜林草原, 都是能让人心头一畅眼前明亮的地方。

可就在我想起郜林草原,心中一阵怅惘之际,脚下却重重一滑, 跌了下去。

戏雪搀扶不及,恰好扶在我将倒未倒之际, 人是没有摔着, 但脚踝被重重扭了一下, 顿时连着地都不能。

及至进了内堂,脱下绣鞋绫袜, 才看到自己的整个左踝已经肿了起来,皮肤下泛着隐隐的青色,这一扭实在是扭得不轻。

“殿下,要不要传太医?”戏雪轻轻按了我的伤处一下,我忍着没有叫出来, 却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嘶”的一声, 她肯定听到了。

“这倒不必了吧。”我现在看到戏雪就想到慕容朝——我居然会被慕容朝摆了一道, 这事虽还不至于让我恨到牙痒, 但反感定是少不了的。此时巴不得谁都看不到,让我安心地一个人待一会儿。

可我没想到的是, 过了一天,我的脚腕不仅没有消肿,反而益发肿胀疼痛。此时召来太医和医女为我诊疗上药,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候了。

那太医战栗着说:“殿下,您的脚伤得不轻,五日之内不能下地。”

我原本还没有想透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但身边的戏雪却早已叫出了声:“五日?那殿下岂不是不能参加废帝的葬礼了?”

“微臣……正是此意……殿下您如果去了,这左足只怕要落下伤了……”他偷眼瞥了我,可我被珠帘挡住的面庞他是绝对无法看清的,更遑论读懂我的神情。

“那便不去了。”我淡然道:“烦请太医您回禀皇帝陛下一声。”

“殿下当真不去?”太医出去后,戏雪小声问我。

“你是担心没有我在丁勋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吗?”我抬起眼皮,见她一脸忧色,想必是怕没了人制衡丁勋。

“正是……”

“你的夫君在。”我抬起左腿,躺平在榻上:“就算谁都不知道怎么办,他慕容朝也总该找出个办法斡旋的。他连我都能骗过,骗丁勋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中却兀然一惊。不是为自己告诉了戏雪慕容朝的所在,却是因为恍然想起那时慕容朝的偷逃其实是戏雪告诉我的——她会不会也是这骗局的知情人呢?

戏雪却好像并未看出我的恍神,面上表现出的却是比我更重的吃惊:“什么?殿下……您是说……”

现在她是真的,还是仍在伪装呢?

“他在宫里,不过不方便和你见面。等着吧。”

此次对戏雪的生疑,比上次更为严重,一时之间,我不想与她多说。但她却不愿就这么出去,又道:“当真,殿下?”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子都在轻颤,确实是一副心神激荡不能自已的样子。

可这模样,会不会也是装出来的?我深吸一口气,道:“真的……现下本宫倦了,你外头伺候着好了。”

她一怔,点点头,起身为我放下了遮榻帘。

我只觉自己万分疲惫,虽心中仍有万千念头冲突激撞,但闭了眼,仍很快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长也极甜美。没有梦,也没有打扰,及至我被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和呼唤声吵醒,脸上犹挂着几分笑容。

“殿下,您快起身吧……”戏雪焦急而恐惧的脸和声音,印证着外头传来的喧哗惊闹。

“……什么?”我揉揉眼:“怎么了?”

“丁勋死了!”

我惊得一口气没有上来,愣了好久才猛然翻身坐起,差点撞倒戏雪:“他死了?怎么死的?”

“是刺客,有刺客将他刺死了!”

慕容朝他们得手了?可是,他们不是要在葬礼时才动手么?现在已经举行葬礼了吗,我睡了这么久吗……

“我睡了多久?”

“约莫有四个时辰,”戏雪的眼神显出几分狐疑:“怎么殿下?”

她显是不明白我问自己睡了多久和丁勋遇刺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却想明了此事决计与慕容朝无干。

作为将军,他绝不会有擅自动手的癖好,在战争中突然改变计划可能是致命的。

而在南溪馆中,他也提到了他现在的人手只有几千个禁宫侍卫——凭借这些人,他只能在丁勋没有防备的时候突袭。可丁勋近来仍然是非常谨慎的,想要偷袭他很难,慕容朝不会冒着牺牲自己力量的风险去做这样没有把握的事情。

那么,刺客会使谁呢,还有谁觉得丁勋不可活,要杀了他呢?

温热舒服的锦被中,我捏紧了自己的手指,冰冷的指尖似乎在提醒我自己内心传来的畏惧感。

世上之事,人能够掌控的,其实很少。强势如丁勋,都能够逼迫皇帝了,不也只有这一条命吗?

如果我没有猜错,现在这种任何人都看不清的情况下,至琰或者慕容朝,会很快来找我。

从他们的话中可以猜测出,他们都认为对我旧情难舍的羽瞻一定会布下暗线来护卫我,而郜林人的支持,在这样板荡的乱况中格外重要。

当“皇上驾到”的呼喝声从殿外传来时,我已经梳好了发髻,点好了妆容。踝伤无法下榻,便以绣毯掩了赤足,端坐于榻上。看起来总不至于太不堪。

“皇姐。”涂过栓油的殿门,悄无声息地滑开,穿着常服的至琰踏了进来,脚步有难免的几分慌张:“你知道么,丁勋死了。”

“知道。”我坐在榻上,俯身为礼:“臣姐行动不便,无法下榻,请陛下恕失礼之罪……”

“这都什么时候了皇姐还在说这些有的没的!”他几步迈到榻前,却硬生生刹住了冲过来的势头:“丁勋死了,他死了!现在该怎么办?!”

“下葬。”我心中虽也惊慌,但此时决不能自乱阵脚,只得摆出一副镇定模样。

“下葬?”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笑话:“谁杀了他?朕总得知道是谁杀了他,知道那人的目的,知道丁勋的那些将士党羽的动向吧!这些事情该如何做,皇姐有没有一个打算?难道就只下葬吗?”

“不然呢?”我被他的一堆问题问的没了主意,索性撩开垂帘,静静笑道。

他却突然颓了,但仍然不死心地问了一句:“就这样吗?如果他的党羽异动……”

“都给本宫退出去!”我截断他的话,向四面侍立的宫女太监道:“没有吩咐不得进来!”

“……”他也意识到了此时人多耳杂商议此事多有不便,挥挥广袖,那些宫女太监便鱼贯而去。

而就在他们掩上宫门的一刻,我突然想通了一条路。

“丁勋已经死了……”我跪立起身来,轻声道:“他的党羽即使再忠诚,也无法将他死而复生。那么还有什么必要跟定他与皇上为难?安氏旧党,是因为有安向礼活着才未散,但丁勋二子都死在战阵中了,还有谁能值得他的党羽追随?”

“你是说他的党羽会散?”

“不……那要看陛下的举动了。倘若陛下并未因丁勋的忤逆而治罪于其余党,他们便不再有勾结一气的必要,倘若用巧妙的手法离间他们,反倒可能让他们自相争夺,从而不攻自破。”我微笑道:“但是,如果陛下并未礼葬丁勋,反倒追究其忤逆天颜之罪,他的余党就会在恐惧中互相团结,终究酿成大祸。”

终于,他笑了:“皇姐,朕明白你的意思……那么刺客的来历,朕也就遣人追查到底了。可好?”

我摇摇头:“别……这刺客……不管查到是什么人遣来的,都要往安氏身上靠去。”

“安氏?”他一疑,随即露出了困惑的笑容:“难道皇姐还觉得安氏有威胁么?据朕所知,从废帝将安向礼送与郜林汗国之时,就已经将安氏的所有党羽斩杀殆尽了……”

“不可能的。”我摇摇头:“倘若没有党羽,他安向礼如何将月升公主带走?他做不到的!冬珉也查不出所有人……再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找回月升公主,如果晚了……只怕皇室的声名就没了,而要找回她,至少要有一个罪名,让天下都通缉安向礼。”

“所以现在就说刺客是安氏一党,严令通传,一面可以安抚丁勋的党羽,另一面,又可以找到安向礼,彻底击毁安氏残党的噩梦。”他脸上终于有了释然和轻松的笑意:“皇姐,一箭双雕啊。”

“能不能射到,还要看陛下的做法。”我轻声笑道。

而在两桩看来风光无比的葬礼之后,随着登基大典的筹备,一道新帝的旨意也传遍了天下。

逆臣安景文之子安向礼不甘乱谋败现,绑架长公主,因大将军丁勋下令严查此事,对将军心有惧恨,竟买凶行刺于大将军。

这样的解释传遍了帝国的所有州道,丁勋的死和月升公主的失踪,两件原本不相干的事情都被巧妙地嫁祸到了安氏头上。而只要找到安向礼,这样尴尬的一页就可以以他的生命翻过去了——皇帝亲自下旨通缉的要犯,自王朝开始,还没有一个找不到的。而一旦他被捕,等待着的就一定是死亡的命运。

我已经不敢也不会回头过去的种种,只能横起心往下走去——既然已经愧对了安向礼,那么,杀了他和让他落魄地活着这两种选择间就已经没了区别。

而那时和他交好的小璃鸢,一定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为了活着踏上帝国的巅峰而做出这样心狠手辣的事情吧。

——我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公主了。镜中朱颜虽未大改,但眼眸里透出的狠厉决绝,却是在那时的父皇身上都没有见到过的。

而就在我妆毕起身的一刻,戏雪推门进来:“殿下!”

她的声音竟有几分慌张。

“怎么了?”我扫了她一眼。

“奴婢见到慕容将军了。”

“你去南溪馆了?”

“……是慕容将军在云上宫外头。他……他求见公主。”

“哦。”我伸手展了展衣裳上的褶子:“你先去和他说几句话吧,本宫马上到。”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我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她和慕容朝从前远没有我和羽瞻那么完满。可此时他们仍能团聚仍能私语,我们,却非但远隔天涯,甚至要反目为仇。